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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宁化军就食于宁化县,县不大,因军中人常来光顾,倒也热闹。
      一路行来,风平浪静,先前担心的伏击之类,连个影儿都没有。陈日月得着机会,把白可儿笑个够。
      无情并不急着往军中去,反而先在城中客栈住下,与三小分头打探消息。
      酒楼、茶馆、赌坊、妓院,那些军汉们在营里憋得紧了,轮休时都爱往这些地方跑。

      茶馆里刚坐下,就先听了两耳朵骂声。
      前日那股辽军果然来了此处,因有无情自代州调了五百军士,与宁化军前后夹击,辽人没占到便宜,被打残一半,剩下的掉头跑了。宋军追到边界,顾忌着“不得擅启边衅”的训诫,哪敢深入,终究看着辽军从容撤走。
      这火气如何憋得住!
      “如何不教章先锋出阵!有他在,必容不得那些辽人逃回去!”
      “上次战后,就没见过章先锋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得了吧,除了出战,老子就没在营里见过他!”
      “这两日辛大夫也不在医帐。”
      “杀千刀的老混蛋!”

      茶殊为普通,色、香俱非上品,茶沫倒打得颇有意趣——长长的杆子,头上一骨朵刺球,——竟是条狼牙棒。
      还有个名堂,叫作“章先锋出阵图”。
      无情眼瞅着那根狼牙棒慢慢散开,方端起来浅浅啜了一口。
      一盏茶的功夫,他已然明白了三件事。
      其一,章先锋确有其人,不但有,还非常有名。
      其二,辛夷大夫也很有名,只是不怎么好听,最常听到的两句评语当属“见死不救”和“铁石心肠”。
      其三,宁化军尚安稳,如其他边军一样,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倒也还能支应。

      一连听了两天,第三天上无情便不出门,坐在房中,将听来的讯息按可信度一条一条列出来:
      章先锋名章柳,在宁化军中十分特别,有个“先锋”名头,却并无军职。认真说来,算是个“旗头”。他是马军,每逢两军对垒,带旗冲阵,十分醒目。
      章先锋生得瘦小,力气却极大,使一根狼牙棒,将近五尺长,抡出去扫倒一片,血肉横飞,威力惊人。
      章先锋悍不畏死,不管辽军来了多少,军鼓一响,放马就冲,眼睛都不眨一下,越见血越精神。
      章先锋为人沉默寡言、深居简出,除了三指挥副指挥使甘陵泽,与旁人从无交情。
      据说,因章柳瘦小,却做旗头,同大队的人十分不服,明里暗里想挤兑他。只是这人除非出战,足不出营帐,除甘泽陵外并不与人交往,又有甘副指挥使罩着,众人无奈之何。后来每逢出战,悍勇非常,生生是拿人头压服了全军。
      据说,有一战对上了皮室军,打得实在太惨。宋军折了一半,章柳马中箭,狼牙棒折,赤手空拳扑入敌阵,一跃之下竟而扑上了辽将奔马,将辽将的脖子咬断。辽军没了首领,军心惶惶,被宋军反胜。目睹那一战的人都说,当时章先锋两眼血红,满嘴鲜血,如发狂的野兽一般。
      军中传言,章先锋是被狼养大的,后被甘陵泽收养,一见血就发兽性,只有甘陵泽能制服他。为报甘陵泽收养之恩,挣来的军功都献于甘副指挥使。
      又有传言,章柳本位甘家家奴,专为打拼军功而秘法豢养训练的,因而不能居功,一应军功都记在甘陵泽头上。
      还有传言,辽军对此人头痛得紧,曾施过反间计,只是章柳杀起辽人来连宋军都怕,反间计也要有人信。

