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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二十七章 多情笑风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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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风来端茶啜了一口,轻轻放下茶杯,方道:“我到了胶原,知道你们已去了海岛,龙自识等人也带了物资去寻你们,便也准备下水出海,却不想皇上派了钦差,前来胶原坐镇。想来你也知道了,这钦差大人便是柳末?”苏若接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骆风来提及柳末,唇边竟有了一丝笑意,继续道:“这柳末果然是年少有成,处事杀伐决断,命中事件要害,竟然断了陆上与海岛通讯之路,音尘隔绝,教他人不得校仿。解玲还须系玲人,若要解决海岛之事,便须从柳末处入手。所以我这几日来一直密切注视着县衙,寻机要与柳末会上一会。只是柳末甚是谨慎,我一直未能找到机会。正无计可施处,却在今晚看见了有人行刺李捍。我一看那身姿武功,便知道是你了,所以便赶来寻你。”
说话间微笑更甚:“我知道你得遇奇事,修得一身好武艺,却不想你武功精进如斯,轻功施展起来这么迅捷,我连追了几条巷子,累得老骨头几乎散了架,才终于追上了你。可巧你来了,柳末一事也迎刃而解。”
苏若不解道:“为什么我来了,便能解决此事?柳末虽是我结义大哥,但如今他是官我是匪,所谋不同,便是同桌共话都已不能,更何况要握手共筹?”
骆风来摇了摇头:“事情非你所想,有些事我暂时不便告诉你。眼下之事,只须与柳末一会。你与柳末是结义兄弟,曾为了他硬接东里旻一掌,于他已有救命之恩,你若约他出来一会,他定然依约前来,到时你将我引荐于他,此事便有了八成胜算。”
苏若心下疑狐,不明白骆风来此举为何意。决叔曾经说过,柳末的母亲是他妹妹,那自然也知道柳末之父李子方因自己而殇。多年来派骆风来对柳末暗中相助,也应是赎罪之举。既然身为罪人,还有何颜面去见柳末,更遑论说服柳末与其共谋?便是柳末大度,宽恕了血海深仇,不提报仇之事,但要摒弃前嫌与仇人并肩作战,却是圣贤怕也难以认同。
纵有满腹疑虑,但见骆风来的神色,知道他于此事已无再提之意,苏若只得罢了追问之心,应充了邀约柳末之事。
第二日夜色初起,苏若背了弓箭,伏于县衙的高墙之上,候了许久,终于见到柳末从二堂出来,待他跨下台阶,对准旁边的廊柱,拉弓便是一箭。
柳末听见风响,正欲躲闪,那箭已嗖地一声射入廊柱之中,大惊之下,急抬眼四望时,见右方黑影一闪,已跳出院外去了。他知晓对方并无歹意,便也任他离去,回头来瞧廊柱,见长箭扎入竟然两寸之深,将柱身劈出一条细小的裂缝,箭身上有书信一封。
他折断长箭,取下书信,见上面写道:“请西郊碧竹林一叙苏若”
苏若来到碧竹林,见骆风来已在林中等候。苏若对他点头示意,表明邀约已成,骆风来柔声道:“放心!”苏若再点了点头。候了半晌,突听得林边疾风咋起,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叫道:“若弟!”骆风来推了苏若一把,返身隐入竹中深处。
前日一晚,苏若尽一夜之时,将父辈情仇翻来覆去想了许久,设想了种种赎罪的情状,已斟酌得几近透彻。他知道吕家终究是欠了李家的,所以无论柳末提出哪一种诉求,便是要苏若与决叔同裁谢罪,也是不甚过分的。他暗自下了决心,愿以自身之性命,抵了父亲的无心之过。若是柳末还难称心,定要决叔以命抵命,那自己便完成对他的承诺,取了决叔的性命,然后自己再以身谢父,到底还了柳末一个公道,也尽了自己一份担当。
主意打定,心里便平静如水,闻柳末相唤,坦然迎了上去,张口应得一声“大哥”。
须臾一阵乱风拂叶,柳末已急窜了过来,微颤着再叫一声:“若弟!”瞬间已扑到眼前,将苏若抱在怀里。苏若紧紧搂着柳末,不觉已热泪盈眶。
良久,柳末放开苏若,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急切道:“你的伤已大好了?”苏若重重点头,应道:“大哥放心,已全好了!”
