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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二十九章 冷月睨亁坤(大结局) ...

  •   韩三空不置可否:“我那天也是这样大吃一惊。但骆平究竟是如何死去的,却无人知晓,因为那天他面见东里旻时,乃是在密室,在场便只有他二人。想来无人愿意自绝生路,此事理应是东里旻所为。骆平一死,浩凝阁闹翻了天,在天下广为宣扬,说东里旻编造莫虚有的罪名,欲加之浩凝阁,扬言要据此尽数诛灭阁中所有人等。浩凝阁虽不惧诽谤,但为避免不必要的争端,愿通过东里旻向朝廷进献《道山图》与秋鸿剑两大绝世宝物,以证对大梁的忠心。
      因兹事体大,浩凝阁特意派了天浩堂香主骆风平之子骆平,负了一画一剑,千里迢迢前往许州幻魅堂。不想东里旻却包藏祸心,杀害了骆平,私自吞下两件至宝,欲瞒此事于天下,暗练神功,从此称霸江湖,囊括宇内,到时,便连当今天子都使唤不了他。
      消息传入宫中,庙堂之人最是忌讳此种行径,自是大怒,加之有人对此事不断旁敲侧击,皇帝便下了决心,命赵岩传令东里旻,限期上交两宝物于朝廷。东里旻极力辩解,称骆平所献乃是假货,但骆平死在他的密室,江湖众口铄金,朝廷哪里肯信,见他逾期未交,便断他谋逆,将他定为要犯,四处缉拿。”

      苏若知道《道山图》在长孙杰手中,秋鸿剑在自己腰间,那骆平所带两件宝物,自是赝品,所以东里旻自然献不出来,不由问道:“这自然是浩凝阁精心筹划的计策,却不知江湖与朝廷如何就信了?”
      韩三空叹服道:“骆平带了至宝,一路上毫不避讳,那画是有一卷的,剑鞘也未作遮挡,许多人在品剑会上见过,知道那的确是秋鸿剑的剑鞘。宝剑不假,那画也应不假。加上骆平无端死亡,那宝物愈发是真了,就此坐实了东里旻私吞至宝及暗底谋反之罪。”

      苏若默然,想起在胶原县衙刺杀李捍未遂后,在街上遇见骆风来,提及浩凝阁正处理一件棘手之事时,说过万事俱备,东风已起,且神色极为黯淡。

      现在想来,那东风,便是骆平了。这东风一去,便是永无归路,送宝的人在计划里,最终是要自尽的,以一条鲜活的生命,铺就一条东里旻的灭亡之路,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其时骆风来虽然悲伤,却并无愤恨与委曲,想来骆平此去,是爷子二人商议后,自动请缨的结果。

      谁的鲜血,都是鲜红的,谁的生命,都是无价之宝,骆风来不忍让阁中其他弟子赴死,便只有牺牲自己的独子。而自己的独子这一身份,也将东里旻私吞至宝的可信度增强了几分。此番大义,实在是让天地为之变色,放眼宇内,只怕也找不出几个人来。

      韩三空不知苏若所想,兀自断言道:“那东里旻也是自寻死路,被自己的贪欲所害。要知道此事虽是计划周详,却也并非无解。那宝是献给朝廷的,东里旻带了骆平直接去献就是,不在私下里接见骆平,那宝物不管是真宝还是假宝,自然都赖不到他头上。说到底,那东里旻也确有吞宝之心,所以才上了这个当。他不是败给了浩凝阁的妙计,是败给了自己的贪欲。”

      苏若点点头,的确如此,那贪欲是世间第一大祸害,贪恋在心中一起,灾祸便已在身边潜伏了。

      韩三空臆测道:“东里旻被浩凝阁这般算计,从云端跌下泥沼,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一定恨极了决叔。依他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想来应是会去找决叔作个了断。不知这二人武功,究竟孰强孰弱……”

      苏若被他一语点醒,猛地惊悟,自己尚未与决叔骨肉相认,如果东里旻真去找了决叔,如果决叔有个三长两短,那……苏若不敢继续想象下去,蓦地起身,对韩三空抱拳道:“兄弟有件急事,就此告辞,韩兄保重,后会有期!”

      一语未终,人已不见了踪影,留下韩三空兀自错愕不已,自语一声:“我还没告别呢,谁知道还能不能后会?”