      无情对着这堆消息看了半天,越看脸色越是微妙。
      白可儿送了午饭进来,问道:“公子,这时节轮休的人都已出营,正要热闹了,今日还往哪里去?”
      陈日月从后面露出个头来,笑嘻嘻道:“公子,茶楼先生正在讲《章先锋大战白登山》,讲得可热闹了。”
      无情都奇了:“怎么打到白登山去了?”
      宁化军屯驻属忦州,白登山已入辽界,自从议和,宋军久不出边了。想到每年的岁币,众人不由默然。
      陈日月见气氛僵住,连忙打岔:“白登山算什么啊,那些说书先生嘴里可有谱呢?哪天编出个《章先锋大战不周山》都不稀奇。”
      白可儿笑喷了。他手里还端着饭菜,连忙把头扭到一边,伸脚踹了陈日月一下:“过来帮我摆饭。”
      陈日月跟着过去,嘴里不停:“我让何小二先过去听着,看有没有新消息。公子,那位辛大夫到底是不是骗咱们啊,里里外外没人知道章先锋受了伤。”
      无情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箭是从后面来的,军中封锁消息是正常。而且这位章先锋素来不与人交往,只要有数几个人闭了嘴,旁人未必知道。”停了一停,又道:“把小二叫回来,不必再出去了。取我名刺送于宁化军都指挥使杨桴,明日随我往军中拜会,见识一下这位章先锋。”顿了顿,唇角微翘,喟道:“眼见为实啊。”
      “不等小四了?”
      “传讯,让他自去宁化军中寻我们。”

      ………………………………………………………………
      杨桴接着名刺吓了一跳。
      大宋官家最喜调兵,屯驻的、驻泊的,熙熙攘攘来回倒腾。宁化军虽说就食,都指挥使也时常更替。
      杨桴总领宁化军将近五年,在军中也算站住了脚,只一件事颇为发愁——他起于行伍,朝中无人,宁化军的补给就不怎么跟得上。全靠诸葛先生为边军周旋,宁化军才勉强支撑得住。无情身为诸葛大弟子,自然不能怠慢。
      且京官尊贵,无情更是御前行走,能直颜面圣的人物,绝不能得罪。
      这么一琢磨,杨桴便慎而重之,务求礼数周全。第二天一早,派了两个指挥使军前迎客,又亲自等在帐外。

      这位都指挥使年过不惑,紫脸膛,一副好髯,武人的彪悍直爽里透着些世故狡猾。
      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不上不下,想坐稳这个位置,本事和心眼缺一不可。
      宾主相见,杨桴打点着十二分的热情,躬了身子想去拉无情的手。
      没拉着。
      无情早已把手抽开,端端正正,拱手为礼。
      杨桴只得将半躬了的身子调整成一个军礼。
      陈日月推着无情的轮椅,低了头偷偷撇嘴。
      公子的手,岂是能给人握住的?!

      及至大帐里坐了,上了茶,寒暄数语,杨桴便问无情来意。
      无情开门见山:“为先锋章柳而来。”

      杨桴眼角一跳,脸色就有点沉。先挥挥手把帐子里的人全赶了出去,又拿眼瞪着三小。
      无情摆摆手道:“我的事,没有他们听不得的。”
      杨桴把茶盏搁回几案上,用力有些大。
      “成大人所为何来?!”他再问,声音也有些大。
      “闻说宁化军先锋章柳,阵前伤于流矢,箭自背后而入。特来查案。”
      杨桴额上青筋一跳:“成大人自何处得知?!”这语气就有些不对了,这位都指挥使已顾不得先前定下的“绝不能得罪无情”的目标了。
      “军中大夫辛夷相告。”无情坦言。

      听了这句,杨桴倒怔了怔,口中喃喃:“这老东西……”
      停了停,拿眼睨着无情道:“确有此事。然军中自有法度,与六扇门互不相统属,此事不劳成大人费心。”
      无情微微一笑,也把茶盏搁下了。
      他的动作很轻,茶盏落在几案上恍如无物。
      他的语气却重,有一种迫人的坚持:“辛夷将状告在我这里,这案子便入了六扇门。”
      “我管定了!”

