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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苏醒 ...

  •   江止戈闻言闭目沉思许久,缠绕在身上的红绳缓缓松开,好半晌,方才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来,有些失落道,“小曲他出门后,邻里便报了官府,官府来寻我问话,直将我扣到了傍晚,我从衙门回来后便一直在城中寻小曲,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因为想要找到小曲,我放弃家业,在当地的县衙里谋了份差事,希望能借此早些寻到有关小曲的消息,既然城里找不到,便去外边找,外边也找不到,便去朝廷里找......后来我终于找到了。”

      “那是在一个酒席上,他突然从窗户闯了进来,杀光了酒席上的所有人,却独独留下了我,我追着他跑进一片林子,他便站在那儿一直等着我,当着我的面将面具摘下来,说,‘你是来杀了奴家的吗?好兄长。’那一刻......我突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走到今日这步的......”

      “是天意弄人吗?为什么我成了捕快,他却偏要去杀人?那时他已经很有名气了,他犯下的都是不可饶恕的血债......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当时,当时我没有对他说‘去死’,没有逼他离开,或者早一些将他追回来......”

      江止戈越说声音越发微弱,末了,只低下头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衣轻尘看得很不是滋味,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等江止戈情绪缓和下来,方才轻声开口道,“既已无可挽回,便只能去弥补了。”

      江止戈闻言抬起头,却仍背着身子问道,“弥补?如何弥补?”

      衣轻尘便道,“血债是要偿还的,血债血偿,无论理由有多可怜,多可悲,多么值得世人怜悯,都是需要偿还的。但至少,在这之前......请你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无论是教育,是夸赞,是斥责,或者对他说些旁的什么......”

      江止戈愣了很久,突然耸着肩头笑了起来,缠绕在他周身的红绳缓缓褪回了黑暗之中,衣轻尘还想再说些什么,便看见江止戈突然伸手牵住其中一根红绳,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弥补......”抬手,将这根红绳放在眉心,合上双目,“所以我果然还是应该这般做吧......”

      “尽到一名兄长的责任......”

      衣轻尘还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子却骤然一轻,开始腾空,指尖触及头顶白色光点的一刹那,咿咿呀呀的唱戏声灌入耳中,目之所及,两个穿着打扮一模一样的小小孩童正挤在一座戏台下看戏,戏台上正是青衣水袖,婉转深情,两个孩子看得目不转睛,泪眼汪汪。

      全然不觉时间流逝。

      戏唱完了,看戏的人也散了。

      江止戈拉着江九曲的手,突突突地跑到一株无人的榕树下,一面抹眼泪,一面装模作样地想要演绎戏曲中的情节,江九曲闻言,止住了安慰江止戈的话语,露出神往的面色,“九曲可以演那个霸王吗?”

      江止戈别扭道,“不行,因为我要演霸王!”

      江九曲缩了缩脖子,“那......那九曲呢......九曲也想演霸王......”

      江止戈将双手搁在江九曲的肩上,一本正经道,“小曲当然是演那个姑娘啊,好像叫什么......虞姬?”

      江九曲疑惑道,“......虞姬?可是虞姬只会哭,谁也救不了,最后还死掉了......”

      江止戈揉了揉江九曲的脑袋,笑道,“可她让霸王记住了她,故事最后霸王也还在唱她的名字,多好......”

      “记住了她?”江九曲似乎被说服了,欢喜地点了点头,“那九曲要演虞姬,九曲要让兄长一辈子都记得九曲。”

      却换来了江止戈的一阵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兄长怎可能会忘了你......我们是要一直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的。”说完,又试探着问了一遍,“那我演霸王,你演虞姬......”

      “......你真的要演虞姬?不许反悔哦!”

      “嗯!九曲要当虞姬!”

      衣轻尘睁开眼,从地毯上坐起,露珠仍在身旁静静地抚琴,独孤先生正站在帘帐入口处悠然地摇着折扇,真真见到衣轻尘醒来,转头去看了看床榻上的江止戈,好半晌,方才淡淡地开口道,“醒了......”

      江止戈捂着脑袋从床榻上缓缓坐起,五官皱成一团,因为睡了很久,身体也变得十分僵硬,他花费了好长时间方才适应了帐内的亮度,睁开眼来打量了一番周遭的环境,又有些疑惑地去问衣轻尘,“衣兄弟,这儿是何处?眼下是何年月?”

      衣轻尘坐在地上,以手搭膝,颇有耐心地将从江陵至眼下的遭遇一并与江止戈复述了遍,江止戈听罢,又头疼地揉起了脑袋,衣轻尘也有些口干舌燥。真真端详着江止戈的情况,淡淡道,“神识应是无碍,只是身体醒的比较慢,还需要适应......”

