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南线之 风雨泉州港（四大浪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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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城算不得什么繁华地方，但泉州港，在南国却是最大的海港之一。下南洋，先来泉州港。可当杜晏和云居雁来到港边船坞时，却只看见乌沉乌沉的天色和不断涌向岸边的墨蓝色的海潮。
冰冷湿重的海风热情地击打着两个异乡人的面庞。看守船坞的依伯告诉他们，前两天台风刚过，还不能出海，大伙儿都在港口酒店喝酒呢。
如今已是八月末，台风天气的尾巴。这台风天，就是老天爷的泼水节。只要过了这几日，便是秋高气爽，等东北风一吹起来，南下的船帆就能被吹得饱涨。他们已经雇了帆船和水手，买了粮食和水，做好了出海的一切准备。
从京城到泉州，他们躲躲藏藏，走了两三年。当初他们从京城逃亡时，可谓两袖清风，一路上，杜晏装过流民、当过小工、甚至混过山贼盐帮，彻底见识了江湖上的下九流。要是从前，沿途那么多名门大派、武林世家，杜家公子不会多吃一点苦头，可如今为了不惊动官府，他只好假装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二十二岁的杜晏，黑实精瘦，还故意留了一撇小胡子，他的小菱师妹是再也不会喊他“小包子脸”了。
但他还是那么开心的一个人。就算是阴沉沉的台风天，也吹不跑他脸上兴奋的神情。这些年他和云居雁飘零江湖，等于两个魔王下世：他们在山道上装鬼吓唬过官府的追兵，把盐帮头子用他贩卖的劣质私盐埋得剩下一双眼睛，偶尔也行个侠仗个义，只是不敢留下名姓。
云居雁痴爱比武，兴致一来便要去挑人场子，久而久之，杜晏也乐得看戏。还好连年打仗，他们犯的事也无人深管，这才一路走到南海边，只是让江湖人提起他们就大吐其舌而已。
而且，凭着江湖朋友的“帮衬”和白猿峰上的寒玉，他们终于凑足了租船出海的钱。如今，大海，帆船，远航的梦想，都在眼前。
他们依着船坞依伯的指示，找到了那家水手们最爱去的港口酒店，那里能雇到一流的导航士。离店门还有半里路远，便闻到了一阵暖人心脾的酒香。他们都不嗜酒，也不禁加快了脚步。
推开店门，他们慢条斯理地脱下身披的斗笠蓑衣，满屋子的喧闹吆喝就突然静了下来。对此，杜晏早已习惯了，他们在看云居雁。
据说观世音下世的时候会化身成乞丐鱼婆，但云居雁却是凡胎肉身，瞒不住世人的目光。即使她不再只披一件雁毛披风当作衣服，第一眼瞧见她的人，还是会把她当作传说中的山鬼精怪，然后，气血逆流。
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众人的痴象：“老酒保，来一盏冰镇的九天月露！”杜晏扭头看去，却见屋角坐了一个长须小老儿，衣着疏狂，却似脸有倦容，手上捧着一个半大石杯，正颠来倒去转着玩儿。他仰脸望着云居雁，似笑非笑。
没容他多想，里间便传来一个声音：“老赌鬼，你那破身子骨，还要糟蹋我的九天月露做什么？”
那小老儿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我又不喝——美酒赠佳人，你没听过么？对了，再带一盏百草春来。”
里间的人沉吟片刻，方才道：“这么说，鄙店今日是有贵客驾临喽。一位千金小姐，一位年轻公子，好，好得很啊。”不一会儿，果有一位青衫长者手捧两杯佳酿缓步行出，看见杜云二人，他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小店的美酒好歹等到应等之客啦！两位请！”
杜晏和云居雁都是艺高人胆大，谢过一声，便接了酒来，慢慢饮下。那两股奇异但绝不雷同的酒香已飘了一屋子，将水手们所喝烈酒的味道统统压了下去。那青衫长者见两人喝得痛快，竟连连拊掌，好像比自己喝了还有滋味一般。
他看出两人均不谙酒道，还不忘絮叨着提点：“这九天月露，乃是在上好玉露酒中加入八月中秋开的桂花和昆仑山巅的雪水酿制而成，花气袭人而清寒透骨。仙山雪之圣洁，广寒月之孤远，尽在此酒之中。至于百草春，顾名思义，就是春天时采摘的百种药草，辅以美酒制成。清香四溢，春意盎然，年轻人饮来护体强身，最是合适不过啊。”
他面露得色，说个没停，先前那长须老儿不住地以手刮脸：“老酒保，你都输得把自己押给我当酒保了，还不忘显摆呢。”
青衫人道：“老赌鬼，我输了又怎样，反正我有的是好酒，只怕你没有福分喝。”
杜晏心思一动，连忙站起身来，欢然道：“两位难道便是当年‘四大浪子’中的‘千手赌神’怀方与‘西湖醉仙’孟少白两位前辈么？”那两人闻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嘿嘿哈哈两声，青衫人还挥挥手道：“两个乡下老头，做点小营生度日，和浪子二字又有什么瓜葛。”说完又摇摇晃晃进了里间。
杜晏还要再问，却见云居雁已经一声不响地走到被称为“赌鬼”的长须老儿面前，坦坦然地与他一块坐在屋角。屋里喝酒的水手们见了，无不暗暗纳罕。