      杨桴把眼一瞪,他眼本来就大,瞪起来宛如一对铜铃。
      无情半垂了眼,慢条斯理整起了衣袖。
      杨桴瞪到眼酸,败下阵来。
      这个人,惹是惹不起的,躲也躲不开。
      “成大人,休怪末将阻拦,只是那日战场上混乱,章先锋中箭时无人得见,人又重伤未醒,唯有辛大夫断言箭是自后而入……”杨桴踌躇着道:“军中多□□,这件事若放开了察,只恐军心不稳呐。”
      宋军最重□□,一军之内六成都是□□手,谁有一把好臂力,开得动硬弓,便是人人称道的好汉子。
      若章柳真是为人背后冷箭,则军中六成以上都有嫌疑。

      无情摩挲了一下轮椅扶手,慢慢道:“都指挥使放心,分寸我自知。况此人能阵前伤一人,孰知不能伤两人、伤十人,乃至……”
      他微微抬了眼,目光自杨桴颈项上慢慢滑过。

      杨桴觉得这目光如有实质,冷浸浸的宛如刀锋,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都指挥使就不怕……么?”
      怎么不怕!
      放冷箭的人是不是还在军中?究竟有几个人?还会做什么?
      折了章先锋不过两日,辽人一队游骑绕个圈子跑来挑衅。辽人知道了什么?想试探什么?
      杨桴这两天睡觉都不安稳!生怕半夜有人里应外合把营给偷了!
      这几日他是内紧外松,调动了所有心腹偷偷地察,细细地察。
      毛都没摸到一根!
      杨桴虽在军中,也久知无情的大名,四大名捕之首肯出面接下这个案子,必能令那内奸无所遁形!
      可杨桴更怕那件事!不知道这位御封的名捕会怎样处置。
      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拦也要拦得住啊。
      一想到招呼不打一个就请了尊大神回来的辛夷,杨桴气得牙疼。

      杨桴下级军官出身,靠军功升上的都指挥使,一张八风不动的面皮还没修炼成。他心里七个八个的念头转来转去,一张紫脸膛上就挂了相,忽忧忽喜忽怒忽嗔。
      陈日月看得直乐,眉眼乱飞,引着何梵也看。
      白可儿低头握着刀柄,心里琢磨着,这杨桴要不吃软的,等下是不是该给点硬的。合着刚才他家公子直愣愣扔下去“我管定了”四个大字,他还觉得那算软的。

      杨桴心里终于拿定了主意,脸上表情也调整得自然了些,拈着髯问道:“不知成大人打算从哪里入手?末将自当全力配合!”
      “我想先见见章先锋。”
      “可……章先锋还没醒呢。”
      “杨大人”无情微微一笑道:“伤口,可以告诉人许多事情。”

      “大捕头要查验伤口?”杨桴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古怪,他看着无情,彷如这人脑袋上突然长出一对角来。
      饶是无情淡定惯了,也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无情可不是杨桴,心里怎样想不论,一张白净的面皮上写满了莫测高深。
      杨桴本以为辛夷早把章柳的事说了个底儿掉,听这句话又觉得不对;可若说无情并不知情,这表情又不对。
      杨桴心里没底了,试探着问了句:“辛大夫……不曾告诉大捕头……么?”

      告诉什么?
      辛夷当时就只说了一句话!
      无情轻轻“嗯”了一声,拿眼角瞭了一下杨桴。
      心里头不免琢磨,到底有什么是自己漏掉了呢?
      心里思忖着,脸上神情越发宁定。

      杨桴实在拿不准这位爷是个什么打算,索性把心一横。都到了这个地步,担心也没用,还不如大大方方做个人情。
      杨桴站起身,高声喊道:“来人!传三指挥副指挥使甘陵泽过来!”
      帐外有人领命去了。

      杨桴冲无情拱拱手:“成大人,当日章柳中箭落马,是甘陵泽救起来的,他二人关系又好,如今便将他拨于大捕头跟前听命,查察此案。末将尚有军务,少陪了!”
      全军之中,章柳唯与甘陵泽来往,能得此人相助,已是这位都指挥使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无情不能不知他情,也忙回礼道:“都指挥使请。”
      杨桴把手一背,撑着稳重的架子走了。
      跟无情打了这一顿饭的机锋,比操练了一天还累!

      杨桴一出营帐,三小就炸了锅,七嘴八舌猜测辛夷到底昧下了什么消息,又骂这老大夫不安好心。倒还顾忌着帐外有人,都压低了声音。
      无情把三小看了一眼,看得他们一齐噤声。
      “原是我并未应允接下此案,这事倒真不能怪他。”无情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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