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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利诱与羞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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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市已经开始了,市集上人头攒动,淳朴善良的桃城人依旧像往常一样早早出来赶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安逸的家园已经拿捏在别人手里,施术者的喜怒哀乐随时可以左右他们的贫穷富有和生老病死。
我们回到茶馆,厅堂里冷冷清清,一个客人也没有。老板正趴在地上,仔细擦拭地上顽固的血迹,他抬头看到我们进来,脸上晃过一丝慌乱。
我问他:“你救了盲童,而且还抚养了他七年,为什么他死了你一点儿也不难过。”
老板瞪着眼睛一脸茫然:“你……你说什么?”
“我们杀了盲童,你为什么一点都不害怕?”
“盲童……盲童不是你们的人吗?”
“你说什么!”我顿时觉得被人掐住了喉舌。
“盲童是那天上午和你一起来的呀,你定下了房间然后离开,他留在店里,下午的时候,他让我去泫皇宫殿外接你过来,我之前不认识他呀!”
老板说完,恼羞成怒的骊歌嚯地拔出了剑。
我急忙挡在老板身前:“骊歌,别一错再错了,你杀了他也没什么用,我们被算计了,只能怪自己愚蠢!”
雨天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你还记得我们到茶馆的第一天遇见的盲童吗?他私下跟我说了一大堆卜巫族的事,把所有的疑点都引到了有卜巫血统的蚕衣身上,我们才怀疑他,他也因此而死。现在看来,一开始我们就被牵着鼻子在走,盲童的出现不过是给我们一个杀死蚕衣的理由罢了。”
“真有趣,希望明天早上起来,你们不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把我杀了!”雨天说着推开骊歌,径直上了楼。
骊歌看了我一眼,打着手语说:“不要再跟我同一间房,不然我会杀了你!”说完,她也收起剑上了楼。
我只好又向老板又要了一间房,我问他:“你就那么确定那天订房的是我?”
老板说:“真的是你啊,不过你上午来的时候穿的极为妖艳,轻衣薄衫,几乎……几乎可以看到你的□□。”
“还有什么不同?”
“嗯……你那时额头上还有一朵刺眼的桃花图腾,脸颊两边还有金箔点缀的花靥,浓妆重彩,打扮得更繁赘,眼睛里杀气也更大。”
我谢过老板,低着头迈着步子上楼,突然一个踉跄摔倒在楼梯上,我觉得好累,我伏在硌人的松木上,觉得整个世界都晕头转向,让人不知所措。
之后的好多天,这个捏造的幻界又回归了平静,我们像是这个世界里被遗忘的存在,没有人来打搅我们,也没有死亡令人窒息。茶馆的老板每天准时为我们做好饭菜,天微亮的时候,他又依次敲响我们的门。
我们的起居都由他支配,而我们习以为常。
茶馆里会不时进来一些歇脚的客人,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当初一起进入桃花冢的我们一行八人,流沙、晴天、雨天、狼牙、蚕衣还有骊歌,小野和我。现在流沙、晴天、狼牙、小野、蚕衣都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世,他们化作一些桃花,一撮灰烬消失在滚滚的光阴里。而侥幸还活着的我们,也被戏耍的很乏累,死亡或许真的是更好的解脱。
游戏终于在一个明媚的日子里继续,那天早上,我和骊歌、雨天先后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茶坊里的老板和伙计都穿的格外隆重。伙计逐一将门窗关上,在门口挂上歇业的牌子,他抬头看见我们,诧异地问:“这么盛大的节日,你们不去参加庆典吗?”
“什么节日?”
“桃城建成日啊。”
然后我看到雨天和骊歌都愣了一下。
伙计又说:“今天可是桃城的一千又一百年整岁诞辰,我听说城主弦月会在泫皇宫殿亲自主持祭祀仪式,十大法老也会悉数出席,这可不多见呢。”
“什么,弦月?你是说弦月?”