      苏若心急如焚,快马加鞭,一路上甚少休息,披星戴月地赶往北方。他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害怕,害怕东里旻在自己之前先找到了决叔,害怕自己十多年的寻亲之旅,终究还是一场空。木婕走了,难道就连唯一的至亲,决叔,也要失去吗?

      一路北去,烽火气息愈发浓厚,悲惨之状愈加惊心,放眼望去,断檐焦土随处可见,百里难有人烟,万千百姓游离失所,不知是丧生于战火,还是逃去了远方。自古以来,天下是君王的天下,战争却是百姓的战争。

      苏若逢人便打听战状,却也遇不上几个人,好容易得知目前梁晋双方主要战力均在郓州,便急催霜影星夜赶往郓州。将至城下,远远便看见梁军正在攻城,城墙边隐隐有数人打斗。

      苏若顾不上理会两军孰弱孰强,将霜影弃于郊野,免去它受战火牵连,自己展开轻功,一路飞奔至城下,见有攻城的云梯搭靠于城墙之上,一语不发,飞身直上。

      初见苏若登梯,快如雷电,来势凶猛,梁军以为是自己人,尚在攀爬的二三人纷纷跳下梯去,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守城的晋军则当作劲敌,使了长杆来推,要将苏若连人带梯推下城去。只是才推离两尺,苏若已窜至梯顶,在梯巅借力一纵,瞬间便扑入了城楼之上。

      晋军大惊,却也丝毫不乱,瞬间围上数十人,持了长矛铁枪等兵械,朝苏若攻去。苏若哪里将他们放在眼中,左腾右挪,一一闪过,右手虚空一抓,抓过一个兵卒,高声叫道:“我不是梁兵!决叔在哪?”

      那兵卒却甚是硬气,拒不作声,反寻了时机曲手成拳,向苏若砸去。苏若一把将他扔开数丈,双臂齐展,如山猿摘果,又抓了两名晋兵在手中,挥舞作盾,抵挡四面八方的攻击,仍是问道:“决叔在哪?”

      晋军见苏若并未伤人,又担心误伤了自己人,齐停了进攻,面面相觑,俱不作声。苏若心下急躁,咬牙道:“我不是梁军,只是来寻人。你们再不说,我便将这二人扔下城去。”右手那晋兵方吃吃艾艾道:“决叔……在河边……与人打斗……”

      一语未竟,但觉身上一松,自己已跌落于地上,眼前一道青影闪过,方才提着自己的那人已不见踪影。

      郓州城一面临水,高大的城墙下,汹涌的黄河奔流不息,浊浪滔天。城墙之上,三个身影快如闪电,在垛口上来回变换位置。

      苏若知道其中两个定是决叔与东里旻,却不知另外一人是谁,待奔得近些一瞧,却是无常愁章一影,敢情他在安州失去双臂之后,仍回了幻魅堂,忠心不贰地跟在东里旻身边。

      决叔与东里旻乃是当今两大绝顶高手,此番生死对决,自然是各自拼尽全力而为。掌风飒飒,激起气流回旋成涡,引得云暗色昏,常人莫说是插手,便是站得近一些,也会被气流所伤。

      决叔本与东里旻不相上下,奈何对方身边多了个章一影,虽是双臂俱无,尚有双腿与内力可用,所以以一对二,登时落了下风,即使使出了浑身解数,依然左支右绌,频频遇险。

      东里旻瞧得分明,见章一影正以双环无影腿攻击决叔的右侧,自己一招石崩山裂,出手如铜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决叔的左侧,同时双腿斜铲,封住决叔的下盘。决叔不管如何闪躲,终避不过三方齐攻,势必有一处受伤。

      眼见决叔双掌划圆,封住东里旻的石崩山裂,错步左闪,正要撞上章一影的双环无影腿,斜地里突然出现一道青影,扑入战团。

      章一影猝不及防,但觉一股大力生生架住了自己的双腿,托起全身,高高向后上方掀起。他身不由己,在半空翻了个身,勉力稳住重心,在重重跌出三丈开外将要落地时左腿弯曲,半跪于地。这一下事起仓促,在场三人均大吃一惊,待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惊呼出声:“苏若!”这三道声音里,有惊恐,有讶异,也有惊喜。

