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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二十八章 同销万古愁 ...

  •   苏若在胶原县城里寻了三天,大街陋巷都一一踏遍,却始终未见到木婕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离开了此地。他只得暂时中断了寻人之举,思商着去到海边,看看封海的形势是否有所变化。

      因为夜闯县衙行刺李捍一事,想来自己必将是城墙上悬赏捉拿的主角,所以日常行事,都极为小心谨慎,特意找些僻静的地儿过路,唯恐引得他人注意。不想一路下来,竟全无官兵盘查,也未见官府满街张贴自己的名字和形象以作缉拿,大大浪费了乔装扮成普通渔民的苦心。

      刚到得海岸,便远远见得海上一片喧闹繁忙,大大小小的渔船在码头进进出出,高高低低的布帆随船只左右摇晃。

      苏若吃了一惊,找了个渔民大哥一打听,才知道封海指令已撤,如今无论打渔还是走商,都可按寻常之惯例行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以前。

      苏若暗自松了一口气,知道寒水岛众人已解了眼下之忧,照此情形下去,故土回归之途虽然尚为遥远,但也并非不可期待。这一切应当都是柳末所为,几天之中,行径变化如此之大,前后迥异如换了个人,可见他受到的冲击非同一般。

      苏若一边欣慰,一边疑惑,正准备离开,却听到两个官兵于一旁嗑牙,言语中提到了钦差二字,不觉心中一动,蹲下身去,假装清理鞋里的石子,留神听那二人说话。

      二人懒懒地倚着根极大的木柱,其中一个长着一张倒三角脸,一边用根芦苇杆子剔着牙,一边含混不清地道:“他俩迟早会大闹一场!不过也说不准,那李大人的伤势不知为啥还不见好,这两天好像更严重了,已完全不能下地,话也说不太清了,哪一天呜呼哀哉了也有可能,就是想闹,想争,也有心无力了。”

      另一个歪头想了想,压低声音道:“你说那刺客究竟是不是钦差派来的?”三角脸斜眼瞪了他一眼,喝道:“这样的话你也敢说?脖子上那玩意儿不想要了?”那一个干笑两声道:“这不没事磕牙么?就你我二人,随便聊聊,谁能知道?”

      三角脸神情略为放缓,松口道:“这可说不准。不过这事也的确蹊跷,你说这刺客不是钦差的人吧,他干嘛见着钦差大人就跑了?以他的武功,钦差大人的武功就是再强上一倍,也胜不了他。你说是钦差派来刺杀李大人的吧,他干嘛不装下样子与钦差大人打斗一番,然后把李大人给当场做了,省得李大人修了书去朝中告状,与钦差大人势同水火,把县衙闹得乌烟瘴气。这事我们几个哥儿私底下也谈过几回,还差点下了赌,谁也说不服谁,到现在都没个定论。”

      正说着,远处一个偑刀的冲这边大叫:“晏斌,毛野,干啥呢?还不快过这边来帮忙?又躲一旁偷懒去了?”这二人吓了一跳,刷地一下站直了身子,几大步向那人跑去,一边跑一边辩解道:“豪哥,哪能呢?这不,您一召唤,我们便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恰在此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到得跟前,猛地停住了,一名黑衣衙役翻身跳下马,几大步跑到那位豪哥跟前,嘀咕着说了几句话。

      那豪哥愣了一愣,吐了口唾沫,忿忿嚷了一句:“咋一天就出事?还干不干活了?”扬头喝道:“毛野,去,把大伙都叫过来,我们去一趟县衙,这里的活暂时先停下来。”那毛野响亮地应了一声,将官船上众人叫下来,聚到豪哥身边。

      豪哥留下七八人,将其余众人带了,一同向县衙赶去。几个官兵一边进发,一边低声猜测出了啥事。苏若却听得清楚,那骑马的传令兵对豪哥传的乃是军令,说是李捍病逝,县衙事多,钦差大人命众人回衙护卫。

