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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北线之 生死为谁一掷轻(上、下) ...

  •   (上)
      殷夕菱跪在凌露江寝帐的一角,伺弄着一锅掺了马奶的热茶。为了公主的面子,今晚她来凌露江帐中做随身侍女,此刻帐中只有即将就寝的凌露江和一个为她梳头的小丫头。

      茶在火上咕嘟嘟冒着泡,味道很好闻,殷夕菱便盛了一碗,小心翼翼地端了走上前去。

      “给我吧。”那小丫头见她走近,远远地便喊了一声,跑过来接茶碗。

      嗯,训练有素。殷夕菱在心里暗赞一句,扯开一个甜美而谦卑的笑容,躬身将手里滚烫的碗递了过去,手上却已偷偷使了一把暗劲。

      “啊哟,烫……!”错手之间,那倒霉丫头叫了一声,茶碗已然翻跌在地。

      当啷一声,热茶四溅。
      一滴飞起的茶水,在小丫头的眼中忽然变得无限无限慢……然后她再也看不到它落地的样子。
      大帐四角的烛台,突然都在一瞬间被打灭了,整个帐内顿时一片漆黑。

      殷夕菱一手揽住猝死的少女的身体,一手已握住一根小小的竹筒,对准黑暗中的某个方位,狠狠按下机括——暴雨梨花针!

      暗夜里针雨呼啸,尖利的破空之声排山倒海,绝似千万山魈鬼魅的吼叫。虽然凌露江在蜡烛熄灭的瞬间就从褥子上弹起来,使出移行换影的上乘轻功,可这暴雨梨花针却是名副其实的暗器之王,密集的针雨将目标的四面八方都罩得严严实实,谁也别想逃掉!

      一旦出手,殷夕菱便不会给目标任何机会,暴雨梨花针刚刚发出,她便立刻甩掉空竹筒,从头发里扯下秘藏的银针雷火弹,准备甩手掷出。虽然只有区区一枚,可要将眼前这顶帐篷夷为平地,已是绰绰有余。既然来到这里,她早已没打算活着回去了!

      可突然间,她只觉指尖一阵锐痛,耳后已切来一道剑风。

      “不好!”她着地一滚,躲过了取她首级的一剑。等她稳住身形,手上的雷火弹已自不见。接着,大帐里亮起了一点烛光。

      昏暗的烛光下,凌露江正慢慢站起身来,脸色也有点发白。适才在暴雨梨花针下,她避无可避,只好顺手扯起身下的驼毛大毡挡在身前,将自己四十余年的真力注入厚重的毡垫,使它被撑成一面半圆形的巨盾,以抵挡震雨的攻势。此刻她手上的毡垫已经被无数钢针扎透,活像一只大刺猬。

      那手执烛台的,却是一个灰袍男子。那人满头须发半灰不白,很随意地扎在脑后,手里拎了一柄剑,那枚致命的银针雷火弹正被他绕在指间。“你不要命了么?这很危险的。”他细细端详了一下雷火弹,轻松地说。

      殷夕菱看着他一身简朴的汉人装扮,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试探道:“云大侠……?”
      那男子一愣:“呀,想不到边塞之地,还有人认得云某。”

      果然是他,白猿峰主云长天,与“剑魂”慕容齐名的剑圣。殷夕菱苦笑,她早知这次刺杀凌露江的任务是九死一生,可倒没想到,自己竟能有幸栽到这位隐逸多年的前辈高人手里。也罢,这样传到江湖上,她殷夕菱也有几分面子。于是她并不挣扎,而是干脆地束手就擒。

      凌露江看也不看殷夕菱,只是快步上前,从地上抱起死去的小丫头还温热的身子,半晌才道:“……你胆子不小,我敬你。可是,你累及无辜……”

      她话音未落,就见云长天提起剑来,在半空虚劈一记。

      “啊……!”殷夕菱本能地一缩身子,可那一道剑风,竟无论如何也闪不开。她低呼一声,捂住了右手,指缝间已有鲜血涌出——那只将暗器使得出神入化的手,已被削断手筋,眼看便是废了。