      来者正是苏若,他转身见得决叔好端端站在身旁,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微颤声叫道:“父……决叔!”决叔含笑点点头,和蔼道:“苏若,你来了!”苏若重重一点头,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东里旻趁着二人说话,双掌一翻,身形暴起,直扑向决叔。苏若虽未回头,耳中却早已闻得声起,右跨一步,反手取指,直戳向东里旻的右腋。东里旻吓了一跳,知道若不撤掌,右臂便将当场废去,只得腾身左转,还未落地,便见苏若飞起一腿,正向自己的左腰际踢来。他大惊之下,向旁边的垛口凌空击出一掌,借反弹之力生生转变身形,再起半空。

      二人转眼间便交了数招,东里旻优势在于出招凌厉狠辣,苏若则胜在应变灵活,仿佛身上有眼千万只,总将东里旻的招数去势先行封住,教东里旻处处受制。双方各有千秋,不分胜负。这是当今武林的技艺巅峰,这一仗直打得风云变色,气吞城池。便是决叔,也瞧得目眩神荡,感慨不已。

      突听得一声巨响,打斗的二人瞬间分开,各自退后几步,额角均沁了微汗来。

      虽然面上声色未动,苏若心下却暗自叫了声惭愧,原来他不小心硬对了东里旻一掌,此刻内力受到扰动,正猛烈翻涌不息。他虽然武艺至臻,但内力与东里旻相比,终究是逊了一畴。

      东里旻却浑然不知,只道对方若无其事,心中不禁又惊又怒,目光寒浸如冰,恨声道:“此番是我与决叔了结个人恩怨,你为何总是几次三番插手相扰?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相助于他?”

      苏若淡淡一笑,道:“不为什么,只为你行事太过阴狠毒辣,而他做的事,却俱是光明磊落。”东里旻哼了一声,不屑道:“什么阴狠毒辣,什么光明磊落?我们都在这世间行走,各有各的终点,这些,不过都是达到终点的手段罢了,从本质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苏若正色道:“有区别!我们虽然都是奔向各自的终点,但过程中却不应去妨碍他人。凡事皆有度,如果仅是满足个人私欲,为了达到终点而去伤害他人,便为世道所不容。”

      东里旻冷笑道:“不容?怎么个不容法?世人皆道我残暴霸道,指责我野心勃勃,背地里恨我入骨,唾我万沫,那又如何?在这世间,我若不保护自己,谁又会来保护我?我不努力踩于他人之上,他人便踏我入泥。不过弱肉强食罢了,又有谁是真正无辜?”

      深深看了苏若一眼,继续道:“你还年轻,没有遭遇过我的经历,自然不能体会我的感受,以旁观者的身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去指责他人,这很容易,是个人都能做到。”

      苏若微微一扬唇角:“你的眼中只有你自己,自然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他的艰辛,也看不到他人的疼痛,更体会不到这世间人心的美好。你身边虽有手下无数,纵有人生万千滋味,却只能一人独吞,这样活着,不孤单吗?”

      东里旻哼道:“一人独吞又何如?你如此偏向浩凝阁,难道便是因为他们将滋味与你分享了吗?他们给了你什么?权利?美女?金钱?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甚至许你更多,你何不与我共事?以你我之力,便是要这天下,也不是难事。”

      苏若摇摇头道:“那些他们都没有给我,我也不想要。这天下,我要来有何用?他们给了我亲情和温暖,还有信念,这才是我想要的。”

      决叔听到这里,深深看了苏若一眼。

      东里旻疑惑道:“亲情和温暖?他们是你什么人?”苏若瞧向决叔,深深吸了口气,加重语气道:“决叔,是我的生父!”

      东里旻大为震惊,瞳孔突地放大。他一生算计,极尽筹谋,绞尽脑汁与浩凝阁抗衡,却从未料到,决叔与苏若尚有如此深的渊源,纵然是高山裂塌,大海填平,都割舍不断那种渊源。

      他再也无辞可说,正在盘算如何再战时,却听得决叔缓缓道:“若儿,我不是你的父亲!”这一下更为吃惊,忙抬眼望去,见苏若也是一脸茫然,正错愕地盯着决叔。

      决叔继续道:“虽然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成为你的父亲,但却不是。你的父亲是李子方!你知道的,他被我所害,因我而殇,我百身莫赎!”