      那李捍虽为苏若所伤,却仅是普通的剑伤,寻常只需懯几贴金创药,修养几日便可痊愈,却不知为何伤重如此,竟夺去了其性命。便是苏若本人,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其中却定有玄机,不知是否与柳末相关。苏若一边为除去了李捍释怀,一边却又为柳末担忧,当晚趁着夜色,又潜入了县衙。

      县衙里一片繁忙,却忙而不乱,秩序井然。苏若伏在屋顶上,很容易便看见了柳末,在各个院中往来巡查,指挥若定,镇定自若。他身边一直有人相随,苏若找不到机会单独会他,便安静地隐在屋顶上,以目相随。

      终于,夜深后,柳末已将全衙巡查完毕,似乎诸事已安置妥当,脚下不停,径向二堂而去。到得一间房前,挥去了守卫,摒去了两名随从,推门进去,再随手关了房门。苏若从他开门的刹那已然看清,里面赫然满布白烛青幔,联想起码头上快骑的传令,想来应是李捍尸身停放之地。

      苏若悄声遁至门外,将门轻轻一推,闪身进去,顺手又将房门关好。柳末背身而立,听见响动,并非转头,平静道:“是若弟吗?”苏若应道:“是我,大哥!”走上前去。

      柳末正凝目瞧那李捍,面上声色未动,良久叹息一声,抬头望向苏若,道:“李捍一死,我便料你会来,你果然来了。”不待苏若应答,又低头去看李捍,笑了一笑,道:“这番不用你动手,他便去了,也许你尚有几分不能称意吧。”

      苏若心中五味杂陈,却摇了摇头,疑惑道:“我刺他那伤口并不很深,当不能致他于死地。却不知……”还未说完,柳末接了话去:“他是自尽的。”苏若啊了一声。

      柳末知他心中所想,继续道:“他仗着赵岩的庇护,恃宠而娇,目中无人,哪里想到靠山并非屹立不倒,终有一日也会轰然倒地?皇上早已对赵岩有所忌惮,见我非其党羽,不与其一党同流合污,便暗底里命我搜罗其贪赃枉法的罪证。他们行事张狂高调,罪证自然是手到擒来,我在来胶原之时便已搜罗妥当,桩桩件件都能将他们就地伏法,只是因为时机未到,所以暂且压住未发。”

      顿了一顿,又道:“李捍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在胶原数日,便屡次寻我的不是,并上书弹劾,虚构我种种罪行。他急于将我扳倒,恨不得立马便看着我身陷囹圄,方才快意。不想阴谋未成,便被你刺了一剑,不得不放缓进程,心中恼怒至极,性子愈加乖张暴躁,但凡伤势不见好转,便对郎中施以惩罚。如此恶性相循,伤口自然总是反复难愈,并引发他自身顽疾。”

      苏若不解道:“所以就伤重而亡了?”柳末笑了一笑,道:“当然不是。今早我来看他,特意透露了他们的诸多罪行已然败露,并暗示皇上有心问罪,他们此番在劫难逃。待此间事了,回京后,等待他的,便是满门抄斩的结局。他本来便奄奄一息,一听之下,急火攻心,一口气上不来,便就此咽气了。”

      定睛过来,向苏若问道:“你一心要杀了他,可是与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苏若点点头,柳末也略微一点头,道:“我近来才知道,原来也与他身负仇恨,一个前辈一个长辈皆因他陨命。我们兄弟可谓同命相怜了!”

      苏若心中猛然一震,暗恃,难道大哥知道他父亲的事了?那也知道决叔与他家的恩怨情仇了?若是知道决叔是自己的父亲,那又会如何待我?

      他虽然此前已下了决心要为此事有所担当,但真正临到事前,却难免心生怯意,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害怕兄弟之情就此了结。

      苏若细思之下,不觉额角微沁冷汗,听得柳末问道:“若弟,只怕过不了几天,我便会动身回京,为此间的种种是非,向朝廷作一个交待。不知你有何打算?是否愿与我同行?”

