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霜雪不知年（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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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妃子众多，但在唐玄宗心里，有三个人是颇为不同的。
倒不是有多么痴情于这三人，只是他作为皇帝为数不多的感情，都分给了这三个女人。
后悔、宠爱，以及欣赏。
感到后悔的是他曾下令废后、导致早逝的原配王皇后；极尽宠爱的是现今盛宠的贵妃杨玉环；至于欣赏……说的便是死于意外、再无人敢提的徐昭容了。
徐昭容本名徐文君，是唐玄宗早年微服私访遇见的女子。
大概是她的才情得了唐玄宗的另眼相看，这才在回京时将徐文君也带了回去。甚至当夜就临幸于她，封了美人。
她一来便是四品，自然惹了其她妃子的嫉妒，但文文弱弱的徐文君愣是在这后宫内安全地生存下来。便是在那夜后再未升品，可能让唐玄宗每个月都记着她、甚至主动来她殿里歇息的本事，都能让伺候她的宫人掂量掂量。
至于徐文君为何能从美人升为昭容，则是她生下了三公主。
虽说是公主，但唐玄宗依旧喜形于色，甚至当场封徐美人为徐婕妤，而后在这位公主百日宴时，又给徐婕妤升了妃位，最后定在了九嫔中的昭容。
谁都没料到唐玄宗会选这个封号。
因为上一个出名的昭容上官婉儿，便和武则天武后走得近……而唐玄宗对于武后的感观，不可谓不复杂。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唐玄宗在以封号代指什么。
然而事实却是徐昭容受宠依旧，连带她女儿的待遇，都同别的公主不太一样。
至少玄隐觉得，没有另外哪个皇女，会派专门的凌雪阁人日夜看护。
即便被派来的，是个刚入门的小少年。
——他就是这个小少年。
玄隐在暗处看护皇女，自然免不了见到徐昭容。
最初见到徐昭容的时候，玄隐实在无法想象，她是如何从众多妃子的刁难中挺到现在，甚至成功隐瞒消息平安生下皇女的。
因为徐昭容此人过于柔情似水了，仿佛稍不注意，她就会淹没在这后院争宠的浪花中。
当时他藏于暗中，静静地看她在寝宫里逗还在襁褓里的皇女玩。
他实在不能理解徐昭容那时的笑容。
像是迷茫了一生的人突然找到了正确的路，又像是毫无追求的人陡然发现了能够倾尽一切的某样东西，明明那感情含蓄地藏在眼中，却又叫人一眼便能察觉其中的热烈与奋不顾身。
——他看到那样的表情，不禁产生了某种类似羡慕的情绪。
玄隐隐藏得很好，直到皇女百日，他都没被徐昭容宫里的人发现。
他能看出唐玄宗对这位皇女十分喜爱。
最突出的便是皇女百日的时候，为了彰显这位公主在他心里的地位，唐玄宗下令让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前去参加公主的百日宴，不得有一人缺席。
百日宴除了宴席，自然还附带了皇女的抓阄。
除了唐玄宗让人准备好的各色物品，被铺好的红毯上还摆放了不少官员送来的贺礼。
玄隐当时站在人群不会注意的地方，心里却清楚这位皇女最后会抓住什么。
——画，一副作于唐玄宗的画。
因为早在之前，徐昭容便每天不厌其烦地教皇女抓住它，而这幅画也被徐昭容放到了红毯之上、离皇女出发点不远的位置。
然而等皇女被徐昭容轻柔地放到红毯上，这万众瞩目的抓阄便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料。
皇女一开始还一步一回头地往徐昭容放好的画上爬，现场安静得甚至能让习武的他清楚地听到皇女带动地毯的摩擦声。可走到一半，她突然被半路放着的、由玉石做的象棋盘绊住——只听到轻微的“砰”声，皇女的动作停了下来。
本就娇弱的皇女抬起头，她的眼睛因为委屈红了一片，却愣是没有像一般小孩那样哭出声。
她泄愤一样抓住了脚边的罪魁祸首，哪怕不能将玉棋盘完全抓在手中[1]，她也不放弃地揽在怀里，似乎像是这样就能惩罚这个让她感到疼痛的“坏人”。