      殷夕菱忍住剧痛,面对蜂拥而入的梦鸷卫兵,骄傲地站直身子。
      被押解出帐之前,她听见云长天柔声对凌露江道:“你还好么?有没有让针伤到?”
      “不打紧。”凌露江低声笑着,“年纪大啦,身手都不灵了……”

      说完他们相视微笑,多少情意自在不言中。那些梦鸷士兵对此似乎司空见惯,毫不犹豫地将殷夕菱捆牢扔了出去。行刺君长,下场只有一个。

      梦鸷大营的空地上,已架起了高高的柴堆。殷夕菱双手双脚皆被牛筋捆死,缚在粗大的木柱之上。她右手的血还没完全止住,不停滴落在脚下那干燥的木柴上。

      到此为止了么?自己这颠簸起伏的人生。江南富商的深宅,琴台花船的喧嚣,京城学艺的光阴,西域戈壁的杀伐……所有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略过。那么多人和事,一路苦苦挣扎,挣到现在,难道就为了这样的结局?总是觉得求不得,可自己在求的到底是什么?

      凌露江正在沉声发问:“柳先生和元统领,他们去哪儿了?把几个女孩子丢在营房里自己逃跑,这可不是男子汉的所为啊。”

      殷夕菱嘴角一扯。计划仍在进行中,但属于她的这个部分已经快要结束了,她也就要死了。她甚至有点佩服自己,到这时候还有功夫为把她送上死路的人高兴。

      “你当真不怕死。”凌露江的语气中并无疑问。

      但殷夕菱却突然恐慌起来,身体里冰凉得没有一丝气力。不甘心啊……为国捐躯,这不是她的期望。她只想,凭自己的力量做点儿什么,然后在他面前就再也不会觉得低人一等……是的,他,小杜晏。她想要他听见的,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自己的死讯啊。

      可是面对凌露江,她还是必须把任务规定的词儿说完:“……只恨我没用,有负公主厚望。否则,哈哈,君长一死,梦鸷和周边十来个小部落将会变成一盘散沙……”她笑着,眼泪却差点掉了下来。自己最后留给世界的,竟然是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可其实,她唯一想呼喊的,只有他的名字。

      小杜晏,我的挚友,我的亲人。你知道我到底是怀念你的吗?

      一个梦鸷卫士手持火把走了上来,四周响起兴奋而恶毒的呼哨声。恍惚中,她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温和的、永远无忧无虑的眼睛。

      “……且慢。”一个声音止住了那致命的火光。是……陆环师兄?还有云长天?看他们的样子,是在跟凌露江求情?难道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殷夕菱不会知道此刻凌露江心中的惊讶,因为陆环正向她请求,把殷夕菱送给他,做他的女奴。

      陆队长,前宫廷侍卫,沉默寡言但武艺超群,是个难得的人才。但凌露江从未完全信任他。但偏偏,他是她的儿子——梦鸷少主扎耶卡最看重的人。看重到连她这个君母都无法管束的程度,简直就是着迷。在梦鸷传统中,一个男人能占有另一个男人,是尊荣的象征。但为了梦鸷人口的繁衍,凌露江继位后就下令废除这种陋习。可扎耶卡为了这个汉人男子,硬是对她的禁令阳奉阴违。着迷,就意味着危险,何况年轻的梦鸷少主还没有子嗣。但她毫无办法,儿子完全继承了她倔强的个性。

      但是,女奴?以陆队长的军功,早就可以拥有许多女奴了,可他一个都不要。为此,扎耶卡加倍地喜爱他。如今,这要求是正中她的下怀。等外出侦查的扎耶卡回来,发现他身边已经多了个女人——就算她很危险罢,只要能点醒儿子,冒点险总是值得的……

      正好云长天也在说:“……那孩子的手已经废了,闹不出什么动静的。露江啊,火刑,这个不好。”

      于是,殷夕菱被几个人奉命从柴堆上扯了下来,依然五花大绑着,被扛到了陆环的军帐中。我得救了吗?她脑袋一片晕乎,只听见身旁的梦鸷人都开始唱一种古怪的歌子。那曲调浮浪得很,虽然她听不懂,但也猜得到,那多半是恭喜陆环——为即将到来的一夜极乐。

      (下)
      坐在陆环窄小而温暖的毡房内,殷夕菱看着蹲在面前的二师兄,利落地为她松绑,再割开手脚上的牛筋,看到她皮肉外翻的右手时,他一声不吭,却迅速地为她处理伤口,再用绷带小心地扎好。