      苏若见他眼中澄明真诚,全不似面对仇人之子的情景,知道柳末尚不知晓事件真相,心下松了口气,想到替仇未竟,终是难以面对柳末,便摇了摇头:“大哥,我想去寻木婕。”

      柳末苦笑了一声:“我来胶原,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寻找婕妹,将她带回京都。此事事关天下,本来马虎不得,但现在……物是人非,我也不是当初的我了。你寻着婕妹,便带她找个隐蔽的地儿好好生活吧!这天下恐怕现状难持,即将生变,我尚有许多事务要做,你们好自为之!”

      苏若不自觉点点头,柳末心重心长地又道:“好好待她!你俩一定要幸福!”

      苏若终究没能将父辈恩仇对柳末说出口,离了县衙,因为寻不着木婕,便思量着先去北方寻找决叔,解开长久以来困扰于心的疑团。

      他一路北上,这日来到一条河边,掬起清水洗了把脸,让马儿痛痛快快地喝足了水,将它牵至一处青草茂盛处,任它自行进食,自己找了块草地躺下来,闭了眼,准备舒舒服服睡一个好觉。

      将梦未梦之际,隐隐听得几声马蹄响起,似是有人也来到了河边,因距离尚远,知道那边寻常之人瞧不见这里情形,便继续寐息,无意去惊扰对方。那人也将马牵至河边,洗了手,饮了水,突地低低说道:“霜影,你随我颠沛流离,是不是很累?你怨我吗?”

      声音娇柔,却略带沙哑。苏若一听之下,猛地睁开了双眼,几欲跳了起来,那不正是他苦苦追寻的木婕的声音吗?众人寻她千百度,终无所获,几近心灰意冷时,不曾想竟在此地不期而遇。

      他正欲跳出去,眼前却闪过法场中她双目含愁,满是悲愤的模样,她说,若哥哥,我们终究成了敌人!是了,我是她的敌人!她定是恨我入骨,定是不愿见我!

      苏若一念之下,生生压住了相逢的冲动,重又躺下不动,想到:她既不愿见我,我便不去拂她的意,只悄悄跟在她身边,暗中护她一生好了!

      木婕待霜影喝够了水,伸手掂去它身上的杂草,轻轻抚摸它油亮的鬃毛,又道:“我俩相依为命,身边也没个亲人朋友,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孤单呢?若是一直孤单,倒也罢了,可尝过了有人照顾惦念的幸福滋味,再回到一个人的世界,这孤单便变成孤苦了。你说是不是?”

      霜影一直无声,自然,它纵是有心出声,也是不能,毕竟无法说话。苏若的心狠狠痛了一痛,刹那鲜血淋漓。

      木婕默了一默,半晌幽幽再道:“你说我当初狠心离开,是不是很任性啊?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一边是最疼爱我的四哥,一边是生死相依的若哥哥,我谁都不想伤害,谁都不忍辜负。可他们,终究相互为敌!我知道,这不是若哥哥的错,可也不是我的错。爱而不得,不能与所爱之人得偿所愿,难道就是我的宿命吗?”

      霜影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木婕咯咯一笑,随后又陷入了沉默。就在苏若几乎以为她离开了时,突地幽声又起,这回是千回百转的轻语:“若哥哥,婕儿好想你!你也在想婕儿吗?”

      苏若再也忍不住,跳起来,一个箭步飞身上马,高提缰绳,飞一般向木婕驰骋而去,同时高声叫道:“婕儿,我也想你!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木婕突见绿意深浓中冷不防跃出一骑白驹来,马上一袭润蓝,早吓了一跳,听见声音,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若哥哥,心中一喜,听清喊话,知道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全被苏若听了去,心中羞躁难当,俏脸瞬间绯红,不及思索,纵身便上了马,提缰一扬,急急向相反方向逃去。

      刚跑出不远,听得身后一声唿哨,本在狂奔的霜影猛然停了脚步,站住不动。正在手脚无措时,被人从后面拦腰一抱,娇躯不由自主地被那人轻搂入怀,触到一个温暖的胸膛,听见里面一颗心急促地呯呯跳个不停。那个人,自然便是她心心念念的若哥哥了!