      “你可以带着他到处走走。”

      衣轻尘下意识去看独孤先生,毕竟眼下他才是这儿的主子。

      独孤先生闻言只摇了摇折扇,轻笑道,“在下本就是代为照顾,既是醒来,是去是留全凭江公子的意愿。”

      衣轻尘走去床畔将江止戈搀起,往营帐入口走去,独孤先生侧身让出一条道来,衣轻尘方才抬手将帐帘掀开,又若有所思地去看真真,问道,“你不同我们一道离开么?”

      真真看了独孤先生一眼,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等一会儿再走。”

      从营地去往柳师父店铺的路上,江止戈延续着梦境中的话题,同衣轻尘讨教了很多关于如何做好一名兄长的经验,衣轻尘便将自己的心得与之分享,因为实在太多,直到走到柳师父的铺子门前,都未来得及说完十之五六,可是衣轻尘却突然敛声了。

      江止戈不解地循着衣轻尘的视线朝大门方向望去,便见花沉池正站在门前的空地处,身披一件黑色外袍,露出内里的白衬,头上戴着一顶垂着黑纱的斗笠,一根袖管在向晚的风中空荡荡地飘着。

      衣轻尘的脚步僵在原地,甚至后退了两三步,江止戈便愈发不明白究竟是怎一回事了。

      如此僵持了一盏茶功夫,花沉池方才缓缓抬起左手,用他那被手套勾勒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朝衣轻尘招了一招,柔声道,“回来了。”

      回来了?

      衣轻尘闻声愣了愣,转瞬解读出了这句话背后的无数种含义,每一种都扎得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露出个难看的笑来,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以极快的步子朝花沉池那处奔去。

      张开双臂,一把扑入后者怀中,死死抱住,由衷道,“回来了。”

      江止戈尴尬地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默默地看着,直到他二人撒了手,衣轻尘方才过来搀住江止戈,与花沉池说起了在营地中所发生的事,但碍于江止戈在场,真真的出现则被一笔带过。

      花沉池听罢,也未有多说什么,只领着二人从正门回了屋中,衣轻尘也是这十年来头一遭走的正门,心中十分好奇,问道,“木头你怎知晓正门如何走的?你不仅医术天才,偃术也很精通吗?”

      花沉池在前领路,淡淡答道,“闻渭城来了不少人,禅机先生出于各种考虑,暂且将这些机关都给关了。”衣轻尘便了然了,开门接客而已,暂时性关上,毕竟如果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来访,总不能让人家跟自己一样翻墙吧。

      三人在回廊中绕了片刻,直绕到灵山弟子暂住的房屋门前,彼时沉生与沉依正在屋里头检查一具被白布盖着的尸首,听见脚步声,纷纷抬眼,视线与衣轻尘撞上,沉依便笑道,“公子散心散的如何?可比一日到晚憋在那楼中舒坦些吧?”

      说罢,含笑去看站在衣轻尘身侧的花沉池,衣轻尘便笑答道,“自然是舒服的,顺带还领了一人回来,你们谁得空帮他看看身子?”便将江止戈介绍给众人。

      沉生与沉依客气地笑了笑,二人对视片刻,因为有花沉池在场,所以谁都未有起身,沉默好半晌,花沉池方才意识到他二人的用意,妥协道,“我替他看......”

      江止戈坐去了一旁的座椅上,花沉池以左手为之诊脉,衣轻尘看不太懂医术,便蹲下身看沉生和沉依检查尸首。

      这具尸首黑且焦枯,颈骨错位,与衣轻尘早先在太医院见到的某具被屠夫虐杀的尸首十分相像,沉依将戴着手套的手指伸入尸首的口腔中掏了掏,未有什么稀奇发现,便从腰间拔出刀来,将尸首胸腔处的皮肤割开,翻出内脏来细细检查。

      衣轻尘见状不对,赶忙站起身来躲回花沉池身侧,沉依注意到衣轻尘的反应,只握着焦枯的内脏同衣轻尘笑道,“公子你可真有趣。”

      沉生将手套脱掉,敲了沉依一个栗子,也跟着站起身来,“大师兄还在这儿呢,注意点。”

      沉依吐了吐舌头,继续埋头检查尸首。

      沉生走过衣轻尘身侧,用肩膀撞了撞后者,又看了看屋外,衣轻尘会意,等沉生出门去后,方才转头去看花沉池的反应,花沉池却权当什么都不知晓,继续低头为江止戈书写药方,衣轻尘轻笑一声,跟着沉生出门去了。

      沉生在回廊口等了衣轻尘片刻,见衣轻尘过来,便用拳头轻锤了锤后者的胸口,直问道,“公子可瞧见如英那小子了?”

      衣轻尘捂着胸口惊疑道,“你怎知道的?”