“是啊,桃城第一百二十七代城主弦月啊。”伙计对我如此过激的反应很是不解,他摸着脑袋,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我回头看了看骊歌、雨天,他们对视一眼,转身回房间里拿剑。
全城的人几乎都出动了,等我们后知后觉赶到街上时,细长的素颜街已经人山人海,祭旗招展。所有的族人都衣着盛装,梳着最古老的盘蛇发髻,他们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虔诚而有序地向泫皇宫殿挪动。
在街道两旁低小的屋顶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位身中蛊毒的护卫在悠闲地巡逻,他们背跨着手,彰显出自己高人一等的特殊身份。
他们早就看到了我们,因为当我对视他们的眼睛时,他们不躲不闪,都很有礼貌地冲我微笑。
泫皇宫殿的宫门被重兵把守,涌进来的族人被逐波分流到两边硕大的观礼区,只有一小撮人被幸运地放进正殿。我们很快就被人群推倒了最前面,当我们识趣地准备往观礼区走时,守卫突然拦住我们,举手做了一个请我们入宫的姿势。
我们就这样进了宫殿,宫殿里也同样人头攒动,并没有多少闲置空间。隆重的祭祀仪式在隅中时分正式开始,随着缶声隆隆的响起,所有城民不约而同地五体投地,中了蛊毒的大祭司站在高高搭起的祭台上,挥动肥大的长袖,开始大声朗诵祭文。
“巍巍桃城,悠悠沐水,我辈颔首,祭祀英灵。”
“上古卜巫,渺剑先祖,心忧民瘼,魂断冢谷……”
我们三人也跟着一起跪在地上,我抬头看见泫皇王殿前恢弘的九十九级台阶上,携剑的护卫分立两旁,阵仗威仪。而在殿堂门口,九个穿着金墨色黑袍,带着奇怪面具的长者整齐地排成一列,他们就是桃城里掌有实权的十大法老,除了已经化作一堆花瓣的不魂,其余都已悉数到列。
在法老的身前,放置着一架桃木自然缠结的精美轮椅,轮椅在正中显赫位置,上面坐着的人,真的是弦月。我挺起身子以便能更好地看到他快要失真的脸,但是当我看到他的脸,就那么一瞬,我就忍不住要流出泪来。
弦月已经消瘦的不成模样,他侧身蜷缩在轮椅的一边,微微仰头靠在扶背上,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他虽然穿着最华丽的暗夜王袍,但他的身体只是放置在袍子里的一具骨架,他一定受了很多的苦!
雨天小声地说:“桃城最有权势的人都齐了,看来不仅仅是祭祀这么简单了,要知道,以往的庆典只由城主参与,十大法老是不会出来见世的,这么难得一见的盛况,只有在新任城主即位时才会出现。”
“也许真的是要立新城主了,弦月看来是被折磨得不行了,而将被推上王位的,你猜会是谁?”骊歌打着手语,笑的很阴诈。
“还能有谁,这么兴师动众地做一场戏,还不是是施术者想让自己的上位变得名正言顺,不过也好,等他露出尾巴,我们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们小声地议论着,身边跪着的族人都在无比庄严地潜心祷告,并没有多看一眼,而大祭司也依旧心无旁骛地念着他的祭文:
“……日月失辉,人纲失常,鬼蜮作祟,邪灵猖狂。
幸有先人,心系民殇,伏魔降妖,万古流……”
当大祭司说到“流”字的时候,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失足从高高的祭台上跌落下来,像是说错了什么话被他的主人所惩罚,他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显得极为狼狈。
我一句句回念他所读的祭文,在“万古流芳”的前面他念到了“伏魔降妖”,难道是这四个字惹怒了背后的施蛊者,那么施蛊者必定非妖即魔。
大祭司从地上爬起来,非常尴尬地四下张望了一下,但所有的族人都伏首以待,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插曲。他重新整理了下冠戴,扭着丰臀走到了弦月的身边。
“祭祀礼成,起!”他拖着阴柔的嗓子大声喊。
缶声随即响起,族人们高颂着赞歌站起来,注目眺望着最高的观礼台,等待城主弦月的观礼致辞。
可弦月哪还有力气说话,他其实已经被严实地挟持起来,我想施展妖术不顾一切地去救他,可是我知道不会有那么简单,我不能轻举妄动,不能因为自己的不理智让弦月再受到哪怕一点点的伤害。