      木婕的心也呯呯乱跳,她闭了眼,依在苏若怀中,感觉到苏若急乱温湿的鼻息轻触在秀脖的肌肤上。二人都不说话,紧紧相偎在一起,仿佛此时便是天荒地老。

      良久,苏若才开了口,声音涩中带喜:“婕儿,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不去管这天下将如何风云变幻,也不去管那些是非如何恩怨纠葛,我们只是我们,一个婕儿,一个苏若,自由自在同走江湖,可好?”木婕仍是闭了眼,并未开口,只是重重地点头,二人同骑一乘,任马儿随意前行。

      这段日子,应是他们彼此生命中最为开心快活的一段时光,懒理天下是非,深爱的人就在身边,打马横行,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尽情享受二人世界,仿佛这世间不再有狼烟四起,不再有霸道欺凌之事,一切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只是浔阳战鼓声碎,铁甲青胄光寒,他们想要过的是太平日子,奈何这太平却是世间最难得的东西。这日正在一间茶店歇息,猛听得一阵马蹄乱响,数名军士从飞扬的烟尘中窜出来,刚到得店前,便跳下马来,一齐涌进店里,也不说话,径直四下乱翻,将值钱的东西悉数装进了行囊。

      店家和他羸弱的娘子哭着去阻挡,却被那领队的头儿一脚踹翻在地。店家娘子扑上去,拉住他的胳膊,哭着哀求道:“家有幼儿,就这么点粮食,军爷发发慈悲,留点给可怜的孩子,留他一条活路吧!”

      那头儿甚是不耐烦,哼道:“活路?不是我们在北方浴血死拼,你们这些人哪能活到现在?我们若饿死了,等晋军打过来,你们去求谁给你们活路?”

      店家娘子哽咽道:“我们是大梁的子民,皇上知道了,也定不会让我们就这样饿死路边。”那头儿更是厌弃,不屑道:“皇上?你叫天王老子来也没用!若是我们没力气打仗,晋军打进来,谁知道皇上能在龙椅上坐到何时?皇上也该体恤我们。”将手臂一挥,又将店家娘子带倒在地,见屋中物事已抢得净光,吆喝一声,便带着手下重新上了马。

      苏若于一旁瞧得义愤填膺,待要出头,却见木婕面色苍白,低着头,握着茶碗的纤手微微颤抖,当下叹了口气,将怒火按捺下来。待那群如虎如狼的军士走远,方才起身走过去,扶起哭泣的店家夫妇,掏出些碎银子,递到店家娘子的手中,道:“去给孩子买些吃的吧!”

      苏木二人离了茶店,心情沉重,再也轻松不起来。沿路行来,官兵抢粮之事屡见不鲜,路旁常有普通百姓抱头痛苦。鼓声未闻,民已不聊生,处处皆能感知战火的嚣张气息,虽未临战场,但战场上的残酷无情已然逼近。

      木婕闷闷不乐,苏若特意拉了她进了一家酒馆,想借着美酒佳肴,暂且为她排遣几分烦忧。

      馆中尚有几桌客人,其中一桌皆作军爷装扮,却俱是缠着绷带,挨近一桌则是些方巾襦袍的书生。那几个军爷点了满满一桌酒菜,大口吃喝,仿佛饥渴已久。

      一位吊着左胳膊的狠狠用嘴撕了一口鸡脯,一边大嚼,一边骂骂咧咧道:“郓州那叫打仗?分明就是小儿玩游戏,才死几十个人,算什么打仗?”另一个鼻尖有颗黑痣的争辩道:“怎么不算打仗了?你瞧瞧我的腿,从此便再也不能走路了。若不是躲得快,只怕我这条命便丢在了郓州城外,哪里还能在这里偷空吃上一顿好菜好饭?”