柳末舒了口气,执了苏若的手,道:“我身在京都,一颗心却全在许州。那段时间,我一边忙着铨试,一边托人去许州寻我师父,打探你的伤情。却不想派去了几批人,却都未能找到师父。我心急如焚,不知是不是师父也出了事,想要亲自回一趟许州,却无奈诸事缠身,抽身不得,只得暗暗祈祷,希望你们都能平安无事。后来有人终于寻到了师父,知道你救了他,却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一颗心又高悬了起来。之后见着了婕妹,才知道你曾被困于一座高山之上,后又脱险下山,不知去向。从此再未听得你的音讯,却不想在这里遇上了你!”
后退一步,再将苏若审视一番,又道:“你现在在哪里落脚?来我这里可好?你我兄弟同心,一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苏若初时心中温情绵绵,突被柳末邀约共事,出其不意,一时语结,不知当如何作答。
柳末见他神色有异,想了一想,已有几分明了,试探道:“昨夜有人行刺李大人,那刺客我只匆匆瞥得几眼,因蒙着面,未能看清面目,但那身形姿态却甚是眼熟。”顿了一顿,小心问道:“是你吗,若弟?”
苏若见他眼光清澈,真诚纯净,一片殷切之情,不敢欺瞒,点了点头。柳末默了一默,再问:“我不知你与他有何恩仇,你是不是决意要杀他?”
苏若在心底叹息一声,迎着他的目光,再坚定地点了点头。柳末又默了一默,艰难思虑一番,措辞道:“想必你已知晓我如今的身份。我当初在铨试中名列前茅,引得当今圣上注目。知悉我与婕妹的关系后,圣上对我极为眷顾,将我留在他身边做事。前不久收到婕妹飞鸽传讯,提及胶原有冤案,请朝廷亲审。圣上便任我为钦差,命我火速赶来胶原,相机行事。不想当我千里迢迢赶到胶原时,却闻知冤案已成,灾民已然起事,而且来到胶原的也不只我一人。
驸马都蔚赵岩原与王充青往来甚密,他从皇上处得知我被派往胶原后,飞鸽传讯于心腹李捍。李捍其时恰在密州附近,先我一步赶到了胶原县。虽然我与他政见不和,时常争执,但同朝为官,却不便翻脸为敌,只得虚与委蛇,尽力斡旋。按说你我是结义兄弟,你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应同仇敌忾,进退与共。但如今我既为朝廷命官,有皇命在身,许多事便身不由己,一切须按法度行事。我虽不屑与李捍为伍,但到底还是同僚,此地共处,不能任由他出事,所以行刺之事我不能置身事外……”
不能置身事外,便又如何?柳末却并未想得透彻,一时不知当如何说下去。
苏若更不知道当如何处置,一边是仇人应诛,一边是大哥循法。那仇人其实是大哥的仇人,只是此事盘根错节,牵涉甚多,不敢向柳末吐露。他曾经与柳末义气相投,肝胆相照,如今异地重逢,当年的情义仍然萦绕于心,但中间隔了这么多个各自前行的日夜,隔了朝堂与江野的两极分歧,隔了父辈情仇的爱恨纠葛,除了聆听些许柳末的过往,自己竟再无往事和前景能叙,不是不念,只是,一切已回不到从前。
竹风飒飒,在林间恣意穿行,拂动坠叶飘空乱舞。二人相对无言,空气中流动着轻微的窘迫和沉闷。
不知过了多少,柳末转换了话题,突地开口道:“婕妹和你一道来的胶原吧?她现在在哪里?”苏若机械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们一道来的胶原,但之后……分开了……如今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柳末啊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此番来胶原,其实最主要的目的,便是寻找婕妹,并将她带回去。”顿了一顿,叹息一声:“很多时候,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别人眼中艳羡的光鲜,其实早已在身后投下了暗无天日的阴影,底下有众多不得己的苦衷,想诉不能诉,想离却离不开。不但前行的方向不能掌控,便是连爱恨,都不能自主。”
苏若回想自己一路走过的所遇所见,深有同感,不由得也长叹一声,突地想到了此行的目的,踌躇片刻,深吸了口气,略略提高了音量道:“大哥,今日约你来,还有一事。我一个长辈,急着要见你一面。”
柳末哦了一声,奇怪道:“长辈?是谁?我认识吗?”苏若摇摇头:“你不知道他,但他早已认识你,你的祖母也是认识他的。”柳末更加奇怪,但也知道仓促之间难以理清始末,当下道:“他在哪里?”