现场因为这个意外寂静了瞬间，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徐昭容。
她来不及和唐玄宗请示，便一脸心疼地走到了红毯之上，将皇女抱起。
“乖儿。”她轻声安慰，哪怕皇女不能理解她说的话，徐昭容也不耐其烦地哄着。
“棋盘？朕的三公主当真是与众不同。”坐在首位的唐玄宗并没有随着徐昭容一起下去，“看来三公主日后和一般女子不同，要成为才思敏捷的智者了！”
他的话一出口，下方顿时传来各种恭喜声。
似乎被这些声音取悦到，唐玄宗朗声笑道，“朕记着……三公主只取了小字？今日当着诸位爱卿的面，朕便将三公主的名定下。”
“秋。朕的三公主，便叫李秋。”
又是一片附和声，这声音似乎让皇女感到不安，原本因为徐昭容安抚平静下来的皇女李秋，现在又忍不住抖了抖。
“文君。”似乎注意到那边的情况，唐玄宗向徐昭容招了招手，“秋儿的伤势可严重？抱来让朕看看。”
“回陛下，只是不小心磕着了边角。”
徐昭容拍了拍皇女的背，这才听从地走了过去。
众人原以为唐玄宗只是“例行公事”看看皇女的情况，却没想到唐玄宗却是在徐昭容靠近后伸手，主动要抱一抱这位三公主。
徐昭容见这一幕也是一愣。
她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将三公主递了过去，温声告诉他该用什么姿势。
似乎是不太习惯，在唐玄宗微微弯腰伸手接过李秋的时候，李秋挥了挥手，不小心碰乱了他的龙袍，但等到被他抱在怀里，原本还有些闷闷不乐的李秋，却突然朝他露出笑容，甚至抓着唐玄宗伸来的手不放。
“秋儿很喜欢陛下。”
“哈哈哈，朕的三公主自然是亲近朕的。”
所有人都从这一幕知道了，唐玄宗是真的很喜欢这位三公主。
“朕的好公主，那棋盘磕伤了你，不要也罢。可还有什么其它看得上的？只要朕的三公主想要，朕便都赏赐给你！”
徐昭容在一旁有些失笑，她的视线不离李秋，说道，“秋儿哪知道这些，陛下可别……”
话音未落，李秋突然眨了眨眼，侧头冲一个方向“啊”了好几声。
众人侧头望去，将她视线内的东西一一放在她面前。
小家伙似乎不满这些宦官次次都没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手上下挥舞着，直到有人将一个闪闪发光的石盒递了过来，她才嘟囔着不成调的音，伸手要去抓。
——那盒子装的是放置好久的贡品，一枚尚未打磨的和田玉[2]。
“朕的三公主——小小年纪，就知道爱美了！”
唐玄宗见她想要的是块普通的玉石，便不甚在意地送给了她，“好，朕便叫人把这玉制成皇儿的首饰，待皇儿日后穿戴！”
那块玉石很快被人带下去打磨，在几周后变成了玉佩、项链、耳坠等女子用品，赐给了尚在襁褓中的三公主。
百日宴不过半日。
自百日宴以后，唐玄宗似乎越发偏爱徐昭容。
旁人只觉得这是她沾了三公主的光，这才荣宠经久不衰。但暗中注视一切的玄隐却在某日知道了真实原因。
——唐玄宗来找徐昭容，可不只是做些风花雪月之事。
他甚至装作无意，向徐昭容透露朝中要事，并要她作答。
徐昭容答得虽然不是滴水不漏，却也颇有见解。最重要的是，她总能从另一个角度解释唐玄宗所说的事，给人新的思路解决问题。
——这份特别的欣赏，才是徐昭容被唐玄宗一直宠爱的原因。
那个时候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得知徐昭容生下的是女孩后，唐玄宗反而面露高兴——因为他不需要一个继承了徐昭容智慧、与现任太子竞争的皇子[3]。
在武后、韦后种种事件发生后的现在，只有没有雄厚背景的皇女，才能让掌权者放心。因为没有背后势力的聪明公主，便是再聪明也只能选择辅佐皇帝。
即便徐昭容向来不争不抢，也从不主动摄政，唐玄宗也习惯性地设下枷锁，以防止过去的历史再度发生。
玄隐那时没什么特别的想法。
不如说在知道了这一点后，他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连唐玄宗对三公主过多的宠爱和关注，都有了更为合理的理由。
若是按正常的发展，玄隐和徐昭容乃至三公主，都不会有任务外的交集，可现实往往让人出乎意料，且措手不及。