      前一个斜眼将他的腿脚瞄了一下,嗤了一声道:“那是你自个儿倒霉!站在平地上都被砍了一刀,可见你的无能了。”使劲咽了一口鸡肉,冷声道:“告诉你什么叫战争?什么叫惨烈?想当初,我在开国侯麾下,与其他人坐了木舟,沿流直下,直奔杨刘重镇。晋军听说后,弃了北城,拆屋作筏,也率了兵去保杨刘。两军走的是同一条河,一边在此岸,一边在对岸,不过相隔数丈,衣帽兵器皆可瞧见。一边走,一边用弓箭互射。行到水浅或者转滩处,双方的舟筏都直向河中冲去,想拉都拉不住。我们无法,只得持了长枪尽力前扎,哪管前面有人无人。对方也是一样。很多时候你看着前方枪头林立,却仍是不由自主地撞上去,完全就是自寻死路。双方交汇之时,舟筏不停地冲撞,不时翻覆入水,被湍急的河水冲得不知去向。很多士兵,不是沉入河中,就是被对方的长枪弓箭刺死。睁眼眼看着死亡将至,却毫无办法,只能在相撞时尽力祈求上天保祐。到了杨刘,已撞了百余次,河中死尸不计其数。还好,上天保祐了我,没让我沉尸河中,尚能留得半条命,饮得一口烈酒。”

      一番惊心动魄讲述下来,这人甚是口渴,自行倒了一大碗酒,一昂头,全灌了下去。

      旁边几人遥想那场兵荒马乱,不寒而栗,背脊处丝丝生凉,各自去取了酒大口喝下,仿佛喝下的并不是酒,而是战火所带来的寒凉。

      静默半晌,一人突问道:“这战事还会维持多久啊?”吊胳膊那人歪头想了一想,道:“可能不久了。你们知道近来晋军为何突强突弱吗?”见众人摇头,俯身前倾,低声道:“我听说,北边契丹的二王子,就是获封兵马大元帅那个,看上了宫中的真宁公主,想要娶她为妻,条件便是派兵攻晋,与梁成两头夹击之势。皇上答应了他。契丹信守承诺,时常派兵扰乱晋军边境。不知为何这真宁公主竟跑到了宫外,下落不明。大梁和不了亲,契丹自然不再相助。皇上现在满中原地悬赏寻找真宁公主,便是要她现身拯救大梁。若是这亲事成了,大梁自然便保住了。若是未成,那大梁便汲汲可危。”

      众人恍然大悟,齐声问道:“那公主找着了没?”那人摇了摇头,不知道意思是没找着,还是不知道结果。

      他瞟了一眼自己的胳膊,唉声叹气道:“唉,那场战役都活下来了,不想却在近前的郓州负了伤。好在这条命还在,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将碗筷一推,站起身来,用一只手伸了个懒腰道:“吃饱喝足了,也该走了,也不知道这样的饭菜还能吃上几回。”

      其余几人也纷纷起身,相拥着走向店外。店小二见他们尚未结帐,将手中的抹布朝肩上一撘,追了几步,叫了一声:“几位军爷……”掌柜听见,在柜台后连连摆手,阻止道:“罢了罢了,随他们去罢。兵荒马乱的,少生事端。”店小二见掌柜发了话,嘟囔了一句,自去忙碌去了。

      旁边那桌书生目送几位官兵走远,其中一位方脸的低声道:“北方战事日益吃紧,看来我们这安生日子,也不知道能再延得了几时。”

      另一位长脸的道:“半年前我与几位好友于颖州喝酒,卢兄曾感慨山水易移,乱世难宁,不知明日这天下又跟了谁姓。眼下这形势,似乎印证了卢兄的断言,不知朝堂之上,又会入住哪些名姓?”