      沉生便得意道,“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说的便是不才在下沈沉生。”衣轻尘嗤笑出声,沉生见状嚷道,“你可别不信,罢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个,快说说,如英那小子现在怎样了?瘦了没?”

      衣轻尘抬手擦了擦嘴角,回忆道,“同以前相比没什么大的变化,因为衣裳很华丽,所以整个人看起来都贵气了些。”沉生兀自陷入沉思,衣轻尘见他似又有了新的盘算,不过自己并不打算过问,只问了些更加关心的问题,“木头他是何时醒的?”

      沉生从深思中抽回神来,坏笑道,“实不相瞒,就在公子你出门后不久。我同你说,大师兄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阿雪在哪?’当时我和阿依还在屋内,大师兄突然出声,可把我二人吓了一跳,然后阿依就和大师兄说你这二十多日都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旁,险些变得疯魔,你猜大师兄是何反应?”

      衣轻尘便好奇道,“何反应?”

      “他笑了!”

      沉生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带着一种偶见旷世奇观的稀奇,“真的,虽不是很明显,但那时屋门开着,屋里比往常要亮堂些,我就看见大师兄坐在榻上,笑了,真的是嘴角勾起来的那种笑,可真是太稀奇了!”

      衣轻尘闻言愣了愣,在脑海中还原了一番那个画面,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花沉池脸上的表情,只浅笑着摇了摇头,“想象不出。”

      沉生颇为遗憾地拍了拍衣轻尘的肩膀,提议道,“其实公子你若是想看,应是比我等简单些的。”衣轻尘“哦?”了一声,沉生便压低嗓音,提议道,“下次在床上时,你主动些,多说些好听话......”

      衣轻尘闻言,整张脸羞得通红,沉生得意地笑了笑,还想继续说下去,身后便传来花沉池清清冷冷的声音,“沉生。”

      沉生吓得一个激灵,当即转过身去看花沉池。

      彼时花沉池正站在离二人十步开外的地方,左手里托着个锦盒,沉生一瞧见那个锦盒,当即面露惊色,“这是大师兄你先前写信,专程让我们从宗门带来的......”

      花沉池淡淡地打断了沉生,“屋中还有那般多尸首需要检查,你还得闲在这儿聊天?”

      沉生识趣地闭上嘴,朝衣轻尘摆了摆手,笑嘻嘻地回里屋去了。

      沉生走后,回廊里便只剩下衣轻尘与花沉池二人,衣轻尘对那锦盒也颇为好奇,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花沉池托着锦盒朝衣轻尘走来,当着后者的面将之打开。

      青蓝色的上好绸缎中赫然卧着块玉牌,玉牌通体平滑,只四角刻了些从未见过的花草式样,玉体呈乳白色,厚度不及半指粗细,内里隐有白雾升腾流转,只这般远观,便觉之不似凡物。

      衣轻尘不觉看得出神,花沉池默了片刻,轻声道,“师尊说,这是我抵达灵山那日,仙鹤衔来的玉牌,算作我出身的信物......”衣轻尘当即意识到花沉池要做什么,连忙开口拒绝,“我不能收!”

      花沉池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为何?”

      衣轻尘便解释道,“你也晓得你原本的身份定不一般吧?这既是那时你的信物,岂有我一介凡人接受的道理,此物于你于我都太过贵重,我承不起。”

      花沉池微微垂眸,语气有些失落,“不过一枚玉牌而已......”

      衣轻尘却摇了摇头,认真地同花沉池解释道,“现在的你没有那时的记忆,不晓得这玉的重要性,你若是赠了我,百年之后魂归,后悔了该怎么办?届时我定是舍不得还的......”

      花沉池便道,“那便不还......”默了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盯着衣轻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不晓得那些所谓的前身,我只晓得它们都比不上你,无论如何,这辈子陪在我身边的是你,我花沉池这辈子放不开的人也是你,纵使身死魂归,我也定会去寻你......”

      说罢,便将锦盒放在了回廊的座椅上,将玉牌拈在指尖,走到衣轻尘跟前,轻声道,“我失了右手,再做不出强迫你的事......听话,张手。”

      衣轻尘说不出眼下究竟是怎样一种情绪,感动是肯定的,除此之外还夹杂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瞬间从小到大的经历似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呈现,伶仃漂泊在乱葬岗上的寂寞,独自抚养小千长大的心酸,为贼行窃四海为家的恐惧......

      以及身处爆炸之中的绝望,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庆幸......

      太多太多。

      太多太多......

      直逼的衣轻尘抬手捂住眼眶,努力克制情绪,却仍是乖乖地张开左手的掌心,待到那一抹带着体温的温润落入掌中,方才死死撰紧,扑到了花沉池怀中,“我不后悔,真的......”

      花沉池伸手揉了揉怀中这颗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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