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黄今平

45、假面

　　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茶坊，由于我们的入住，愿意来这里闲叙的人一个也没有了，我们依旧像往常一样起床吃饭睡觉，伙计也像往常一样亲自为我们端茶倒水，时不时地，他还愿意与我们叨唠一些自己的琐事，虽然我们从来不会理会他。
　　我知道，当施术者写好了剧本，我们就不会再如此清闲，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世事万物都会有结果，我只需要耐心的等待。所以那天早上，当我梳洗好妆容站在二楼栏槛前看到那个长相和我一样的女子时没有一丝惊讶。她正和雨天、骊歌围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用早点，脖子上轻巧地系着一条丝巾。正像我们平时一样，她坐在属于我的位置上，她的服饰妆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和我没有一丝差别。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老板这么肯定就是我订下的房间，因为在这里，确实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她现在做着我本该做的事情，说着我本该说的话，而我，成了一个冒牌货。
　　她现在正对着我，时不时小心地抬眼看我，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她已经将我置于死地，即使明知道她是假的，我也辩明不了什么，因为我也不是真的。
　　我仍然镇定自若地站在那里，任由事情随着时间演变，也没有一丝害怕。
　　骊歌第一个发现了我，她的反应有些激烈，拿起剑迅速地闪离了方桌。雨天虽然还没有看到发生了什么，但是骊歌的动作已经足够让他警惕，他也持剑闪到了一边。
　　那个女人惺惺作态，她装作不解地看了骊歌一眼，然后顺着骊歌的目光猛然抬起头看我，做出了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我攀着扶梯走下去，走到那个女人身边。雨天，骊歌都紧握着剑盯着我们，我们之中势必有一个是假的，他们谁也不会相信。
　　“你是谁？”她问我。
　　“我是花筱。”我说，“你又是谁？”
　　“呵，我才是花筱，你冒充我。”
　　我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跟她口舌也没有什么用。我对雨天说：“你还记得你亲手埋葬晴天的时候吗？你捧起一把桃花洒在她的坟头，而我就站在你的身边。”
　　“对，你是花筱。”雨天对我说。
　　那个女人于是转头对骊歌说：“你还记得流沙执意要去救雨天的时候吗，你急的咿咿呀呀，拔出剑来阻止他，而我在一旁说出了你心里的话。”
　　“对，你是花筱！”骊歌打着手语对她说。
　　看来她是一个一直在我们身边的人，她对我们一起经历的事情了如指掌，起码在进入桃花冢之后是。我想着便对骊歌说：“你记得在世外菩提寺的时候吗？你总是第一个起床，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枫树下，我推门出来，你总是会警觉地看我一眼。”
　　“对，你是花筱！”骊歌打着手语又对我说。
　　那个女人于是对雨天说：“在菩提寺时，你总是站在庙宇的飞檐上观望，一站就没有时辰，总是我把你喊下来吃饭的不是吗？”
　　“对，你是花筱！”雨天对她说。
　　我的心终于像被铁杵凿穿一样的疼，因为我已经隐约猜到她是谁了。但她突然转口说：“既然我们各执一词，那就杀出一个真假来吧。”话音未落，她抽出剑飞快地朝我奔来。
　　她抽剑的速度虽然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迟钝，但是她的剑足够长，而我们之间的距离足够短，她逼近一步，剑锋就接近我的胸口了。我看见她逆光变得纯白的瞳仁和脸上诡异的笑，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她非常得意。
　　她的目的并不是要杀死我，剑锋在刚刚点到我肌肤的时候立马就停住了。我没有受到一点伤害，但是我已经输了，因为下一秒，不由我意念控制的桃枝藤蔓就会意识到临近的危险，从我的身体里疯长出来，保护我，杀掉她。
　　逼我暴露桃妖的身份，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一切如她所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我表皮上蠕动的触须，表情都变得异常惊恐。脚底下很快轰隆隆地发出地板碎裂的声音，无数锋利的桃枝发了疯似得破土而出……
　　那个女人对我是如此的了解。她的剑刺得恰到好处，给了足够的时间让所有人看清楚我是如何妖化的。她也已经做好了被我杀死的准备，闭上眼，向后退了几步，空出足够的距离来，好让所有人再看清楚我是如何杀死她的。
　　我还是赶在桃枝从她的身体上穿膛而过之前平定下已经沸腾的妖灵，然后看着她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她也睁开眼看着触须蠕动的我，我没有第一时间杀死她显然让她很惊讶。但她还是满意地笑了，她看了看雨天，骊歌，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
　　我与他们的战争一触即发。