      方脸的哼了一声道:“不管这天下换了什么姓,坐了哪个皇帝哪个权臣,我们始终是我们,寻常百姓一个,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威胁不到他的龙椅,他也自然不会来惊扰我们。中原这广阔大地,始终都得咱百姓供奉。”其余几个纷纷点头,各自放了心。

      其中一位悄声道:“这天下换了姓,我们百姓自是变化不大。你们说说,谁受此影响最大?”方脸的不屑道:“谁?这还用问吗?百姓还是百姓,这天下终究需要人来供养,官呢基本还是官,这天下也总得要人治理,只是有大小的变化而已。影响最大的自然是顶上那人,来了个新皇帝,他还能干嘛啊?当然不能再当皇帝了,去做臣子吧,心理又适应不来。就算他肯,新皇帝也不一定愿啊!古往今来,成王败寇,多少曾经的天子被拉下马来,几乎都难逃被毒杀的悲惨命运。哪个皇帝有那么大度,能容忍一个旧皇帝日夜在眼前晃荡,提醒自己曾经有过如强盗一般贪婪和野蛮?”

      话音未落,酒桌突被人掀翻在地,杯碟碗筷汤汁酒水散落一地。几位书生大惊,纷纷起身躲避,定眼看时,却见一个绝色女子,怒眸含威,气冲冲地瞪着自己。

      众人皆被她通体的威严所震慑,愣了一愣,待回过神来,欲加以质问时,却见那女子身影一晃,竟已在五丈开外,随后一个蓝色身影急速闪过,差点晃花了几人的眼睛。

      苏若本欲带木婕借酒消愁,不想喝酒未成,却平添了更多烦愁,心下甚是懊恼,追着木婕奔出老远,只在她身边默默相随,不敢说话。

      木婕狂奔了许久,心中初时浮想联翩,气愤难抑,后来想起与苏若懒理天下是非的约定,方才慢慢平静下来。转头见苏若小心翼翼,挤出一个笑来,故作轻松道:“若哥哥,你看着我这样胡闹也不加阻挡吗?当心哪天我惹出祸事来,累及到你。”

      苏若笑了笑,怜惜道:“你闹,我陪,你走,我随!”木婕心中一热,眼中便有泪水欲出。她佯装低头理发,抬头时已见不着泪滴,强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惯着我。霜影还在酒馆里,你去把它和另外一匹马带回来吧。”

      苏若知道她心中难受,不欲自己瞧见,便柔声道:“好,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我回来。”见木婕点了头,便转身展开轻功,一路飞奔回酒馆。

      苏若牵了马回来,见木婕果然还在原地,心中一块石头落下了几分。木婕展颜一笑,脆声道:“若哥哥,我没事了,你也累了,我们去找个农家歇一歇吧。”苏若见她说话云淡风清,心中石头方全落了地,与木婕按辔同行。

      二人在天黑之前,寻了间无人居住的茅舍,略作打扫,便暂时安歇下来。收拾妥当,木婕见室外星光璀璨,拉了苏若,坐于院里空旷之处,偎依在苏若怀中,望着天河星汉,片云纤月,幽幽道:“若哥哥,我们去寻个清静之地,过淡泊闲适的生活,从此远离尘世这些纷纭浊事,好不好?”

      苏若不加思索道:“好!”木婕兴致勃勃道:“那地方也无须多好,有个清溪□□丈,修竹五六枝,茅屋三四间,木榻两枕,茗壶一把,清风一帘,便已足够。我们在屋畔种春韮几畦,茶笋几垄,渴煮香茗,饥啖肥鲈,日间在松阴里闻燕鸣莺语,月下于清风中舞虹剑雪刃,做对无用夫妻。”

      苏若唇角含笑,续道:“还生几个愚儿憨女,放他们出去与乡邻的孩儿玩闹,打几场几关紧要的架,然后我俩扮成大侠,夜里潜入乡邻家教训那几个邻儿为孩儿们出气,做一对荒谬胡闹的父母!”

      木婕大笑,浑身轻抖,差点喘不过气来,笑到最后,清眸滚下两大滴泪来。她微微转头,兀自干笑道:“若哥哥,你把我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举手轻抹了颊上的泪珠,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含笑道:“若哥哥,我好喜欢这种日子。”

      苏若将抱着她的手臂紧了一紧,坚定道:“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去找寻那个地儿。”木婕清脆道:“好,明天就走!”

