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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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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日月抢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口里问着:“这什么啊?”
辛夷傲然道:“这是老夫按一本古方炼制的疗伤圣药,试了十几次才制成,现在只剩三四颗了。等你被人打得内腑破碎,吐血将亡的时候,就知道这药的好处了。”
陈日月嘴角一抽,心道你才给人打得内腑破碎、吐血将亡呢!
何梵已经夹手把药抢回去了:“真有这么好?先生怎么舍得?”连个金疮药都舍不得敷……
陈日月撇嘴道:“傻了不是,既然有方子,当然就能再制。”
辛夷摇头道:“这药炮制要求极严,手感、眼力、火候缺一不可,药材又难得。非是老夫夸口,除了我,咱大宋国也没几人能制得成。可惜这药治内伤虽好,外伤却不顶用,军中用不上,以后也不会再制了。”若非他嘴里还嚼着一口烂叶渣子,这话大概会更有说服力。
陈日月是个机灵人,眼珠转了转问道:“宁化军中很缺药么?还需军中大夫自己上山采药?”
辛夷糊完了草药渣,在水中洗了洗手。
缺药么?当然缺。好些人原本能救得过来,可是没有药,只能等死。
辛夷知道那些人背后都怎么骂他,不止背后,当面指着鼻子骂的也有:“姓辛的!见死不救,迟早要遭报应!”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不止缺药,还缺人、缺粮饷、缺装备。一个五百人的指挥,有时连四百人都不够;还有一拉就断的弓,一碰就折的箭,生了锈的兵刃,掺稻草的棉衣……
连年征战,补给非但没添,还每况愈下。作为辛家不世出的制药天才,这几年,辛夷除了止血敛创的药,就没再制过旁的。
官家只爱江南的奇花异石,看不到边关的铁血风沙。
辛夷心中千回百转,出口的却只有一声沉沉的叹息。
陈日月打从身上搜罗出两瓶子金疮药来,往辛夷怀里一塞:“辛大夫,我也换一颗。”
辛夷五官都揪在一处,瞪了陈日月一眼:“我这药……”
忍了忍,自己咽下后半截,默默伸手又掏出颗药丸来。
药再好,终归是要用的,军中用不上,还不如换两瓶金疮药来得实在。
何梵看着老大夫肉痛的表情,拉了拉陈日月小声问:“你要这干嘛?”
陈日月小心收好药丸,舔了舔嘴唇,也小声道:“公子师叔他们怕用得着。”
他俩压着声音,辛夷就只听见“公子”两个字,急忙问道:“你们那位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何梵奇道:“公子去查看辽人行踪,当然要翻过山去。您老不是说在山那边半山腰看见的?”
辛夷惊愕道:“我从那边翻山回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你们公子去了那边,一来一回这得多久!”
来回两个时辰,天可就黑了,野兽也该出来了。
何梵和陈日月一起吃吃笑起来:“公子脚程快着呢!”
辛夷想起那迅捷如箭的白色身影,张了张嘴,又闭起来。
陈日月偏还要撩他:“辛先生,您老不是说没叫辽人看见,怎还摔得如此狼狈?瞧您这架势,得以为被几百个辽人在后头追着呢。”
辛夷老脸一红:“老夫急着回村报信,抄了这条近路,谁知心中慌乱,脚下就没留神……”说完自嘲一笑,“滚下来也好,倒省了许多时间。”
陈日月嗤笑道:“要不是遇上公子,您可就滚下水潭去了,莫说报信,连保命都难。这可谓欲速则不达了。”
辛夷叹道:“辽人凶残,所过之处,烧杀掳勒,鸡犬不留。我实在是怕啊。”
听说辽人也缺补给,所以这几年更勤快地跑来宋地打草谷。他们还能打草谷,宋军得到的训诫却是:“不得擅启边衅!”
何梵皱眉道:“阴阳人,就你话多!”
陈日月也恼了:“何小二!还轮不到你管我!”
然后两个人一起住了嘴。
无情回来了。
一袭白衣轻快地掠过嶙峋山石、崎岖小路,稳稳坐回了轿子里。
无情往辛夷脸上看了看:“辽人往宁化军方向去了。”
辛夷跳起身来,愣了愣神,又慢慢坐下。
只是四五十骑,宁化军自然不怕。可那一位如果总不出阵,未免要招人怀疑。
辛夷把药篓抱进怀里,紧了紧。
几乎是前后脚,白可儿也回来了,身后还跟来一个青年。
青年自称徐三,三十来岁,一脸精明,自称是辛夷的表侄。上来就朝几人团团拱手见礼,先谢过对表叔的救命之恩,又谢过往村里报信之义,再谢过向代州求援之德,最后对无情格外表达了一番景仰之情。原来这徐三是代州刺史辖下一名捕快,趁休沐回趟村子,就碰上这么桩事——大抵捕快这一行里,就没几个不仰慕四大名捕的。
辛夷早抱着药篓想走了,徐三还在殷殷邀请几人去村里落脚。无情方才已将辽人动向告知,村里虽然还要警戒,也能稍微松口气了。
无情婉拒。他还是挂记那一队辽军,不管是代州统制派兵,还是宁化军迎敌,既然碰上了,总要有个结果才能放心。
辛夷瘸着腿向徐三抱怨道:“怎不带头牲口来,我摔了腿。”
徐三倒是个妙人,笑着回道:“老叔,我与白小哥抄近路穿山过来的,如何能带牲口,我当回牲口,驮您回去罢。”
当下,辛夷背了药篓,徐三背了辛夷,与众人道别而去。
走不十几步,却转了回来。
辛夷从徐三背上下来,挥挥手:“离远些。”
徐三一脸无奈,退出二十步外,百无聊赖蹲到水边去了。
辛夷看了看三小,对无情道:“我有要事禀告。”
三小可不是徐三。白可儿打头,谁也没动。
无情慢慢道:“我的事,没有他们听不得的。”
辛夷败下阵来:“前日,宁化军中章先锋阵前受伤,一箭穿胸。”顿了顿,又道:“箭从身后来。”
无情微微一挑眉:“军中自有法度,与六扇门互不相统属。”
辛夷想了想,叹口气,蔫头耷脑转身走了。徐三过来背了他,不多时就转过山脚去了。
谁也未料他如此干脆,一时都愣了。
半晌何梵抓抓头问:“公子,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日月也问:“公子,这个先锋……算什么职务?”