      殷夕菱还在细细地发着抖,声音有如耳语:“……这也是计划?”
      陆环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是。”
      “……那为什么?”
      陆环皱着眉头,似乎思考了好一会儿:“你记得,铁大曾经要把你许给我的?”
      殷夕菱瞪大眼睛,半晌才呛咳着轻笑起来:“二师兄,我不晓得你也会说笑的……”
      陆环也露出一点笑意,手上却不闲着,正给殷夕菱端来一碗马奶:“嗯,以前有阿琅在,哪儿用我说笑话啊……把它喝了,定定神。然后再对一遍计划,要快。”

      于是殷夕菱一仰脖,几口便将马奶喝了个光。马奶有股子怪怪的腥气,但是她确实暖和起来了,身子也不再发抖。劫后余生,虽然她和二师兄向来不算相熟,但此刻也有数不尽的话要讲。
      可是,没有时间了。

      放下碗,她凑上前去,几乎是紧贴着陆环的身子。隔墙有耳,动静必须要小。她拉过陆环的手,在他手掌上写写画画,将全盘计划的关键梳理一遍:

      为了避免战线过长,公主府军需要将敌人围而歼之。可是茫茫戈壁,光响水河流域就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各自为战、神出鬼没,永远也打不死、杀不尽。想要一网打尽,就必须将他们一个不剩地引进包围圈。所以,首先要让他们自己联合起来,目标才足够大。

      梦鸷,就是这个牵头人。先让它带领其余部落,一鼓作气,挥师东进。然后公主府军联合周边的高家军、杜家军,为他们布下十面埋伏。

      所以,响水河阻击战,是让凌露江看清,仅凭她梦鸷一部,绝无可能击败强敌,逼她寻求外援;
      柳恒出使,献上珍宝和美女,假意和谈,只为让凌露江低估敌人的实力和斗志;
      殷夕菱行刺,让凌露江高估她本人对敌人的威慑力,让她以为汉家军队害怕与她的正面对决;
      还有此刻不见踪影的元琅和柳恒,根据其他探子的情报,这两天一定会有周边小部落的使者来向凌露江要求同盟,元琅他们正是去截杀那些人,再次给凌露江造成公主府军“害怕他们结盟”的假象;
      之后是陆环,他必须以梦鸷重臣的身份,用尽一切方法,向凌露江力荐挥师东进的战略,把他们骗进包围圈;
      最后是柳恒的再次和谈,让凌露江以为,她的敌人已是强弩之末,一心避战,给她以大规模出征的信心;
      与此同时,同襄公主正指挥着部队且战且退,诱敌深入。

      每一步都是险棋,目的只是攻心。心里想要敌人做的,表面上却要用尽全力去阻止。
      柳恒曾说:“凌露江是女中英豪,性情刚烈,越是困难重重,她越要知难而进。要打败这样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考验她的勇敢和傲气。”

      也许这会是一盘好棋,赢下的是一片江山。但每一步,都需要他们这些棋子拿命来填,甚至都求不来一个堂堂正正的战死。比如,殷夕菱刚才就险些被烧死。

      她在陆环手心里写完最后一笔,抬起头望着他。陆环双眉紧蹙,但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到目前为止,每个步骤都进行顺利。只是效果如何,他们谁也吃不准。

      陆环轻叹一声:“杜锋师父和铁大都说过,我不是谋略之才。也罢,让看得到大局的人去算计吧,我只能做眼前应做之事。”
      “不会……不甘心么?”
      陆环摇摇头,又点点头:“若阿琅快些回来便好了,还能再见他一面。”

      殷夕菱心中一痛,用还能动弹的左手努力地握住陆环粗糙的大手,给了他一个无声的笑容:“师父说过,同门学艺,便当同气连枝。二师兄,你的亲人不是只有大师兄一个——我也是你的亲人,我也是。”