      二人相偎相依,再不言语,无声胜有声,共享这难得的恬静温馨。不知过了多久,苏若侧目一看,木婕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因担心更深露重,致她受凉,便轻搂了她,带回屋里,将她小心置于木床上松软的茅草里,自己在旁痴痴凝望。突见木婕侧了下身躯,眼睑微跳,似要醒转,苏若吓了一跳,却见她再无举动,不觉自嘲地笑了笑,蹑步退出,在隔壁房里找了个角落,胡乱堆些杂草,合身躺下,闭了双眼。

      次日天色大亮,苏若一夜未眠,却仍是不愿睁开双眼,仿佛眼睛不睁,木婕便仍在隔壁房间里恬寐,依然在他的身边。但他心中清楚,自己不过是愚人自欺罢了。

      昨日夜里,木婕便已离开,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压抑的啜泣,听见她撕裂自己的裙摆,烧枝为碳,在房间里写写划划,听见她移步到自己的门口,许久无动静,甚至听见她如玉的双颊上清泪滴落的声音。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们早已在相识的最初,便注定了离别的命运。

      他早已从相处的点点滴滴里,透过诸多蛛丝马迹,知道木婕便是当今朝中的真宁公主,原名朱捷,她口中的四哥,便是皇宫里高高在上的天子朱友贞。契丹二王子耶律德光喜欢上了她,向她四哥提亲,承诺相助大梁对抗晋王。

      千古以来,风诡云谲的世道里,刚烈的朝廷男儿血洒沙场,软弱的廊庙红颜泪湿番路,皇宫之中,从来便没有简单至纯的爱情。

      木婕虽长年在外,深受武林影响,沾染许多江湖气息,但究根结底,终是大梁的公主,身上所负,不只是个人的儿女情长。就算她能舍下大梁——那是男儿的担当,终究也舍不下对她四哥的怜惜,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最疼爱她的四哥最终走上亡国之君身死异国的悲惨境地?

      苏若知道,都知道,却无能为力!纵然是情愿以性命守护爱情,可惜也无人愿意接收。宿命如此,能奈其何?

      他双目未睁,却早已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滴,只因未到伤心时。眼睁睁着着至爱离开,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能相见,谁能做到无动于衷,不痛彻心扉呢?

      不知过了多久,苏若终于平静下来,起身到木婕的房间,见草堆上一缕翠黄,那是木婕扯下的裙摆。捧于手中,展开一看,是几个娟秀的大字:若哥哥,你一定要幸福!

      苏若心中又是狠狠一痛,心里叹道:婕儿,从此以后,我们,都无法幸福了!

      曾经孤身四海,后来结识了木婕,那是他一生最美的遇见,便以为从此能携手共笑红尘,不想到了最后,依然是孑然一生。

      苏若很是颓废了几日,不知该何去何从,便骑着霜影随意乱行,马在哪儿停下,便在附近沽酒一壶,喝个天昏地暗。

      这日不知到了何方,刚迷迷糊糊地灌了一壶酒,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突地迎面过来一人,速度甚快,不及躲避,猛地一撞。

      苏若被撞得晃了一晃,待旋转一圈勉强稳住身子,脑中仅存的一丝清明回过神来,忙伸手入怀,去探里面装有少许碎银的荷包。一探之下,里面果然空空如已。

      他回头一瞧,撞他那人已跑出老远,将将转过一个街角。他情急之下迈脚去追,奈何脚重如灌铝,东倒西歪不听使唤,原本易如反掌之事,此时行来却甚是艰难。

      待踉跄着追到街角,哪里还见得着那人的身影?正踌躇四望,茫然无措之际,突听得左前方转来一阵喧哗,隐约听得一人的声音怒吼:“咱们这行当,劫官不劫难,盗富不盗急,你入行多久了?竟敢坏了规矩?”

