51、南线之 畸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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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雨夜，湿润中有一丝微凉。当杜晏经过云居雁所居的客房时，只见红烛摇摇，一个窈窕的侧影倒映在窗户纸上。
几年来千里同行，杜晏对他的云姐姐已是相当熟稔，所以只凭这一个影子，他就知道，她又在看她随身带着的那尊玉像了。他不禁靠在窗边，想象着云居雁那凝视的目光，那样专注而澄澈……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抬手敲了敲她的窗棱。
“进来啊，不用敲。”即使他已经习惯，但云居雁的爽快，有时还是会让杜晏有些不自在。但他很懂得从善如流，当下便推开了房门，轻巧地闪入。
果然，云居雁正在和那尊寒玉像两两相望。那尊寒玉像——当年他和殷夕菱误入云家祖墓时看见的神秘美人——只不过眼前这尊要小得多，可盈握于手掌之中，但同样是用上好的雪峰寒玉雕成，刀法细腻生动，显是出于一人之手。
这尊玉像，当年曾勾起杜晏和殷夕菱多少好奇心，即使快被冻僵的时候，他们也在猜测并打趣着“她”和云家的关系。但直到现在，杜晏也只知道，这个清灵动人的女子名叫凌露江，云居雁唤她作“凌姑姑”，而在云家，她的塑像绝不止这两尊，而且所有的雕像作者都是云居雁的父亲，云长天。
瞧见杜晏那刻意谦恭的笑脸，云居雁便知他又是有话不说。“闹鬼的家伙。”她说，然后又转头盯着她捧在掌心的玉像。
于是杜晏越发谦恭起来，紧走两步，对着玉像美人一揖到底：“凌姑奶奶，凌大女侠，后生小子杜晏在此禀报——我已打听过城里最好的大夫了，大夫说，怀方大侠的病症他也料不准，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但只要他自己一口心气不断，再用孟家娘子的食疗好好调养，或可回天，也未可知。”他这几句话起先还是玩笑，说着说着，也不禁肃然起来。提起身染重症的赌鬼怀方，他心里也是暗暗发苦。
云居雁轻叹一声，手指仍是细细摩挲着玉像美人的发鬓：“怀方叔叔他……他在乎的人，一多半都去了那个世界，他一个人留在这边，实在太孤单……你怎么了？”
杜晏正以臂为枕，伏在桌上，侧头望着云居雁和她的玉像。烛光下，云居雁的双瞳里全是玉像美人的身影。听她相问，杜晏摇摇头，将前额埋进臂弯里：“不知道，我……我总觉得闷得慌。”
云居雁想了一会，若有所悟：“是了，你在担心你小菱师妹？怀方叔叔曾答应去找她么？”杜晏闷闷地嗯了一声，云居雁又道：“哦，那他是不会去了的。三十多年前真武门一场内讧，他珍爱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间没有了，他于是再不和别人交心——聚了又散，倒不如孤身一人的好；死别在即，倒不如干脆忘了的好。”
“太严重了吧……”杜晏苦笑几声，终于有气无力道，“云姐姐，你能不能哪怕是一回不这么有话直讲的？这是我答应为小菱做的唯一一件事儿啊。”
云居雁扬起眉毛望着他，半响道：“晏儿，你真有福气。你的家人都在你的心里，所以什么事都不能叫你失望。就是有一日他们不在了，连你的小菱师妹也不在了，你也会好好的。”
“是吗是吗？”杜晏笑起来，故意去摸自己的胸口，“爹，娘，你们在吗？”
云居雁瞧他和自个儿玩闹，淡淡道：“你的心宽，可怀方叔叔的心很小，小得一辈子只能住一个人……你别怪他无情。”
她说得极认真，唇角还带着一丝笑，那是杜晏所不熟悉的，温柔。那笑让他不知为什么心慌起来。
是的，他一向是有福的，爹爹门下十一个入室弟子，只他一个，自幼幸福完满。
所以他又是孤单的，因为他和每一个为了得到幸福而挣扎奋斗的师兄弟、师姐妹都不一样……他亲近小菱，亲近每一个人，也许只是想把他那多得用不完的福气分点儿给别人，那样的话，他就能和大家一样了……
见他闷头不说话，云居雁又陷入沉默。她不是小菱，小菱才会被他委屈的模样激得受不了，主动逗他说话——当然那是在他们分开以前。
于是他只好振作精神，准备起身告辞。临到门边，他再次回望云居雁寂然枯坐的侧影，突然心头一颤，脱口问道：“云姐姐，你为什么总看着那尊玉像呢？那位凌姑姑，也是你的亲人吗？”
云居雁闻言，回眸凝望，一张脸在烛影下半明半暗。
杜晏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睛，他向来以为云居雁是淡薄人情、超凡出世的，可她现在的神情里，竟有着刻骨的柔情……与缠绵。