大祭司果然揽下了所有话语权,他故作姿态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大声说:“今天是我桃城建立一千一百年之举城庆典,千余年风雨磨难,幸有历任城主和法老励精图治,保我民泰城安。然天不佑我朝,城主弦月即位未久,突染重疾,经医护裔举系医治,仍无半点好转。城主夙夜忧叹,深知时日无多,遂于十大法老合议谋断,决定另立储君,以安桃城社稷。然城主即位日短,尚无合格弟子有此巨能可承江山之重,特依祖宗之法转而于同辈师兄弟中选取经纬之才承继王位。”
大祭司说到这里,很有策略地停顿了一下,以便留出足够的时间来让族人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不得不理智地接受一位正统城主的逊位以及一位新任城主的继任。虽然对大部分的桃城城民来说,谁继位大统与他们的切身利益并不相关,但桃城人身上流着共同的血液,有着对这个城池这个统治阶层与生俱来的崇敬与爱护之情,此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大祭司告诉他们谁是下一任的王。
“继承城主之位的是……就是……”大祭司把声音拉得冗长。
“前任城主幽色之养女,嫡系二弟子花筱!”大祭司说着,一边扯出怀里写有我名字的金色卷轴,然后伸长手臂指向站在人群深处的我。
所有人的目光立即聚集到了我身上,周围的人反应灵敏地散开一边,让我的位置显赫出来。
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我看着大祭司邪恶的笑容,一切如幕后始作俑者所想,我又一次成为众矢之的。
骊歌冲我打着手语:“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吗?”说完,她把手伸进袖筒里,她的手臂上缠着她的剑。
我说:“骊歌,你如果不能变的耐心一点,那么对于我和雨天来说,你就是最危险的敌人。听着,既然我已被选中为储君,按惯例就会上台行册封礼,你们跟紧我,一有机会,我们一起动手,先救出弦月。”
果然没有等待多久,大祭司就着急地宣布:“请继承人花筱上前,行加封礼。”
我身前的城民于是又自发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我环顾四周,大家都投来赞许的目光,并默契地打起欢快的拍子。我干脆也煞有其事地整了整衣冠,阔步走向前去,雨天和骊歌一左一右紧紧跟在我身后。
泫皇殿前的九十九级台阶从来没有显得如此难以攀爬,我每走一步,都觉得脚步沉重的难以抬起。护法长老已经捧出了崭新又尊贵的暗夜王袍,他恭敬地站在弦月身边,微笑着等候我的到临。
我再上一级,又上一级,每上一级,我就离弦月更近一步,我施展妖术迅速救出他的成功率就增多一分。
“停下来!”大祭司似乎察觉到了些异常,在我爬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厉声命令我。
我装作没有听见,仍然脸色轻松地又爬一级,再爬一级。
“我让你停下来!”大祭司说完,突然隐蔽地从袖口里抽出一把匕首,疾步靠近弦月。
我立即勾起无名指想要阻止他下一步动作,但正当我发力时,手心突然莫名地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我凝集的妖灵瞬间化为乌有。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大祭司把匕首捅进了弦月的背部,弦月的身体微微一颤,我只好咬着牙停下来,张开手拦住身后的骊歌与雨天。
大祭司说:“你要听话一点儿,不然我们的城主可是会死的更快哦。”
我说:“你究竟想怎么样?”
“你怎么不明白呢,我让你做了这个城池里独一无二的王,你现在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不是我想怎么样,是你想怎么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大祭司机械地转述着,我知道身中蛊毒的他只是幕后施蛊者的传声筒。
“那好,我要你放了弦月。”
“立刻放。”
“我要你放了这个城池里所有的族人。”
“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屠戮他们啊。”
“好吧,让我们诚实一点,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太小看我了吧,我没有任何条件,你只需要安心做这个城池的王,教化这里迂腐的城民就好,然后,我们一起,我们继续完成更大的梦境。”
“帮你制造这样的影子城?你想都不要想。”
我一针见血地揭穿了他的阴谋,他立即摆上脸色说:“你不觉得我已经很仁慈了吗,你不要得寸进尺!”