      苏若疑疑惑惑,举步往声音来处走去,听得另一个声音啜泣道:“小人也是没办法!近来本就缺粮少米,还常有军爷进屋搜刮,家里已是断炊两日了,老母亲饿昏了几次。小人不能眼睁睁瞧着母亲受苦,走投无路之下方才如此,求大爷高投贵手,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苏若拐过转角,见前方不远处有二人,一人侧身站着,怒目对着面前一人,那人跪在地上,埋首伏地。见苏若过去,站着那人转头来看,苏若迷迷糊糊,觉得那人似曾相识,但脑涨头昏,却想不起是谁。

      那人皱着眉头,对跪地之人喝道:“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这次暂且放过你,下次再遇见,决不轻饶。去罢!”跪着之人忙磕了两个头,急急爬起来,慌不迭地跑开了。

      那人叹了口气,向苏若走过来,手中握着一个荷包递与苏若。苏若依然昏昏沉沉,机械地接过,信口谢道:“多谢侠士!敢问高姓大名?”

      那人皱了皱眉,一把夺过他的酒壶,伸手沾了些清水,在苏若脸上胡乱一抹。苏若受冷水一激,瞬间清醒了许多,定睛一瞧,那人原来却是韩三空,当下尴尬笑道:“抱歉,韩大哥!”

      韩三空忧心道:“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遇上了什么大事?”苏若摇了摇头,信手又去提酒壶,被韩三空一把压住,只是悻悻收回了手,想了一想,心中又有狂流欲涌,强自忍住了,微哽着声音道:“木婕……走了!”

      韩三空疑惑道:“她去哪儿了?几时回来?”苏若黯然道:“再也不回来了!”韩三空明白过来,叹道:“我们都失去了生命中的至爱,你是生离,我是死别,可谓殊途同归了!去,找个地儿,为这同命相怜,哥哥陪你喝一盅。”

      二人到了一家酒楼,找了座位,韩三空斟了酒,端了一碗递与苏若。苏若接了,与韩三空执碗一碰,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两碗下肚,苏若突地想起,问道:“韩大哥,你几时离岛的?”韩三空呵呵一笑,道:“你走后十几日,浩凝阁骆风来派人驾船来了寒水岛,说封锁已撒,形势好转,龙自识他们可以回去了。你知道哥哥的性子,天南海北地游荡惯了,在岛上憋得有些烦闷。岛上有张松渊长孙杰他们在,自是无忧,左右无事,索性随着龙自识他们回了中原,继续干我的老行当。”

      突地想起一事,问道:“前几日我听说了武林中出了件大事,你可听说了?”苏若茫然摇了摇头,韩三空道:“幻魅堂换人了,如今势力大减,远不如往日风光了。”苏若甚是意外,哦了一声道:“换人了?怎么个换人法?”韩三空道:“东里旻被逐出幻魅堂了,还成了堂中头号要犯,被当初的手下四处捉拿。”

      苏若啊了一声,道:“怎么会?”韩三空点点头道:“我初初听到这消息,第一反应也是,怎么可能?再一打听,原来此事竟与浩凝阁有关。”

      喝了口酒,继续道:“那日浩凝阁在临涯山开品剑会,之后在义路堂议事,听说有些谋逆之意,此事不知为何被东里旻探听得,要向朝廷举报。浩凝阁得知此事,便托人传话东里旻,言明自己对朝廷一片忠心。为表诚心,愿将传世已久的《道山图》及名剑秋鸿献与朝廷,因此事由东里旻而起,自然先将两物交与东里旻,请他过目并转呈。”苏若听到此处,不自觉摸了腰间一下,秋鸿剑好端端绕在腰间,只是剑鞘,上次义路堂匆忙出走,忘在了山上。

      韩三空继续道:“东里旻对此二物垂涎已久,虽是半信半疑,却也愿意一见。两下相约,浩凝阁便派人背了画,带上剑,风雨兼程赶到许州,面见东里旻。”说到此处,瞧向苏若,道:“浩凝阁的使者你我都认识,便是骆风来的独子骆平。”苏若点点头,继续听下去:“不知怎么,骆平突然就死在了幻魅堂。”苏若啊了一声,急急道:“东里旻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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