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官》醉墨忘

18、第十八章 旧堂前燕

　　书令史地位极低，在太子詹事府中人数最多，也是最不起眼的。

　　何笑汝整日在詹事府走动，不加多想就找到主簿屋室，殷勤的凑去拍软几案后的垫子，恭敬道：“垫子特地加厚了，请主簿侧卧在此吧。”

　　李玥涯打量了那软垫几眼，并不满意。

　　孟少枭见他不满，笑道：“我没那么娇贵，伤已经好多了，卧会儿无妨的。”安坐后，她又问：“何书令史在这呆了有多少时间了？”

　　何笑汝谨慎的掰着指头数数：“自去年开春起，刚满一年。”

　　孟少枭思量一会儿，磨了墨，就着桌上的纸洋洋洒洒写了几行，吹干折起后递给何笑汝：“将这纸送去太子殿下那儿，要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孟少枭送去的，无论殿下看不看，你都等上一刻钟。若殿下有回信就带回来，没有回信就自个儿回来，可以吗？”

　　“下官知道。”何笑汝双手恭敬的接过信纸，珍重得塞进贴心胸口处，分别对二人拜了拜，后退着踱了数步，才转头疾行而去。

　　不过一会儿，有端着酒水点心的小吏悄声进来，放下物什后便静静守在门外，既不打扰屋内的孟少枭和李玥涯说些低语，又能随时听到他们的传换。

　　又过了一会儿，额角微汗的何笑汝双手捧着一张宣纸，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因太子殿下随手题字未折宣纸，他也能看见其上的一句话：“明日早前即可”。没看到孟少枭的信，不知太子到底应了什么事，他也不敢多加猜测，只尽量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孟少枭扬起的笑意。

　　孟少枭捏着纸条弹了弹，得意道：“不愧是太子殿下，这下明日有好戏看了。何笑汝，我要你从今开始暂任书令史之首，来帮我一帮。”

　　“下官荣幸！”何笑汝眼中一亮，俯身行礼，虽有克制，仍将喜不自禁的声音喊了出来。

　　孟少枭好笑：“先简单说说詹事府的情况吧。”
　　“是。太子詹事府，以往都是太子殿下主持詹事府的大事，琐碎小事就由之前的陈主簿管，剩下的便是我们这些下品小官了，以及，孟主簿不在时，有急事大家都会去问谢道知公子了。”

　　何笑汝偷看了一眼孟少枭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继续说：“他十分聪明，府内的事一点就通，诸吏有什么难事都喜欢问问他，殿下本要给谢公子一个职位，可是谢公子自己不要当，所以……才以一届闲人的姿态留在府中。”

　　“谢道知我还是知道一些，你不必多说，说说别的。”

　　何笑汝擦擦汗：“是。东宫如今虽然各府齐备，却大多与詹事府一样，都是下品官居多。詹事府的詹事、少詹事、丞三职都无任职，孟主簿便是长官，其下录事两人，令史九人，书令史十八人，倒是都齐备。两位录事一位姓刘，一位姓张，都是安京人士，平素亲睦友善，勤勉有加，虽然他们二人未说，但笑汝曾闻见他们身上的味道——刘录事喜好喝清酒，张录事喜欢喝，咳，喝花酒。而九位令史，笑汝并不全都熟悉，故不敢将听来转口说给主簿听，笑汝与林令史常有公务往来，他年纪稍大，偶尔会忘记一些小事，是个慈祥的老者；而冯令史……”

　　何笑汝说了小半个时辰，一一将太子詹事府内一众官吏的性格癖好说了个遍，又将其他府衙的大致情况说了一说。虽不全面，但对一个平日打杂的小吏而言，真正确认的事就说，不确认的只字不提，绝不添油加醋，这点更是难能可贵。

　　孟少枭有些起了爱才之心，想着若是把何笑汝带到军中，不知能对着敌军留下的痕迹看出些什么精彩的东西来？可仔细看看何笑汝的小身板，怕他吃不了当兵的苦，便没有开口。

　　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孟少枭说道：“我已在来时定了融香斋的茶点，一会儿若是融香斋的人来了，你便把茶点分给诸位，就说是我孟少枭为耽搁大家公务的事聊表歉意，请大家随意。”

　　何笑汝应下：“下官知道了，那孟主簿呢？”

　　孟少枭将太子的纸条塞入袖中的暗袋，笑道：“我要回府。”

　　何笑汝心里讪讪，融香斋的茶点要一金一份，却被她轻松送了下属的小官们，那她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明知孟少枭首当其冲要收拾的就是谢道知，何笑汝却不敢开口多问一个字，极尽恭敬道：“是，下官一定为主簿办妥。”

　　拍拍何笑汝的肩膀，孟少枭如何而来，就如何扬长而去的，李檀起事务繁多，不会总往她这跑，而她也是为减轻阿兄负担才入东宫为文官，怎好加重他的负担。
　　.

