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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八章 君臣(下) ...
所谓低到尘埃里,不过是熟悉如我过去的人生中所伪装出来的姿态而已。
所以没有什么做不做得到。
因为一直如此。
小十七问我,是否真的决定就这样回宫里。
我明白她的担忧,倘若只是羡九请君入瓮,其实我毫无办法。
可我为何要逃避?这里本来就是属于我的地方,我的家才对。
既然昨夜那么大的风雨都不曾离开,更何况如今?
车马在积水空明的御道上行驶。梆子声打亮了,两边林立商摊店铺三三两两地开启一日的生计。
幽蓝天幕下巍峨宫门应声大开。
小十七一直默默撩起车帘望窗外世界,倏地惊呼,她回首与我相对,指指迎面而来举着长矛的押解官兵,其中一位牵着匹马蹄乏力的瘦老病马。
步左右而镇守从国狱出来的流放犯人。
那是位雪发苍苍的白髯老者,步履蹒跚。
纵是手缚枷锁,脚跨铁链,囚衣加身,仍泰然自若,坚毅坦荡,毫无狼狈之色。
芒鞋下的路与从前每一次步入金銮殿未有任何不同。金石锻造的脊梁,傲骨如松,雪魄为魂,仍然是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的魄力。
我心一刺,让人停了车。
羡九摇着扇,也睨向窗外,目含钦敬,慢悠悠地道来:“哦,殿下离宫一日,却不知朝堂已然天翻地覆。梁王自尽,君上悲痛不已,然科举一案影响重大,清算时间不可拖延。昨夜命刑部司执令,涉嫌舞弊人士天亮后一律斩首刑场,吏部尚书扶苏泰因徇私枉法即日发配西漠,做驱赶侵境异族的一个兵……”他斟酌着,俊眸生艳地一笑,语气起承转合,不知是讽是叹,“这可是法外开恩,给的一个戴罪立功好机会呐。”
我立在三步之遥,在风潇雨晦中颔首作揖,替阿兄喊这一声“翁翁”。
“夷亥巧逢于此,特来拜别。”
他一笑,扶手回礼,苍然慢道:“殿下,今日吾自别去,怕是无缘再见。为官六十载,埋骨何须桑梓地。不过是欲再望一望这风,这雨,这路,这座皇城,还有这百姓。”
我道:“令公风骨,可昭日月。”
扶苏泰摇摇首,淡然一答,“罪臣一个罢了。”
我心潮涌动,诸多不甘与怨恨蕴藏在眼底成就翻涌的血海。
“令公当真伏罪吗?”这是问他,仿佛也在自问。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道,“老夫不负当年先帝重托,扶持幼帝当权。活了七十九岁,当了六十年的官,宫廷礼节,我没有任何之过;朝廷礼制,亦是听命应对。如今这样,你说为什么?我所悔恨的只有对扶苏的教诲,身在帝王家,过刚易折,玉暇则廉,悔之晚矣。”
不是人人长久浸淫权欲,钟鸣鼎食而能坚持初心不改,守护住心中的正道。
究其原因,他根本不可能让一个在文臣士子中的声望超过自己的人继储罢了。立储更象是他用来迷惑人心的把戏。
此后再有什么值不值得都不能细究。
扶苏泰回首,咳嗽一声,对着鼻喷铜环的老马道:“老骥,你驮着我,在这么多年里看过江南花开的风景,见识过帝都的繁盛,这次同我去瞧一瞧西漠折戟沉沙的战场?两个老家伙,也算不枉此生。”
让一个耄耋文臣上阵磨刀杀敌,无异于赴死。究其原因,不过是天子留给扶苏氏的体面。皇权不可渎,八十老者步履坚缓,锁链晃响,擦肩而过。他从士卒手中牵过马的缰绳,一壁前行,没有回头,悠然沉声吟唱道: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疆场土一封。”
我抬眼,望向轰然徐启的宫门,一步步往前,与他背道而驰。立于外宫门,脱簪散发,脱下袍靴,素衣素服,三跪九叩,往帝权中枢万人之君那处走去。
要这一日人人都知十七世子请罪之行。我告诉自己,我今日所拜的,不是九五之座上那人,而是自己。求的是一条重生之路。
小十七不依不饶,追随身后,叩与拜,她在一笑置之中与我共进退。
“我怎么跟着你出来的,我就怎么跟着你回去。既然你都已经选择了,我怎么能不陪着你呀?”
便是为了此刻,这一个人,这一番话。
我怎么能拒绝这样的心动?