那是个没什么特别的正常午夜。
虽说被派到三公主这儿监管她的行动，但每过一段时间，他还是要回内阁接受训练。
那天的训练是和师兄对战，因为他进步过于.迅速，师兄打着打着便忘了留手，以至于打到最后，他虽然成功伤到师兄，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
碍于任务，他匆匆擦拭了身上的血，随便涂了伤药便赶回了徐昭容宫里。
原本宫里会武的便不多，他走得随意，也没想过能有人发现自己。
——但徐昭容却发现了。
她当时还留在三公主那儿，大概是他那时太过放松，这才在潜入房间时出了差错，让她听到了些许动静[4]。
玄隐自然不可能主动暴露自己，于是准备想个法子糊弄过去。
但他万万没想到，在他还未想好对策时，徐昭容便走到了他藏身点附近，甚至直觉般地面向了他藏身的地方。
“——谁？若是不出来，本宫便喊御林军了！”
玄隐在“徐昭容引发骚动让凌雪阁知道他失误”与“主动出现大事化小（却违背了训诫）”中犹豫了瞬间，最后还是在不知名的感情下决定选后者。
他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刺客？！”
“——不是。”玄隐冷声回答，明明还是个只有她腰高的小少年，却有种冷冽的气势，“娘娘切勿声张，属下是陛下派来保护三公主的人。”
“陛下的人？”徐昭容似乎愣了下，大抵是他的外表太过年幼，没让她真的产生警惕，所以才轻易被其它的事情转移了注意，“——你受伤了？”
玄隐不吭声，他出现在她面前已经违背了命令，不可能再透露别的消息。
但徐昭容却像放下了戒备，她叹了口气，以往只有三公主才能得到的关切目光，此刻也注视到了他的身上，“本宫记得伤药放在……”
“娘娘，不必。”玄隐头一次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他心里掠过某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但到底只是一闪而过，没被抓住。
“便当做本宫为秋儿积福吧。”徐昭容的声音和她的外表一般文弱，但便是这样的她，也能让他僵在原地，想要拒绝的话无法再说出口，“——况且，你既是陛下派来保护秋儿的人，本宫自然不可置之不理。”
——这是不对的。
玄隐知道，他应该立刻离开，不再和徐昭容产生联系。
但直到徐昭容取来绷带和伤药，甚至亲自为他包扎，玄隐都没能做到。
在那以后，徐昭容偶尔会在单独照顾三公主的时候与他搭话，说些三公主的趣事（他当然都知道），亦或者某些有趣的见闻。
哪怕他一次也没有回应，她也没有放弃。
这样的关心过于直白与柔软，让从小就待在凌雪阁、被教育不要对任务目标和相关者产生不必要感情的玄隐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能理解她对他的关爱，也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只是一年后，他偶尔会拿走徐昭容放在三公主房里的，特意单独装好放在窗边的糕点。
原本他会和她保持这样安全的距离，不再放任对方的关心腐蚀自己——如果，三公主没有差点儿被毒害的话。
突然得知这个消息的玄隐主动结束了训练，下意识从内阁去了三公主的寝宫。
还没等他潜入房间，他便听到了徐昭容不再隐忍的哭声。
他伸手，一时竟然不敢进去。
面对抱着三公主止不住眼泪的徐昭容，他完全乱了阵脚，连想要保持的决心，现在也碎得干净。
“——抱歉。”
因为他的失职，才导致三公主差点遇害。
他在门外小声地道歉，忍不住转身想走。
“玄隐？”
但他刚转身，门内的徐昭容便迟疑地喊住了他。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又一次违规地见了她，但他记得当时面对昏迷的三公主、脆弱得仿佛随时要倒下，却强装坚强抹去眼泪的徐昭容的脸。
还有他那句承诺。
“属下会保护三公主的，这是属下的职责。今天的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可笑的是，他并未完成这个承诺。