“你听着,我要让你知道,我在心里发过誓,我一定要为那么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好吧,好吧,看来今天又白忙活了,我们根本不可能达成任何协议,因为你还是几千年来的那副正义凛然的嘴脸,那我也要让你知道,既然你决意要做个好人,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做坏人也一定会付出代价的!”我说。
“哈哈,很好,那么让游戏继续,我们慢慢玩。”说完,大祭司握住轮椅的推手,转身准备离开。
“留、下、弦、月!”我一字一顿地说。
“哟哟哟,你千万千万要冷静啊。”大祭司做着夸张的表情,“你要是一旦出手,我立即就会让弦月死在你面前的,而且,我还会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做陪葬,一个不留,我猜你已经不怀疑我的能力了吧?”
我顿时被吓住了,可是骊歌突然向前走了一步,拿出了袖里的剑。
“骊歌,你想干什么?”
“他说你不能动,可没说我们不能动!”他比划着,向雨天使了个眼色,俩人便立即腾空而起,举着剑飞快地踏着花阶向弦月扑过去。
大祭司也飞快地向前挪一步,挡在了弦月的轮椅前,他又轻轻朝我们吹了口气,一阵妖风便突然从我们身后卷起来,吹起漫天的花瓣密密地织成了一面墙挡在了观礼台前。晴天和雨天刚要攀上礼台,可是现在由于视线被完全的阻挡,他们只能谨慎地停下来。
等花瓣如幕布般跌落的时候,礼台上已经只剩下大祭司一个人了,九大法老和弦月都已不知去向。大祭司大喝一声,指着我当着所有族人的面咬牙切齿地说:“花筱你好大胆,现任城主弦月仍有一息尚存,且任期未满,按桃城律法,即便你已是储君,也只能等城主殡天,方能承继王位。可你竟然不能安分守己,教唆手下试图谋逆!”
我顿时有些失措,他居然想到给我安上这顶大逆不道的帽子,这在桃城哪怕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可是骊歌刚才冒失的的行为已经落人口实,我百口莫辩。
“按律,当将你三人当就地砍杀,以正法纪,然今日乃桃城诞辰之日,举城盛事,不宜杀生,只好暂且赦免你三人死罪,从今天起,永世将你三人除籍之护卫之谱,唾弃于行人之巷,终生不得踏入泫皇宫殿半步!”
说完,大祭司缓缓后退,满意地隐于钉门之后,所有的护卫也都自发地散去,留下我们与整个不明就里的桃城族人。
我立即感觉到来自整个城池的恶意,在桃城千百年的历史上,我是第一个妄图弑君夺位的人,血液里与生俱来的护城情节让族人们坚定地站在了同一立场,他们眼里的愤怒说明了一切。
我和雨天、骊歌也只好尽早离开,因为我们无法让他们相信我们如天方夜谭般的解释。但当我们走出宫门的时候,整个大街上的人都已经知道宫内发生的一切了,他们自发地分成两侧,把我们孤立在细长的素颜街中心,让我们接受他们目光里无比直接的唾弃。
一颗饱满的菘菜突然从拥挤的人群中向我们扔过来,重重地摔烂在我们脚下,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只要有人挑头,接下来的我们必将面临狂风暴雨般的羞辱。正像我想象的一样,铺天盖地的菜叶、石头、瓜果随即雨点般向我们袭来,砸在我们的腿上、手上、脸上,族人们毫不保留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此起彼伏的指责声迅速充斥了整个桃城。
可是骊歌和雨天的反应是我不曾料想的淡定,他们本是如此高傲,可是面对如此屈辱却没有丝毫躲闪,他们昂首挺胸立于这天地之间,任凭那些剩菜残羹之类的东西在他们身上肆意涂抹,他们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我们现在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了,经历了这么一场已成事实的误会,我实在想不出还会有谁愿意收留我们。
但有太多事是出乎我们意料的,当我们快要走完整条街的时候,之前住的那家茶坊的伙计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跑向我们,他说:“我来接你们回去。”
我说:“店老板还要收留我们,他难道不怕吗?”
伙计于是笑嘻嘻地说:“你们放心,他永远也不会害怕了。”
我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
伙计又说:“刚刚有人过来店里,说让我来当店主,还要我像之前那样伺候你们起居用度,哦,他还送给我一朵花。”说完,伙计轻轻扒开胸前的衣服,露出心脏处的桃花印。
我看了看雨天和骊歌,他们都看着中了蛊毒的伙计淡然地微笑,雨天说:“也好,我们跟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