      陆环一时怔忡。从来没有一个姑娘这样握住他的手,从没有。这几年来,唯一与他“亲密无间”的只有梦鸷的少主扎耶卡——可那家伙该死的是个男人。

      见他发呆,殷夕菱干脆倾身过去,勾着他的脖子,将他紧紧抱住。那已经不是小女孩的身体,而是带着女人特有的温香,那种味道可以让任何男人死而无怨。
      这很没道理,她知道,她和二师兄几乎从来不曾单独说过话。但是,死而无怨,正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所以她贴在他耳边,用半带哭腔的气声说:“刚才,我很害怕。我怕我没见到师父师娘、没见到三师兄他们……就死了。还好,我还能见到你,二师兄。真的,太好了……”

      一瞬间,陆环也感到眼前一片朦胧。好像有一盆温暖的炭火烘烤着他的胸膛。整个世界在融化……
      但是最终,他只是手脚僵硬地轻轻拍了拍他七师妹的肩膀。他们的计划里没有给脆弱预留下时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殷夕菱打横抱了起来,放到了宽大的毡垫上。

      面对她平静的双眸,他俯身轻道:“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外边……还守着人呢。呃,麻烦你了……”
      殷夕菱偏了偏脑袋,带着点小小的得意,笑道:“放心吧,这事儿我拿手。”

      说完,她还煞有介事地轻咳两声。然后扯开清亮动听的嗓子,大声哭叫起来:“呀——!啊啊——!呜呜呜——!”

      既要凄凄惨惨,又要娇媚婉转,要抵死不从,又要欲拒还迎。一边哭叫,还一边用手在毡垫上拍拍打打,造出挣扎翻滚的响动。
      这事儿她太熟悉了,曾经有多少个夜晚,还是个孩子的她端着一壶茶候在接客的“姐姐”们房外,听她们示范过无数次呢。她敢保证,绝没有一个傻愣愣的梦鸷士兵能够从中听出哪怕一丁点儿破绽。

      看着她的卖力表演,陆环的脸僵了一阵。然后也很配合地在毡垫上拍打起来,间或还把一些小东西顺手摔出去。在这一阵欢腾中,他忍不住想,等扎耶卡回来,卫兵们会把这场好戏一点不拉地告诉他——想必他的脸色一定很好看。想到这儿,他顿觉扬眉吐气,于是更加卖力地摔打着,木雕一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天刚蒙蒙亮,陆环队长已经站在梦鸷君长凌露江的军帐之外。在整个部落里,他都是有名的勇士,所以卫兵们丝毫不敢阻拦,而是纷纷扶刀致意。

      当他大踏步地走进军帐之前,再次回望了一眼帐外苍冷的青空。七师妹,倘若你能回去见到师父师娘,告诉他们,陆环总是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教诲。

      凌露江毫不意外地看着她的爱将单膝跪地,向她陈述那个他们已经讨论过无数遍的战略。与周边部落同盟,整合部队,跨过响水河,挥师东进!

      但是谁都知道,这个战略极其冒险。单论人数,哪个部落都不能和汉家大军抗衡。如果统合各部,再与汉人决一死战——也很难说到底鹿死谁手。
      所以不管麾下将士如何求战,作为统帅的她一直都极谨慎,丝毫不敢贪功冒进。即使是片刻之前,扎耶卡所领的侦察队已经飞马来报,说公主府军的大部队退已失据,就快要被逼入死角了,她也仍然不肯草率决定。

      可这一次的说客,竟是陆队长,这个以寡言而著称的男人。

      凌露江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华:“……让我听听你的理由。为什么你这样迫不及待地要给你昔日的主上以致命一击呢?”

      “陆环不会说话,君长。陆环的身世君长也都知道,我想尽忠,是朝廷不让。想尽孝,爹娘也早被贪官污吏害死了。”陆环一边说,一边慢慢抽出腰间的水碧刀,那是铁大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东进吧,君长,这仗非打不可。至于我,如此进言实在有负故国,更加不愿看见汉人兵败。所以陆环,愿以血为谏!”

      说完,他反手将水碧刀往怀内一送,结实的身子转眼间便被削铁如泥的宝刀轻松穿透。热血的湿气温暖了戈壁滩寒冷的清晨。他的双唇不断颤动着,好似要说点什么,可惜却被血沫呛住。急忙抢上前来的凌露江,只听见他说“东进吧,君长”,却不曾听见他在心里喃喃自语的那句“回家,回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北线之 生死为谁一掷轻(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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