苏若道:“就在这里!”回身向竹林深处高声叫道:“骆叔叔,您出来吧!”
话音刚落,林中嚓嚓声响起,骆风来身着灰白的长衫,踩过遍地的枯黄落叶,徐徐走来。到得跟前,含笑着对柳末道:“从你六岁起,我便看着你一年年的长大,直到成为如今这般玉风临风的翩翩少年郎!”
苏若转眼见得柳末一脸惊愕,知道自己已是多余,转了身,默默走向葳蕤浓绿的竹林深处。数过几百根挺立的劲竹,突听得旁边有人叫唤:“苏若!”
他大吃一惊,扭头看时,一道修长的蓝影立于右方不远处,面容清俊,襦风仙骨,却是冷面菩萨许扶与。苏若大喜,迎上去,正准备下拜,许扶与趋前一步,将他托住,含笑道:“你我之间,虚礼便罢了。”
苏若望着这个慈爱的师长,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许扶与微笑道:“我知道你定有许多问题想问,不急,一个一个问吧。”
苏若哽了一哽,方道:“许师伯,您的伤都好了?”许扶与扬手将自己自上而下洒脱一拂,笑道:“好得不能再好了。”苏若点点头,再问:“肖前辈的伤势也大好了?”许扶与略为错愕了一下,眸光淡了一淡,窘迫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正常,唇角微扬道:“大好了,如今活蹦乱跳,不知又逍遥到哪里去了。”
苏若听他口气,显然与俏魔火凤肖鸿已不在一起,微微诧异。
许扶与瞧出他的心思,笑了一笑道:“如果她遇到了危险,我会千山万水地赶到她身边!”顿了一顿,岔开话题道:“我听说胶原事起,一群侠士大闹法场和县衙,惩贪官,开粮仓,引一群难民浩浩荡荡出了海,据岛为家。中原百姓提起来都是交口称颂,将其视为上天派来的救星。这群侠士里,不会少了你吧?”
苏若红了脸,窘道:“若儿胡闹,让师伯见笑了。”许扶与却正色道:“我并不认为那是胡闹。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但随心走,并无不妥之处。”抿唇一笑,道:“我与柳末说起此事,断定其中有你,末儿却抵死不肯相信。”
苏若想起柳末正色庄容的模样,怅然道:“大哥他身为钦差,视护卫纲纪国法为已任。我如今却成了草莽,与官府作对,被朝廷通缉,与他南辕北辙,渐行渐远。大哥他若是确定了我的行径,只怕很是失望吧?”
许扶与叹息道:“末儿他在一些事上,略有些执拗。此番我听说他任赴胶县,唯恐他有所偏失,故而跟来此地,想着能在某些时候提点提点他。”
苏若惘然道:“师伯,如今我与大哥形同陌路,互相为敌,是我做错了么?我与他谁是谁非?谁是佛谁是魔?谁是善,谁又是恶?”