——在三公主六岁那年，徐昭容与三公主死于“意外”。
在那以后，玄隐在废弃的宫殿呆了很久，最终按命令回到了凌雪阁。他再也没有一个任务失败，也没有再犯任何一个错误。
终于“正常”的玄隐，时隔多年成了唐玄宗身边少数几个被重用的弟子。
而他在唐玄宗手下第一个任务，便是暗中跟随左相楚秋，调查她在关中之行所有的动作。
——也是在面对左相的那个瞬间，他原以为早就遗忘的记忆，再次席卷而来。
在长达数月的确认后，他终于没忍住向左相说出了她的身份。
“徐昭容……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她是陛下的妃子，也是您的母亲。”
可那些沉埋多年的往事，到了他嘴里，只剩下了寥寥数语。
“徐昭容曾帮助属下颇多。属下曾在您身上见到一枚玉佩[5]……那是自‘那件事’后，您身上唯一留下的，能证明您是三公主的证物了。”
玄隐只说了这么几句，便不再说了。
他注视着楚秋，自然看到了对方沉默着，不知喜怒的高深模样。
……怎么说呢。
楚秋现在对玄隐的观感有点复杂。
原本她以为能在凌雪阁待着的人，虽然不至于像她这样八面玲珑，但怎么也是数一数二的伪装好手——没想到除了对祁进“念念不忘”的“一根筋”姬别情，还有她眼前的玄隐。
……如果直接告诉他“徐昭容”不是他想的那样，会不会显得他太可怜？
虽然不是自己阵营的人吧，但也是自己妈骗过的小孩。
即便没有“自己妈渣过的后爸找上门”这种窒息感，但似乎也没差多少了。
——楚秋才不信，玄隐口里的徐昭容是她了解到的那个乌灵儿。
她不否认徐昭容是她这个世界的妈，毕竟她也不是因为脑子一热，才决定进宫当官，甚至想要皇帝的位置。唯有真正拥有血缘关系，她才能以和平的手段夺取帝位，甚至在恢复身份以前，最大程度放松对手们（皇子）对她的警惕。
但她更相信徐昭容、即乌灵儿绝对不是玄隐印象里那种与世无争的温柔性子。
「即便温柔，也只是面对宿主的时候……可惜她死了。」
「别刀了别刀了，你说得我想把乌蒙贵揪出来再打一遍。」
楚秋对于乌灵儿的事情还是有些惋惜。
大概是因为她能有这一身武功，有一半都是靠得乌灵儿死前给她的“财富”。
虽然她连乌灵儿的面都没有见过，但不妨碍她对她的认可。
——毕竟她也曾为了孩子的未来牺牲自己，和她现世的母亲一样。
她没感慨太久。
楚秋思考了两秒，虽然她被系统的一句话虐了下，但宽容的她决定给玄隐一个美好的幻想。
「那他可真是谢谢宿主你了。」
「不客气。」
玩笑归玩笑。
不管怎么说，她绝对不能让玄隐在这个时候把她的身份说出去。
只是她刚想给玄隐下个迷心蛊，他就像察觉到什么一样率先开了口。
“——如果您不想被人知道这件事，属下不会说出去。”
楚秋有些失笑，“本相如何信一个外人？”
“我不会说的。”玄隐却十分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我以性命保证。”
楚秋与他对视数秒，最后妥协一般转移视线。
“若是让本相知道你说出去了……”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并未被他的坦白说动，“本相有得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是。”玄隐在她面前低下了头，好似曾经面对徐昭容那般顺从，“谢大人信任。”
楚秋轻哼一声，厌烦一般挥手让他离开。
玄隐听话地翻窗走了。
楚秋这才转过视线，看向重新闭合的木窗。
“信任？自己人也就算了……”
要不是系统升级成完全版、解锁了她背包里最后的物品，和她说了自己的完整身世，她又怎么知道玄隐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在这宫里，睁眼说瞎话的人可不少。
“……还是自己最值得信任。”
楚秋勾起唇角，把玩手中捏着的，施展迷心蛊后留下的空壳。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霜雪不知年（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