只有白可儿指着山脚道:“公子……他们好像又回来了。”
山脚又转回来的两人,可不就是徐三和辛夷。
徐三背着辛夷又回来了,到了跟前把辛夷往地上一放,自觉退避。
辛夷伸手把他拖回来:“这次不是机密事,就与成大人说两句话便走。”
徐三唯唯,立着不动了。
无情不动声色:“辛大夫何事去而复返?”
辛夷冲无情拱了拱手:“成大人,朝中重文轻武已久,边军补给多有克扣延迟,粮草医药竟时需求购于民间。然代忻百战之地,医药匮乏,又兼土地贫瘠,药材少产,如今军中都多有节省。”
三小本以为他是为章先锋之案又回来周旋,听了半天却又不是,一时都有点迷茫。
无情却听得剑眉紧蹙。边军之苦他也多有所知,然朝中疲敝,国库空虚,那一位又是不肯操心的,诸葛先生纵极力周旋,也不能处处周全。心念电转,尚未寻出一句安抚之语,辛夷已气都不喘地接了下去:“成大人双腿痿废日久,已无生理,代忻无有枯木回春之药,请大人事毕尽早回京,莫要浪费此间医药……”
何梵大怒,张口欲斥,徐三却比他更快,扑上去捂住辛夷的嘴,将老头往肩上一扛,草草行了一礼:“老叔今儿摔得傻了,满嘴胡话,成大人莫怪,小子这就带他回家醒醒神!”说完转身就跑,比兔子还快。
徐三听到后面几句已知不妥,纵身上前去捂辛夷的嘴,终是慢了一步。此时苦着一张脸,恨不能生出四条腿来才好。一眨眼就消失在山路转角,远远还能听见辛夷被颠得支离破碎的怒骂:“放我、下、下来、小兔、兔崽子……”
何梵剑都抽出了半截,气道:“不识好歹的……”当着公子的面,终于没敢骂人,又重重将剑按了回去,恨恨道:“若非公子相救,早已没命了,竟敢……竟敢……”
无情屈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微微一哂。
“传信给小四,去宁化军会合。”
白可儿也急了:“公子,这样不识好歹的人,管他做甚!”
无情悠然问道:“一个冲阵时背后中箭的人,你们觉得,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何梵冲口而出:“特招人恨的人!”他想起辛夷来了,觉得看见这老头在前面,肯定有人想背后来一箭。后来他才知道,宁化军里还真有不少人这么想过。
陈日月摇头道:“就算平素有怨,只要不是死仇,谁会在冲阵时下手。一旦损了士气,溃败起来,可是连自己都要搭进去。所以……是辽人内奸?”
无情不语,转目白可儿。
白可儿想了想道:“如果是内奸冒险偷袭,这个章先锋必是举足轻重之人。这样的人物,难道并无军职?为何辛大夫以先锋相称?”
无情颔首道:“不错,宁化军近年来时有战报,我也看过几份抄本,从未见有章姓之人。”
陈日月心头一闪念,冲口问道:“真有个章先锋么?”
何梵抓抓头,奇道:“他骗公子做什么?”
陈日月把心里念头理了理,思忖着回答:“诓公子往宁化军走一趟。”
无情饶有兴趣地问:“哦?他诓我去宁化军有何用意?”
陈日月把手一拍,答道:“有人克扣军中补给!他这是想告状呢。”
白可儿看了看无情,知道他在考校大家,也低头想了想:“如果……他要在路上设伏?”
陈日月撇嘴:“他如何知道公子走哪条路?”
“难道宁化军中有变?!”何梵冲口而出,说完自己也吓着了。
三小一起眼巴巴看着无情。
无情微微一笑:“走。”
轿帘一落,机关扎扎,轿子自顾动了起来。
何梵张大了嘴:“去哪?”
陈日月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下:“当然是去宁化军!”
何梵急了:“如果真有危险呢?”
陈日月好笑道:“我们难道不会小心么?”
白可儿沉声道:“宁化军要冲之地,不管出了什么事,公子总要走一趟才安心的。”
无情正襟端坐,听着三小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轿后传来,突然觉得,天气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