      苏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后退两步,喃喃道:“这不可能!”恐惧从他心底升起,迅速弥漫全身。他如坠冰窖,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脑中一片混乱,迷糊中仿佛听到决叔在说:“是真的。柳末才是我的孩儿,但你比我的亲生孩儿更亲……”

      猛听得一阵大笑,东里旻嘲讽的声音高高响起:“苏若啊苏若,枉你百般袒护吕决,却原来是颠倒了黑白,错助了杀父仇人。如今得知真相,还不快杀了吕决替父报仇?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苏若心乱如麻,不知当如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穷尽一生千里寻亲,好不容易得知决叔所在,还未相认,却惊闻生父是义兄的杀父仇人,是自己起誓刺杀的目标。正在左右为难时,却不想义兄不再言报仇之事,刚松得一口气,以为便能尽享天伦之乐,不想事情突然逆转,眼前这心心念念的唯一亲人,在转瞬之间又变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亲与仇转换如此迅捷,任是谁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苏若正在六神无主之时,听得一声惊呼,一股强劲的掌力排山倒海而至,恰似狂风暴雨,要将自己卷入无底深渊里去。他本能地向右上方腾身而起,半空中瞧准袭来的那支手臂,五指成抓,落手如钩竿,一把牢牢地锁住,猛地下压,同时翻身塌腰,要将那手连带身躯压到地上。却忘了,他本是站于垛口之上,右侧便是城墙之外,下面是滔滔不绝的黄河。这一下压,顿时直往河中坠去。

      袭击他之人便是东里旻,他见苏若咋闻身世有变,茫然无绪,知道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攻敌时机。苏若于他,实在是心腹大患。高手对招,一瞬便决生死,他果断施以偷袭,却未料到苏若应变如此敏捷,临变生招,反应已与身体融为一体,即使神识不在,四肢也自然出招。

      城墙上霍地伸出两腿,绞动如剪,直向东里旻缠去。东里旻向上一抓,将其中一支抓在手中,却不想与苏若二人的重量太大,只略略顿了一顿,连倒着那腿的主人,一同向河中坠落。那腿的主人便是章一影,见东里旻遇险,情急之下用腿去救,奈何失去了双臂,无法抓住墙沿,身不由己被带下墙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顿的工夫,决叔也已翻出城外。他眼疾手快,一把抽过苏若腰间的秋鸿剑,急插入墙隙中,同时大喝一声松手,于千均一发之际抓住苏若后背的衣服,向上用力一掷。

      苏若松开了东里旻,被决叔扔向上空。东里旻却在刹那揪住了决叔的袍摆,正准备借力上纵,秋鸿剑却支撑不住三人的重量,在那瞬间滑出墙隙,连同下坠的当世三大高手,落入滔滔的黄河之中。

      苏若身在半空,无从借力,伸手去抓墙沿,却差了两尺,正要向下坠落,突见垛口中探出一人,递了根枪木过来,不及思索,当下一把抓住。那人向里一收,苏若借力一纵,两下发力,瞬间飞入城墙之上。

      那人丢了长木,扑到墙边,向下大喊:“决叔!”城下巨浪滚滚,涛声如雷,哪里还见得着半条人影?

      那人回过身来,颓然跌坐于地,神色沮丧,仿如受了重大的打击,却是骆风来。苏若不知当如何相对,也靠墙坐于地上,沉默不语。天上一轮弯月,冷冷看着他们。

      良久,骆风来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与苏若。苏若疑惑地接了,看向骆风来。骆风来神色复杂,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拆信自阅。

      苏若展开信,落款是决叔,信中写道:“若儿:见信之日,你我当已两别。我也曾想亲口告诉你事件的全部真相,但世事无常,此念恐怕也只能是一种奢望。你一直以我为父,不知道真相大白之时,会失望至何种程度?我曾视你为己出,但,却不是你的生父。我是个罪人,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的父亲便是代我而去的李子方。我曾给你叙过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却没有讲过后半段。此番重忆,痛感诛心!