许扶与摇摇头:“很多时候,是非善恶并没有明晰的界线,对错难断,曲直难定。你与柳末,都没有错。你们的出发点一致,都是为了他人,非为利己。只是你们各自的遭遇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有差,思考的方式相异,所以行事的手段悬殊而已。”
苏若愈发困惑,不解道:“都没有错?他继续为他的官,我继续做我的匪?那我们该如何相处?针锋相对下去?还是一方弃守,握手言和?许师伯,我该何去何从?”
许扶与知道苏若重情重义,既不舍与海岛众人的患难之义,又难弃与柳末的兄弟之情,为如今这种局面所困,痛苦万分。但他一时之间,却也不能三言两语替他解了这困局,思量一番,方道:“你为这些情义所困,一时之间我也无法解惑,只是想要你记住,看不清前行的方向,便跟随你的心而行,不要一味去贪图什么大事大向。不知道做什么,便从让你爱的人安稳这个方向努力。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便从身边的事做起。于我们而言,所爱的人便是生命中的大人物,他们所经受的,都是他们生命中的大事,为他们所做的事,便是大事。只是要记住一点,不要为了目的不择手段,去做你原本不屑的事。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坚守你处事的原则和底线。”
许是认为这般长篇大论地说教,略为刻板,当下笑了笑,戏谑道:“比如,继续做你的大侠!”
苏若却没有笑,反而神色黯然:“我从来便没想过要成什么侠,我只遵从于内心,救想救的难,解想解的困,帮想帮的人……爱想爱的她。”便在此时,骆风来的声音透过竹林传了过来:“苏公子!”许扶与推了苏若一把,微笑道:“去吧!跟着自己的心走!”自己闪身隐入了林中,瞬间不见踪影。
苏若愣了片刻,方起步回走。刚行得几十步,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骆风来。骆风来含笑道:“苏公子,我已与柳末谈毕,该走了。柳末尚在原地,你去陪陪他吧。”
苏若机械地点点头,骆风来走得几步,突回头叫道:“记着,去北地找决叔。”
柳末站在原地,面色木然,目光无神,似已入定。苏若离他几步之近,他都惘然未知,依旧纹丝不动。
苏若不知骆风来与他说了些什么,但眼下看起来,对柳末而言应甚是震撼,是以他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则内心里正巨浪滔天。苏若不便去打扰他,便也立于一旁,安静地陪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柳末终于动了动,神色怅惘,双眸慢慢地转动过来,瞧见苏若,似乎要笑一笑,但扯了扯嘴角,却终是没能笑出来,只说得一句:“若弟,终有一天,我会变成曾经所不齿的模样。”
苏若见他眼中尽是凄然,心中跟着痛了一痛,叫了声:“大哥……”便欲上前去拉他。柳末却后退一步,转了身,施展轻功,逃也似地离去了。
苏若错愕非常,不解柳末从骆风来处听得了什么,竟如此一反常态,全不似曾经的从容淡定和荣辱不惊。放眼竹林,只余了自己一人,四边风声窜起,有一只鸟儿不知隐在哪里乱叫,愈发显得孤寂冷清。
苏若脑回百转,突地想起,因猝然纠葛于官匪之别,竟然忘了告诉柳末父仇之事,心中略有愧意,却也隐隐有几分难明的庆幸之感。忘了便忘了吧,反正此事终究是难事,自裁谢罪也是迫不得已之事,非自己所愿,暂且留了这条性命,待以后重逢再说。
他心中终有些郁郁之意,当下拔脚狂奔,如受惊的羚羊一般,疯狂乱窜。奔得一阵,飞身而起,跃上竹巅,在竹林上方展开轻功飞奔,箭一般掠过无数摇曳的高竹,湛蓝的天空中只留下一道一闪而逝的白影。
苏若不知应去向哪里,似乎哪里都不是可以容身的所在。茫然独行了一阵,突地想起了木婕来,精神一振,对,去找木婕,也许她尚留在胶原。仔细想想,木婕和自己一样,又能去哪里呢?他们才是彼此的烛光,虽然有过分歧,但那微光,永远遥遥召唤着对方,引领双方穿过漫长的黑暗,远离浸人的冰寒,趋向那微弱却诱人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