　　回帅府的路上，李玥涯禁不住问：“你真的知道谢道知是谁？”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吧，世子阁下竟然会认识谢道知？”

　　“幼年时曾交往过两日，听别人说起过他的事。”李玥涯轻叹一声，眸中似染了一层灰色，黯淡许多：“多年不见，他果然长成了这样，玥涯早就察觉到此事，却一直没能帮他，实为一大憾事……孟少枭，他本性并不坏。”

　　这世上从不缺八卦之人，好似全魏国都知道孟少枭是谁，人人也都知道东宫第一谋士谢道锦有个不成材的废物表弟——谢道知。

　　他也算是个身世离奇的，本姓欧阳，母亲是谢家人，结果他七岁那年父亲大人去世，欧阳家却不要认这个孙子和儿媳妇了。谢氏一气之下便领着儿子回了娘家，还给儿子改了宗姓入了谢家祖籍，即便如此，还是招来许多口水。

　　许是小时被本家嫌弃所留下的阴影，谢家又溺爱过头，结果养成现在这般油盐不进的谢道知，长辈们才知道头疼，无奈下只好让嫡长孙谢道锦把烫手山芋交托给太子殿下管教，太子殿下又能如何，只是好生供养着而已。

　　孟少枭笑道：“他身世可怜个屁！都是已过弱冠几年的男人了，怎得哼哼唧唧这么多毛病？若在军中，我先揍他几板子看看！我不过写信让阿兄知会一下谢家，断下谢道知家里的月钱，让他尝尝用自己俸禄过日子的滋味而已。你与他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怎么这么担心？”

　　李玥涯淡然道：“都说了是幼年时的相识。”

　　侧倚着轮椅，孟少枭以指尖轻敲着扶手，笑道：“放心吧，阿兄要真想养个废人打发时间，哪塞不上，非要让谢道知在詹事府这么个清水衙门给我添堵？这说明谢家小子应该是有点儿能力的，阿兄将来想用他，只是他脾性不大好，得再磨几下。再说他毕竟是谢家人，他表哥可是谢道锦，有几人敢于开罪他？人是阿兄让我磨的，多余的我不担心，剩下的我万死不辞，一定把他弄成人样。”

　　孟少枭顿了顿，又说：“从任何方面来说，谢道知这小子跟我比都差的远……你要还不放心，干脆也问阿兄要个闲散职位在詹事府呆着？”

　　“我才不。”李玥涯脸色一黑，看她一脸算计，恨不得就把她扔在街上算了。孟少枭这厮无时不刻不想骗他一起去东宫帮太子的忙，明摆着她想给自己找轻快。

　　孟少枭痛恨道：“你说说都老大不小的老少爷们了，怎么好整天呆在宅子里呢？”

　　“家里不缺我一份俸禄，弟弟又能承继家业，我没什么可忧心的。”

　　“你这么说，是打算成亲后也继续吃家里软饭？”

　　李玥涯神色微变，一时间竟然怔住了，他发了好一阵呆，才说：“我……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以往只想着父亲是一国封王，世子也有封邑，不会缺少什么。若有日弟弟接了父亲的位子，我也能做个郡王，可之后，之后……”

　　他后面的声音压得极低，呢喃几声又叹息道：“是你提醒了我，我是该好好想想往后该怎么办，等我想好，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的。”

　　孟少枭大窘，她只是开个玩笑，没想李玥涯竟然当了真，急忙摆手道：“等等等等等，是我错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用非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月牙以后该吃什么饭是他自己的问题，她自己真是有点不知所以然了，怎么好问一个男子这样的问题，她又有什么立场说这个？

　　孟少枭担心会否伤了李玥涯男性的自尊，但看着李玥涯的神情，他更在乎的是问题的答案，而不是她是否对他失礼，或是窘于一个成年男子至今还啃老的面子问题。

　　“咳，嗯……月牙，却才东市那家芙蓉糕很好吃，我们再去买一些带回家吧。”孟少枭偷偷窥了李玥涯几眼，见他明显在发呆，拼命想着怎么转移话题。

　　“好。”李玥涯木然点头。

　　李玥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孟少枭说的很多，多年前的打算到了如今变数太多，显然是不行的，而他既然已放弃归隐山林的念头，就该好好想想怎么在这里活下去。

　　为了李玥涯这个姓名，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