      当年你父亲遇害之后——虽然下落不明,却也无生还之理——我懊悔不已,所幸你的母亲,也就是清妹,已怀有身孕。我欣喜若狂,待你出生之后,便将所有的心血都尽付于你之身,一为赎罪,二为子方留一条血脉。因你父母尚未明媒正娶,私下生子会遭人唾弃。其时恰逢夫人生下了柳末,我便对外宣称家中喜得双胞,从此将你二人一同留在府中抚养。因我自来便喜爱你多一些,由此却引起了夫人的不满。你们百天那日,与你母亲交好的当朝公主来府中探望你俩,送了你二人各一件佩环。我送她出府后,回房去看你们,经过夫人的房间,无意间听得卧床静养的她正与王韶说着话。王韶是她的族亲,也是府里的管家。原来夫人见我疼爱于你,冷落末儿,心中有怨,正与王韶商量,要寻机将你母子二人赶出府去。我闻言一惊,却由此生出一计,便是将你与末儿调换,让夫人以为你是我夫妇之子,若是有一天夫人真起此念,因此前与你感情已深,事发之际得知真相后定然割舍不得。

      你与末儿生来便面貌相似,加之我自你们出生后便请了奶娘照顾,你俩的母亲与你们相处不多,所以也不易辨识。那日你们除了包裹在外面的锦巾颜色及公主所赠的佩环不同之外,其余皆一模一样。我摒去下人,亲自动手,将你二人的锦巾及佩环进行了调换,从此,你便与末儿易位而处。之后不久,清妹抱着末儿突然不告而别,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能寻到。清妹本就聪慧过人,既是有心躲我,便不会让我寻着。

      四年之后,府中大变,李捍到底寻着了机会,以连带之罪,要将我打入大狱。抄家那日,我被单独关于一室,所有亲眷及府中下人,俱被锁于后院。时近傍晚,府中突然火起,初时是从我邻近之屋而起,不久便蔓延至全府。我担心你的安危,破窗而出四处寻你,却正见你扑入一间起火的偏室中,口中兀自叫着姆妈。那个姆妈,便是我在你们出生之时找来的奶妈,你虽名义上系我之子,却素来与夫人不亲,倒与这个奶妈甚是亲厚。我来不及闯进去,那偏室便已坍塌。我只当你与那奶妈同葬于大火之中,从此痛不欲生。几年后缓过神来,方才探得那奶妈姓胥名缦,原是李捍派来安插在我身边的奸细。那日火起,多半也是她奉李捍之令故意为之,要将我致于死地,不想却害了全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只有我仗着一身武功,得以侥幸逃脱。

      两年之后,我根基再生,意外得知清妹和末儿身在许州李家,悲喜交集,便派风来暗中相助。又于八年之后,以为末儿已然长大,便亲自去找了清妹,约她在郊野见面,告诉了她全部的真相。却不想清妹经不起此番打击,竟然一病不起,不久后撒手人寰。我懊悔之下,便再未去找柳末,想让他就此永为李子方之子,一直将你父母的灵位祭祀下去。以为真相就此湮没于岁月之中,不想竟于世间遇见了你!知道了你便是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我本不信命,但那一刻,我相信了上苍!我知道我几十年的善行,终于成就了这一桩善果!我笃定这是上苍对我最大的慈悲!当然,我也知道,我是你的仇人,虽然当初我有多想杀了李捍,之后我便有多懊悔没有听从你父亲的劝告,但再多的悔恨,也换不来你父母的重生。所以,如果我死在你的手中,我想那也是适得其所!我甚至渴望死在你的手中……”

      骆风来一直未说话,安静陪在苏若身边,看他泪流无声,痛不欲生,看他爱恨交集,纠结重重。他知道,苏若一时难以理清与决叔的恩怨。莫说是苏若,便是久经风雨处变不惊的自己,遇上这般情仇,也会惶然一时,不知所措。爱恨易位,岂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但苏若却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止住了泪水,转头问道:“骆叔叔,我大哥,柳末,他怎么样了?”骆风来心下暗暗佩服,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想着他人,口中却道:“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他已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尚不知晓你才是李子方的孩儿。决叔说过,要不要告诉他你俩的关系,决定在你。目前他在宫中的使命已结束,现到了兖州,坐镇浩凝阁。天下即将大变,他须得以浩凝阁之名,稳住中原武林之心,聚江湖之力,帮助新世道的重生。”

      苏若点点头,顺口问道:“天下如何大变?”

