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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四、
      甘陵泽来得很快。
      这是个矫健的青年,身形挺拔,肩宽臂长。
      听说这位副指挥使臂力了得,能开三百斤硬弓,单看那一双手臂,便知名不虚传。
      甘陵泽年未三旬,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原应是极精神的一副相貌,如今却皱着眉,红着眼,一脸忧心忡忡。
      他接了军令,说是四大名捕之首的无情来军中审理章柳一案,心中忧喜不定。他与章柳交好,自然想替他讨个公道;但章柳的身份却有一重不可说处,不知无情要怎生处置;且章柳伤势毫无起色,辛夷寻药一去不归,桩桩件件都让人忧心。
      进得帐来先见了礼,抬头看见无情就是一愣。

      无情来前递了名刺,甘陵泽区区一个副指挥,又不是杨桴心腹,虽也知道军中来了位大人物,却挤不上前,故而无情入营时未得一见。隐约也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大捕头似乎是身体不太好,怎么个不好法,就不明所以了。猛抬头看见个苍白文秀的青年,坐着把轮椅,身后还带着三个半大孩子!
      这形象和心里那位名捕一时对不上号,甘陵泽他卡壳了……

      这时候就显出陈日月的机灵来了,他上前两步,给甘陵泽虚扶了一把:“甘副指挥使快请起,公子不便相搀,您难道要等到过年?”
      他这么一打岔,甘陵泽跟着笑了笑,就势起身,往无情下首寻个位子,规规矩矩坐了,神情还是有几分局促:“奉都指挥使之令,全力配合成大人,察查章柳阵前中箭一案。请成大人吩咐!”
      无情颔首,问道:“听闻章先锋中箭,为甘将军所救,不知当日是何情形?”
      “官卑职微,不敢当将军之称。”甘陵泽连连摆手,更局促了,顿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当日是个什么情形,我也没看到。”
      “小柳……嗯就是章柳,他掌旗,一向冲在最前,我带了本指挥二百人压阵,远远看着旗子倒了,小柳那时已经落马。我冲上去,从辽人马蹄子间把他捞上马,载着他厮杀半晌,直到鸣金收兵,也没见什么异样。”
      “回了营……叫他下马,却没动静,人早晕过去了。我瞧着不好,没敢声张,把人安置在营帐,偷偷去找……”甘陵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是气没喘顺,顿了一顿。
      陈日月听了半天,只觉他总没说到点子上,心下很替公子着急,一时忍不住,插口道:“找辛大夫?那又何必偷偷?”

      甘陵泽摇摇头道:“我去找了杨都指挥使。”
      这答案连无情都颇觉意外,眉眼微瞬,将甘陵泽上下一扫。
      何梵已然怪叫起来:“人伤了不找大夫,找都指挥使做什么?”
      甘陵泽纠结了一下措词,慢慢道:“军中缺药。”他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着何梵:“很缺。”
      何梵被他看得发毛,不敢高声,只咕哝着:“这和都指挥使又有什么相干?”
      “辛大夫说:‘药少伤患多,人人都救,则人人都救不了’因而立了‘三不治’的规矩:‘治生不治死,治轻不治重,治官……不治兵。’”甘陵泽抿了抿唇:“小柳无官无职,重伤将死,辛大夫必不肯治,我只得求都指挥使出面,密召辛大夫前来。”

      “哦?”无情挑眉问道:“你如此确定杨都指挥使会出面?”
      甘陵泽张张口,没说话,只把头往下勾了勾。
      无情唇角微动,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一闪而逝:“是了,章柳积年战功,副指挥使独享不易,想来没少打点都指挥使。”
      甘陵泽面上紫涨,垂着头辩解道:“不干都指挥使之事,小柳……实不能记功……我……我们……也是不得已……”声音越来越小,渐不能闻。
      无情微哂,揭过这节,继而问道:“据都指挥使所言,章先锋中箭一事并无人证,唯有辛大夫断言箭是自后而入,确有此事?”
      甘陵泽忙道:“是!小柳回营时已是人事不知,至今尚不能言。”
      “两军交战,各有队列,章先锋身后军士莫非竟无所见?”
      甘陵泽苦笑摇头:“小柳临阵向来悍勇,冲阵冲得极前,连左右傔旗都被甩下,何况其余。”
      无情屈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扣了扣,沉吟片刻,问道:“辛大夫到后却又如何?”

      …………………………………………………………………………………………
      辛夷是被拖来的。
      甘陵泽一头冲进医帐,二话不说,抢了人就走。
      辛夷大怒,挣扎咆哮道:“甘陵泽!你待做甚!”
      大战方过,等着救治的伤兵排了老长,此时跟着一起鼓噪起来。
      甘陵泽一句话让他们消了音:“都指挥使相召!”
      端人饭碗服人管,大家伙儿满肚子的不忿也只好压一压。
      辛大夫皱着眉被甘陵泽拖了个踉踉跄跄,一边招呼着药童收拾好药箱跟上。

      辛大夫倒不怕杨桴。
      辛家原是边城有名的医药世家,辛夷更是不世出的制药天才,只因不忿辽人连年犯边,辛大少捐了全副家产,投身军中。他在宁化军行医的时日较杨桴掌军还久呢——大宋官家甚爱换将,宁化军的都指挥使轮换得跟走马灯似的。
      来来去去了这么多都指挥使,杨桴算是个能干的。边军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难过,杨桴来的这几年竟还能对付。
      辛夷有点舍不得他。
      便是那“三不治”的规矩,也得杨桴默许了才能施行的。