无视他的震惊，她微笑道：“凌姑姑她是……我爹这辈子心里唯一住过的女人。”
杜晏汗毛直竖。他想转身逃跑，可却像着了魔一样立在当场，听云居雁用一种轻松愉快的口吻，揭开云家两代人的疮疤。
其实不过是个古老的故事——她爹云长天、娘亲韩菱儿少年时都在昆仑真武门学艺，与玉像美人凌露江、“剑魂”慕容大侠、赌鬼怀方都是同门。云长天生性坦率天真，与韩师妹脾气相投，是极好的朋友，可是他的凌姐姐，才是让他一见钟情的人。
后来，真武门人在练剑修行中走火入魔，干出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首当其冲的就是凌露江和她的族人们。云长天等人不愿与真武门同流合污，便带着一部分真武门人先后叛出师门。最后，昆仑山巅一场血战，他们与昔日的师友、至交挥剑相向，虽然得胜，也留下了一身伤痕：凌露江为了拯救全族，决定回部落继承大位，并按族规与部落里的第一勇士成亲；韩菱儿则在恶战中身负重伤，时日无多……
杜晏道：“所以，你爹挥别凌女侠，娶了你娘过门，好让她不致含恨而终……？”
云居雁笑道：“不止呢。他虽娶了我娘，却与凌姑姑约定，要等她十九年。到时候，凌姑姑的孩子足以继承大位，我娘也该是早已含笑九泉，他们便可以无拘无束，一偿夙愿了。”
杜晏愕然：“……为什么是十九年？”
“我爹说了，十九年后，凌姑姑的孩子便是十八岁，足够继承大位，凌姑姑也就自由了。所以，他给我取名叫作十九儿——哈哈，很痴心吧？”
杜晏恍然大悟。这样一来，云家祖墓里的寒玉像、云居雁对她小名的厌憎、她只对“剑”表现出的热情、她娘临终时她那自责到不肯见人的爹爹——一切有关云居雁的古怪，似乎都有了解答。
江湖传言，云长天云大侠是至情至性之人——夫妇恩义、父女亲情，在他心里全都抵不过一段绵延十九年的情缘。他甚至愿意等待对方嫁人生子，等她完成自己的责任，再来与他共续前缘。
“那么……十九年该已是过了，你爹爹他……得偿所愿了么？”
云居雁摇头：“没有吧。凌姑姑乃一族之长，据说在西域威望极高，似乎不能轻易扔下一切，与爹爹浪迹天涯。所以，他好多年前就去西域找凌姑姑啦，西域战事一开，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也不知终究找到没有。”
她始终很平静，言语间没有任何怨怼。可是杜晏分明看到，一个幼小的女孩儿，独自守在她病重的娘亲床前，听着娘亲不甘地诉说她的遭遇。而她的爹爹，却将自己关在冰窟窿里，日日夜夜地对着一尊冰冷的玉像，悔恨着自己这一错再错的人生。
不，其实她从来不曾有过爹爹。女孩曾躲在白猿峰顶的苍天古木中，等着她爹爹会因为担心而来找她，但是无论她等多久，他都不会来，因为他总是正在去西域的途中，或是忙着雕玉像。最后，她只能一个人从树上下来，默默回家。
为什么，父母两人各自的未成之愿，却要连累一个孩子呢？
“我其实不该生到这个世界上”，听着她平静的总结，杜晏心如刀绞。
云居雁却反而想宽慰他，指着凌露江的玉像道：“不要紧的。看，我还有‘她’呢。”
“她？这尊玉像？”杜晏以为云居雁是气得糊涂了。
而云居雁却很坦然，甚至欢快地笑道：“你看啊，她是多么美啊！只有上好的美玉才配得上她！有谁能不爱这样的人，有谁能忘了她呢？我当然知道爹爹为什么能望着她的雕像，一坐就是十天半月，我能了解，因为她是举世无双的……！凌姑姑是爹爹的，可‘她’，她是我的，只有她是我的！”
这么说着的时候，云居雁的脸上绽放出幸福的光华，好像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一样。杜晏只感觉自己全身的气孔都被一股炙热给压住了，紊乱的内息在体内乱窜着——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
他突然懂了，这是她的爱，无拘无束的爱。这是一个人间最动人的女子对一尊世上最完美的玉像的爱！
因为只有在极致的美面前，她才能忘掉人世的一切恩怨。
也只有这尊玉像，才能无生无死、无欲无求、无爱亦无怖，这才配得上她云居雁的爱。
他早该知道，云居雁是万里独行的孤雁。尘世里活生生的人，根本不在她眼中。
于是他再不多问，转身夺门而出，又无力地靠在客栈的门扉上，任热泪滚落。
但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在为谁哭泣。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南线之 畸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