杜晏已经顾不上要雇航海士了，有件极重要的事情正在眼前晃动。他慢慢上前，拱手问道：“前辈若便是‘千手赌神’……请问，您还记得小莲儿吗？”那人似乎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儿，胡子吹得一飘一飘。“陈州，小莲儿——殷夕菱！您不记得吗？您给她起的名字！”有关小菱的赌鬼大叔的事情，他曾向云居雁打听过无数次，可惜她也对他不甚了了。难道眼前这人，就是那个改变了小菱的命运，又让她牵肠挂肚了这么多年的人吗……
那人仍不答话。杜晏又道：“……您曾经答应她，要来京城看她的，对吗？但您一直没有来，她就一直等。她……越等越着急，越等越担心，她怕您把她忘了。所以她很拼命，想让很多人都知道她，想得到很多，这样就不会再被人忘记……”
“她现在在哪儿？”那人突然抬起眼，轻声问道。
杜晏无法回答。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家里的消息了，他不知道她在哪儿，甚至不知她是否还活着。他们曾经形影不离，不过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他也曾经发狠地生过她的气，因为她孤傲，倔强，不可理喻。她不要他为她做任何事，连陪伴都不要。
这样他就永远不能忘记。小菱师妹，一向比他心狠。
“怀方叔叔……你是病了吗？”一直默不作声的云居雁突然开口问道，眼神沉静，“我闻到的，和妈妈当时一样的味道。”
“什么味道？”杜晏不由接口道。
“死的味道。”云居雁依然是清浅的微笑。
那长须老儿终于露出了真正雀跃的表情：“十九儿，你竟还认得你怀方叔叔，二十二年啦……你的眼睛真像你娘。”
他果然便是老赌鬼怀方，小莲儿的赌鬼大叔，云居雁娘亲的某位师兄，昆仑真武门的余孽，江湖人称“千手赌神”。他用自己前半辈子来热爱他的师门和韩师妹，然后又用后半辈子的豪赌和狂饮来哀悼，并忘记。
其实云居雁这辈子只见过他一面，在她五岁的时候，但他却是少数给过她温暖关爱的人。那一年，云韩氏旧伤复发，终于不治，当时在灵前守夜的，只有幼小的云居雁一人。她的父亲因为极度悲痛，而躲在了祖墓冰窟之中，不肯见任何人。而慕容大侠还在徒劳地为他韩师妹寻找着治伤的灵药。及时赶到并帮助云居雁埋葬了娘亲的，便是老赌鬼怀方。他陪她一起守过了头七。
云居雁叹了一口气：“我当时以为，你一定会追着妈妈去的，想不到却花了二十二年。”
“太久了吗？”怀方怡然问道。
“是啊，人想死的话，只需要一把剑，何必浪费那么多酒呢？”她看起来好像只是在提一个有趣的建议。
青衫老儿突然从里间探头出来，愤然应道：“姑娘说得是啊！这老赌鬼，费老大功夫把我半辈子酿的好酒都骗了去，就为了把自个儿喝死！真是浪费！”
杜晏忽地明白了，那稀疏的长须，脸上的倦容——嗜酒过度，病入膏肓。他顿时感到恐慌，难道到最后，他连这个小小的承诺也不能为小菱完成吗？
怀方却并不理会青衫老儿的话，只是郑重地望着杜晏道：“小公子，你帮老赌鬼给那小丫头带个话吧。她是个拼命的孩子，而我总想，把我自个儿活明白了，再去见她。有好几年，我当真是越活越明白了。可是，坟墓里头有些东西，它们……太诱人了。它们一直在老赌鬼心里喊，要我永远歇息下去。不知不觉地，我便忘了和她的约定……”
这苍凉平静的语调，叫杜晏止不住地悲痛和困惑。他不懂，什么是永远歇息的诱惑。他只懂得生的乐趣和温暖，他喜欢闪闪发光的、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东西——比如小菱。也许只有云居雁这种模糊了生死界限的人，才能理解怀方，因为她知道，死和生是一样可爱的。
“两位贵客，吃点小菜下下酒吧。”一个笑盈盈的声音打破了三人间的死寂，一个丰满的年轻女人端着一盘凉拌双丝走了过来。水手们都不禁发出了“呜哦……”的感叹声。本店老板娘的手艺，在方圆百里也是一绝。看那盘里，红的胡萝卜，半透明的海蜇皮，都切得像头发丝一般，加上小葱和香油，好看煞人。
盛情难却，杜晏和云居雁都夹了一筷子放入口中，海蜇的鲜脆，胡萝卜的清甜，爽口至极。云居雁不由赞道：“好刀工。”这道凉拌双丝乃是本地名菜，做法倒不复杂，只难在刀工——又滑又催的海蜇皮是绝难切细成丝的。
杜晏咀嚼着，突然心眼一亮：“据说‘四大浪子’中的‘老饕将军’当年在一场比赛中赢了御膳房的掌勺主厨，几日后便不明不白地过了世。难道，他老人家还有传人在此？”
那老板娘看着比杜晏也大不了几岁，此刻只笑得一脸和善：“小妇人没有本事，当不起爷爷的盛名。只能和相公在此开一间小店罢了。”
杜晏低声道：“西湖醉仙孟少白，前朝宰相亲自来请求他入朝为官，他却痛饮三百杯，大醉，倒在一条小舟上，游西湖去了……”
老板娘微笑不语。
当年四大浪子的名号在江湖上传开，距今也有二三十年了。拂花郎君关玉园，无怨无悔地为他的风流赔上了性命；千手赌神怀方，在生命的最后终于放下了酒杯和骰子；西湖醉仙孟少白，宁做酒中仙也不做天子臣；老饕将军为了给家乡的粤菜争一口气，得罪御厨，死之前只来得及把小孙女托付给了忘年交。
在江湖人眼里，他们从来不是英雄。他们只是纵情恣意地活着，并微笑着迎来一个终局。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南线之 风雨泉州港（四大浪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