      骆风来道:“大唐国主得知大梁多路出兵,主力为段凝所率进屯临州,如今汴州空虚,便采用了趁虚袭汴之策,率了大军昼夜兼程,直扑西南,要趁虚一举夺下汴州。今日我在赶来的途中,得知唐军涉汶水西进,已攻下中都,擒住了王彥章等多员大将。”

      苏若啊了一声,不待他说完,霍地起身,急急道:“那是我大哥,我要去救他!”骆风来一把抓住了他,郑重道:“万万不可!唐军训练有素,乃是一支强军,不比县郡,你是救他不出的!”

      苏若急道:“那该如何?”骆风来摇摇头道:“听天由命!这条命留不留得住,便看他自己了。”见苏若不解,补充道:“若是他愿意归降唐军,唐主爱惜人才,定会重用于他,若是他不愿归降……”之后的话嘎然而止,其意不言自明。

      苏若的心凉了半截,以他所知的王铁枪,铮铮铁骨,定然不会为了苛活而卖主求饶。

      骆风来叹道:“时势如此,也由不得个人。不单是王彥章,便是当今天子朱友贞,在王朝易姓之时,一样也难逃殒命黄泉的下场。”

      苏若蓦地想起木婕,想她不惜舍弃自己的幸福,也要保全疼爱她的四哥,心中陡然一痛,却也下了决心,既然改变不了木婕的命运,便救一救她的四哥好了,也算成全她一番骨血相惜的心愿,当下坚定道:“唐军尚未到达汴州,我要去救下婕儿的四哥。”

      骆风来诧异地盯着他,半晌醒悟过来,知道他心意已决,便也不再相劝,只语重心长道:“凡事尽力而为,不可强求。决叔说过,浩凝阁眼下暂为柳末代管,只要你想要,浩凝阁永远是你的。”话犹未了,苏若身形已动,转眼不见了踪影,空中只远远传来一句“我……不……想……要……”,那声响久久回荡在黄河的上空。

      晋军进兵神速,不过短短几日,便已攻取曹州,长驱直入,直逼京都。消息传开,京都一片慌乱,民心惶惶,不知所适,军心难稳,惴惴不安。

      苏若趁乱入了城,继而很容易便混进了宫中。宫中已然大乱,宫女太监四下逃窜,偌大的皇宫,人声调零,冷风寂寂,昔日的威严气派婍丽风光早已荡然无存。苏若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乱窜的小宫女,问出朱友贞身在建国楼,腿下一刻不停,径直赶了过去。

      闯开宏伟的殿门,苏若一眼便瞧见里面有二人,其中一人举剑对准了面前端坐的另一人,正欲刺下。苏若飞身过去,将举剑那人撞倒于几丈开外,转眼去瞧端坐之人,见他面容俊美,却泪流满面,不由得一愣,再一细看,那人身披黄袍,袍上绣有云纹,一条青龙昂首穿梭其间。

      苏若知道,只有当今天子,方可穿黄绣龙,那眼前之人,应是木婕的四哥朱友贞无疑了。

      朱友贞初时大吃了一惊,待瞥见苏若的长相,又是一惊,随即怒言喝道:“柳末,你背信通敌,竟还敢来见朕?”苏若叹了口气,缓声道:“我不是柳末,我叫苏若。”

      举剑那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身着武将衣饰,将剑对准了苏若,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建国楼!见了皇上还不下跪!尔出言不逊,皇上面前怎敢称我字?”

      朱友贞却略略一愣,微微颔首道:“是了,你是苏若,江湖气息如此浓厚,却不是朝堂之人。朕听说过你,你是捷妹的心上人,也是胶原斩杀朝廷命官,鼓动灾民闹事之人。你憎恨朕任用贪官昏吏,恚恼朕强行拆散了你与捷妹,此番前来,是来寻仇的。”苦笑着继续道:“如此甚好,皇甫爱卿正下不了手弑君,经你之手,倒省却许多麻烦。”

      举剑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声道:“皇上……”朱友贞惨然笑道:“什么皇上!事到如今,这大梁哪里还有皇上。爱卿见过哪个皇帝如此窝囊,连传国玉玺都看护不了,暗底里还被宫人偷去?”惨容一收,正色道:“爱卿大可不必介怀。朕说过,梁晋乃是世仇,朕若落于仇人之手,受难当是小事,还必然受辱,此却是朕所不能忍。爱卿杀了朕,才是帮朕解脱。”转头向苏若道:“苏若,捷妹已去,你下手罢!“