　　首先动手的是雨天，他的表情还在惊讶的时候，就已经暗暗拂动衣袖，亮出剑向我迎面刺来。他的左手拔剑的速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甚至比他失去的右手还要快，这不是他惯用的手，我知道他花了很多时间去强化，但进步如此之快还是让我始料未及。我不敢多想，赶紧召唤桃枝幻化出坚固的屏障抵挡。几乎是同一时间，背后的危险也接踵而至了，脊梁骨仿佛已经被袭来的寒意冻结成冰，那是骊歌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凄冷而黑暗。也就是说：她已经出现在我的身后，对我使出致命一击。
　　我只能放弃主动抵抗，我没有这么出类拔萃的速度能够同时抵挡两名出色的黑羽护卫出其不意的联袂攻击，他们仿佛从四面八方杀过来，让我顾此失彼。我只好寄望于身体自己做出防御。
　　随着皮肤的一丝刺痛，眼前蓦地一片漆黑，桃枝已经在虚空中幻化出来，砰的一声结成了一个巨蛹，牢牢地将我护在蛹心位置。我听见蛹随即被利剑重击发出的沉闷声，他们出手即致命，两柄漂亮的花舌剑奋力刺穿了坚固的蛹。
　　我飘在大厅的房梁上看着这生残的一幕，他们因倾尽全力而咬牙切齿，桃蛹因被击碎而木屑纷飞。而我，早已经借助桃枝的通感遁逃出来了。
　　他们很快意识到了失败，并迅速又找到了我。但是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就是桃妖后，我还没有给过别人第二次杀死我的机会。我掐着食指轻点微抬，幻化出的桃枝立马织成了两只巨掌，在他们挪动之前缚住了他们的身体。
　　这一切让我感觉到身体里面无与伦比的力量，妖灵源源不断形同井喷，我自由地幻化桃枝结成任何模样，身体却丝毫不感觉疲惫。这个地方曾经圈养我一千年，万物皆受我恩泽，被我滋养。此刻，他们回馈于我，让我随心所欲。甚至让我觉得，眼前这个强大的幻术空间，我也完全可以制造得出来。
　　我把骊歌和雨天捆绑到我面前说：“我的确不是花筱，当然她也不是，在你们身边的从来就不是花筱，而是我桃妖。花筱在五年前已经被我杀死，我窃取了她的皮相。”
　　我又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她自始至终都安静地站在那里观望这出她一手导演的好戏。现在她微笑着正视着我的眼睛，丝毫没有要逃走的意思。她只是一具丧尸，被人操纵，任务已经很好地完成，就变得可有可有了。
　　我顿了顿，咬着唇走到她跟前：“小野，是你吗？”
　　她的笑容立马凝固在脸上。
　　我伸手摘下她系在脖子上的丝巾，露出那条细微如丝的剑痕来，那是之前在泫皇宫殿时，末日刺上去的，那一剑要了她的命。
　　“姐姐，是我。”说完，她轻轻拂去面容上的幻象，露出小野的真容来，“姐姐，我费尽心思掩饰，还是被你看穿了，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了？”
　　“不，小野，即使对你有一丝丝的不信任，我也会拼命说服自己，因为对你的任何怀疑都会让我觉得自己很不堪！”
　　她于是满足地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姐姐，你这么说，我很感动。”
　　我难过地说：“小野，对不起，我说会保护你，可是我没有做到。”
　　“姐姐，你不用道歉，因为在你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
　　我于是更加难过了：“小野，你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摇摇头：“姐姐，快要结束了，不重要了，请你不要难过。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才会安心的话，我告诉你，在你第一次闻到我身上有天竺葵香薰味儿的时候我就死了，那种香水，是用来掩饰尸臭的，它还能驱虫。”
　　“小野，告诉我谁杀了你？”
　　“是不魂。”
　　“不魂那个时候已经是一具丧尸了，施蛊的是谁？”
　　她强笑着说：“姐姐，我很想告诉你，他也没有束缚我，但是我不忍心。”
　　“是弦月吗？”
　　“不是。”
　　“弦月还活着吗？”
　　“快要死了。”
　　“他到底是谁？”
　　“好了，姐姐，不要问了，我要走了。如果你问我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会告诉你的。”
　　我顿时鼻子一酸：“小野，你说，不管你有什么心愿，我一定替你完成，我已经对你失去过一次承诺，不会再有第二次！”
　　“好的，姐姐，那就请你离开这里吧，现在就走！”
　　“不，小野，有人杀了你，我要找到他！”
　　“没关系的，姐姐，我死不足惜，我担心的是你，你如果继续走下去，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恐怕会生不如死。你会发现一切你吃下的果都是你种下的因，而你没有办法结束。所以，小野求你离开，你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你。”
　　“我不怕！小野，我不怕！”
　　“我怕，姐姐，你答应我。”她急了，眼角突然渗下黑色的黏液。
　　我只好含着泪点头。
　　“那么好，姐姐，其实我知道我说再多你也不会走的。你答应我，不过是为了让我的灵魂安息罢了。不过我还是很开心，你为了我做了一切。”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紧的，姐姐，小野祝福你，祝福你……”
　　然后我看到她的瞳孔开始涣散，她低头看了看心口，那里便徐徐地长出一枝桃花来。我走过去，在她化成一地花瓣之前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