哪怕她只是尽一个奴隶的本分。
如同眼前的千级玉阶,那样的巍峨炫目,带着天光一同刺弯了眼。
我转身,俯首帖耳将呼吸都轻轻落在她的耳边与鬓发里,说予她听。
“你是自由的,再也不需要保护我什么了。今日之后你可以远走高飞。”
她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一万两黄金可以买到一个人的性命,却很难要到真心相待。
若我能全身而退,我想要留住她。和她在一起,用此生能有的一辈子光阴。
哪怕不能,亦不要就此将我忘记。
要让她知道,有一个人曾在绝境里便决定要把仅有的一切双手奉献给她。
当我说出“走”这个字,几乎奇异地笃定,她将为此不离不弃。再也不奢望什么,我要从此后,她一如今日般对我心甘情愿,只是因为我。
她缓慢地咬住了唇,一双眼睛覆在浓如蝶翼的卷睫下,就那样沉寂地看着我,终于接受了我拒绝她随我一同踏上金銮殿的想法。如同过往无数次,我能读懂她目色里的赤诚与无畏,这一次也一样,点点滴滴,都是令我向往。
金銮殿里,当着皇父的面,我伏在地上抬首,头破血流的面容满脸清泪,凄声问:“皇父,我再也不能原谅自己了。是不是都是因为我?否则阿兄不会死。夷亥只是将皇谕交至阿兄手中,却不知会如此……”
我将从阿兄手中拿过的空白诏书双手再奉送至他的跟前,锦帛上沾染的血渍点点早已斑驳发黑。他要一个蠢材做替死鬼,我便心甘情愿做给他看。
如今,阿兄已死,扶苏泰流放。一百零八颗脑袋挂在刑场,暴雨冲刷不尽粘稠如墨的鲜血,惊雷撼不动冤魂的哀号。他的目的达到了。罪臣含冤,血溅青天;只有弃子不用,尚可苟活。
冷冷映进我眼底的依然是他高高在上的模样。我透过泪眼,几近漠然地望向那已略显苍老的容颜,看他的反应。
皇父撼在耀眼的金光中凝视我,仿佛也在审视。
“孤知道,可如今……”他没有说下去,负手背对而立。正如我看不见他的目光,那样颀高如山的背影是寒冷的,一样在金碧大殿上绵延出凛冬的锋利与刺骨。
“没有害阿兄。”我戚然哭泣,哪怕是佯装,声音里也并没有藏着怨恨。
“夷亥,孤担心的是有朝一日一切都变得不可挽回。孤曾经想过,你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从前区区一只小猫的离逝也值得你哭泣,那不过是个畜牲。而那个篡位弑兄的预言不过是人云亦云。”
可惜,他明知道这一切是如何一回事,依旧认为这样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他挥一挥手,殿外进来一道熟悉的菲薄人影,徐徐跪在跟前。
眼角余光所见的,是那娉婷而轻盈如猫一般狡黠的姑娘,明明如此熟悉,可又觉得那低眉顺眼的模样与往昔不同。
偌大的殿里显得很空旷,皇父轻咳之后,只有天子的声音威严掷地,如有回音。
“翠撷,你告诉孤。十七世子……是否有争储之心?”
闻之她额首触地拜伏,声音清脆,软如黄莺。
“——禀主人。奴不辱使命,奉命以护殿下之名潜伏左右,十七世子确无异心,只有扶持梁王之志。”
“扶苏……”天子叹息蓦地打断,孤声迤逦一地,如冬日冰雪刺骨。
“翠缬,你做得很好。谢卿有此侄儿,当堪大任。”
她抬眸,瞳色幽深如妖,“君上圣明。奴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既十七世子无异心,孤将你赐予他可好?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君上若有命,奴不敢不从。只奴绝无私情,忠心只予君上。”一字一句,回答得铿锵有力,语气中的冷艳几欲让我怀疑与从前熟悉的小十七不是同一个人。
“好一个只忠于孤,但愿你能长久做孤跟前的一把刀。”他转过目光喊我的字,淡淡道:“夷亥,你恨孤吗?”
我茫然地摇首:“皇父要夷亥做的事,夷亥没有做到。让皇父失望了。”
他伸出双手轻抚我的脸,目光凛若高秋,似动容似在试探。“你没有让孤失望。你要理解孤所做之一切都是为了君氏的万载基业。孤相信你并非有心逼死你的阿兄。自小你最崇拜的便是他。只是孤身为一国之主,要做的是平息民怨还有安抚扶苏氏。扶苏泰已被流放,若再保全你,势必会引起扶苏氏为首的文人士子的积怨,你可明白?”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心却渐渐冷了下来。
他高呼来人。片刻后,有宫伯呈上清酒。天子动容道:“父亲给夷亥赔罪。”
我转过目光,怔怔地伸出手,望着杯中酒微荡,举杯颤巍巍地回视,小声道:“夷亥惶恐,只要能与皇父分忧。”
他望着我将酒一杯倾绝,终于深深闭眼。良久,天子袍衣蟠龙巍峨炫目,起身转袖而去。
有宫伯前来宣旨:“谢氏有女翠撷,勤勉柔顺,外辅天子,性行温良,擢为才人,居漪荷轩……十七世子言辞失当致梁王误以皇命畏罪自尽。念其无心之过,即日起囚禁冷苑,永不得出。”
我俯首,额上鲜血狠狠磕在墁地金砖上,遥遥如嚎,冰冷高呼:“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在一杯毒酒或是身受桎梏,失了尊严而活之间,他终于选择让我承受后者。
而这一切,不过是棋子终于可以放心地丢弃,才得苟活。
我多可笑,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连同这毫不费劲的爱恨。
原来,同生共死的戏码大家都演得很好。
扶苏泰吟诵的出自《万空歌》。
这章其实就是夷亥和皇帝之间来回试探。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不想做得太绝;而男主正是看透他这种心思,做个自愿背锅的小白兔。
皇帝其实才是主人,有点绕,这个可能很难猜到吧?(捂脸.JPG)
有疑惑的点会在下一章解答。包括小十七的身份还有皇帝那海底一样深,琢磨不透的男人心以及……等等。
顶锅遁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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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君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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