      苏若摇头道:“你错了。婕儿去北地,乃是自愿,她感念你往日的疼爱和宠溺,不忍见你成为亡国之君,所以甘愿舍弃自己的幸福。我追杀县令,攻打县衙,并非是对当朝不满,也无推翻重塑的意思,只是痛恨佞臣奸官欺辱百姓,不忍见百姓身陷水深火热,所以出手相阻。此番千里奔波闯入宫中,乃是想救你出去。这也并非出于国家大义,只是因为你是婕儿的兄长,爱屋及乌,怜惜生命而已。”

      朱友贞听闻苏若自剖心迹,初时吃了一惊,甚为感慨,待后面听得苏若意欲救他出去,叹了口气,喃喃道:“迟了,无论是捷妹,还是你,终究都迟了!”突然心念一转,奋然道:“不迟,不迟!”

      一把抓住苏若的右手,急急道:“捷妹动身才十来天,送亲队伍体量庞大,行动不便,行程甚缓,路途又如此遥远,如今定然还未至契丹。你若即刻动身,快马追去,应当还能拦下她。寻着她之后,你带着她远走高飞,好好待她,给她想要的幸福!”将苏若一推,连道:“速去!速去!”

      苏若惊道:“可是这里……”朱友贞坦然道:“无论是朕,还是你,都已无法扭转乾坤。朕决然不会离开京都,亡国已是罪不可恕,何况在他人的国土上苛且偷生。朕愧对朱家历代先祖,唯有以死谢罪。”

      苏若心下恻然,知此事已不可扭转,只得转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向殿外。刚走至殿门处,听到朱友贞在身后道:“皇甫爱卿,动手吧!朕已无所牵挂。”那个皇甫亲信哭喊:“皇上!”听得噗的一声,似有人闷哼一声。

      苏若停了脚步,紧紧闭了双眼。他知道,木婕最爱重的四哥,从此去了,今后她亦如他,在这世上如无根的浮萍,再找不到归家的路了。随后又听得皇甫的声音大叫:“皇上,臣来了!”又是一声轻微的噗声,像是流星划过湛蓝的星空,须臾传来一声清脆的嘭声,之后不久,再是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倒地。

      苏若回头一看,那个皇甫亲信紧闭双目,倒在朱友贞脚下,脖子上汩汩流着殷红的鲜血。他叹息一声,提气纵步,飞身出了殿外。

      冷月悬林,无声斜睨苍茫大地,一骑快马飞驰在荒凉的郊野里,寂寥的时空中只有马蹄触地的嗒嗒声。驰过一个山头,俊马霍地顿住,马上一个清俊人影直了身子,望往山下一大片平地。那片平地上,营帐星罗棋布,浩如烟海,一直铺向远方。

      清辉中,一面硕大的旗帜猎猎生风。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可见旗上一个大大的唐字。苏若知道,唐军在此安营扎寨,略作小憩。明日一早,大军便能赶至京都城下,届时是战是降,终会有一个结局。营帐之外,偶有零零散散的光亮,那是百姓的灯火,如无垠夜幕中的寒星,虽然稀少,却永不会消失。

      自古以来,不管谁当了皇帝,谁贵为宰相,谁灭了前朝,谁倾了天下,百姓始终都在,他们才是世间永不磨灭的存在。官如潮来潮往,百姓却是托潮的水源,在海里起伏跌宕,永生不灭。无论山崩地陷,无论富足贫寒,他们都会顽强地立于天地之间,一代一代地,艰难延承下去,追寻着这世间的美好,也造就着这世间的美好。

      虽然史书留名的,是一代一代的天子名臣,但推动车轮滚滚向前的,却是不知名姓的千千万万的百姓。他们,才是大地真正的主人,无论沧海如何变桑田,无论风云如何幻白驹,永远在大地上繁洐奋进,生生不息。

      天下已变,寒水岛的乡亲们自然也可以回归故土了,曾经被剥夺远离的一切美好,也都有了重归的希望。苏若也有,木婕便是他的希望。他腿下用力,轻唤一声霜影。霜影心神领会,高昂神首,四蹄如飞,向北狂驰而去。

      这世间,总有一些我们无能为力的事,即使愿以性命相抵,终究也抗不过命运相欺。但也总有一些地方,我们可以通过努力抵达,只是要历经长途跋涉。我们接受这世道的残酷,但也从未停止过追逐美好,哪怕为此要翻越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渡过千难万劫。希望,总在前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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