      辛夷被甘陵泽拖着走,一边神游天外,走着走着觉出不对了。
      用力挣开甘陵泽的手,辛大夫冷笑道:“这可不是帅帐。”
      甘陵泽眼都不带眨的:“都指挥使在章先锋营中。”
      辛夷瞪了甘陵泽一眼,回身劈手自药童手里夺过药箱:“你跟来做甚!”辛大夫气哼哼挥手道:“回去回去!拣着轻伤的先处理了,重的让老周他们看着办,等老夫回去,黄花菜都凉了,没有眼力价的!”
      ——老周是医帐里另一个大夫。
      药童心道:“刚才可是您老人家招呼我跟上的。”明着不敢顶嘴,低头应“是”,扭身回医帐了,一边使劲翻了几个白眼。
      甘陵泽接了药箱,继续大跨步前行,辛夷一溜小跑跟上。

      章柳的营帐里血腥气浓得能呛死人。
      营帐里并没有杨都指挥使,辛夷也并未意外。
      老大夫把药箱搁在一边,先指使着甘副指挥使多打几盆清水来。自己立在章柳榻前细细打量片刻,才伸出手去。连寸口脉都没切,直接试了试人迎脉,又将眼皮翻起来瞧一瞧,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宋军甲胄不多,似甘副指挥使那等鱼鳞甲不是谁都能用的。何况章柳冲锋,重甲多有不便,浑身只得一副牛皮甲,此时已被除下立在一旁,前胸后背一边一个圆洞。
      章先锋身上也开了这么两个洞,前胸后背各露了两三分长的箭杆,断口参差,显见是蛮力折断的。
      辛夷心下一惊:“好强的弓!”

      甘陵泽打了七八盆水来,杵在辛夷身旁欲言又止。
      辛夷不理他,自去净了手,往药箱里翻了枚药丸出来,小心剥了蜡封,左手卸了章柳下颌,右手食中两指挟了药丸,直愣愣捅了进去。
      甘陵泽眼角一跳,抬了抬脚,又原地搁下。终究没敢动。
      辛夷微仰着头,将手指一直抵到咽喉深处,小心试探。此处乃呼吸与饮食之要道,名曰“吸门”,找对了入口,将药丸推入食道,自是无事;但有差池进了气道,立时便要窒息。辛夷将手指贴了上颚,寻到舌根尽头,约摸着地方,把药丸下死力摁了进去。
      这才抽出手来,依旧切在人迎脉上,盯了盏茶功夫。见章柳依然十分没气,却也没有憋死,想来是找对了地方。
      辛夷也忍不住擦了把汗。一边给人将下颌安好。

      又往药箱里找了条干净白布,沾着水擦去伤口周围的血渍土屑,瞅着那狗啃一般的箭杆断口,忍不住长长叹气。
      箭杆插在胸腔,自然要拔出来。
      这样参差的断口,拔出的时候必会划伤脏腑,伤上加伤。
      必要先将断口修整平滑。
      可是两端露出的箭杆,加起来才半寸长短,哪有修整的余地。
      辛大夫一张老脸黑沉沉的,扎着两只手十分无奈。

      “甘陵泽。”辛夷连名带姓叫了一声。等甘陵泽应了,却又半晌无语。
      甘副指挥使的拳头攥了又攥,自牙缝挤出一句话来:“是不是……不成了?”
      “还可一试。”辛夷终于出了声,“看你有没有胆子了。”
      甘陵泽连忙把胸口一拍。辛夷却摆手不许他说话。
      “拔刀!”辛夷道。

      甘陵泽的刀三尺多长,厚背薄刃,规矩锋利。方才一场厮杀,刀锋饮饱了鲜血,犀利狰狞。
      辛夷拎了块新布,沾了清水拭净刀锋,眯着眼打量半晌,问道:“够快?”
      甘陵泽心底诧异,嘴里老老实实回答:“够快!”
      “够稳?”
      “够稳!”
      辛夷终于满意了。
      他取了一条新的白布,掺了些金疮药,将章柳扶坐起来,拿白布将后背那两分长的断杆缠了几道,突然向前用力一按。
      箭杆连同白布一起陷入创口,鲜血汹涌而出,顷刻将白布染得透湿。白布里的金疮药渗出来,掺入创口,尚不及止血就被冲散了。
      那箭杆被这么一按,立时往胸前突了两分,合计露出半寸有余。
      辛夷向甘陵泽点点头:“斫平!”

      甘陵泽出了一身汗。
      他几乎连刀都要握不稳了。
      刀长三尺,箭杆长半寸。
      他想,辛夷大约是疯了。

      辛夷抬了抬眼皮,眸光较他的刀尤为犀利:“他的血流尽只需一刻,你且好生想吧。”
      甘陵泽突然大喝一声,挥刀疾斫,一线雪亮的刀光如闪电般掠过,刀光乍起而收,箭杆尽处弹起分许一截断头。
      辛夷喝道:“好!”
      他手里还握着白布裹起的断杆,往怀里急急一收,断箭被连根抽出,血雾喷了辛夷一头一脸。
      辛夷手边早备好了金疮药,一边撒药,一边用干净的布条堵住创口,有条不紊地包扎起来。
      血流渐渐缓下来,甘陵泽的心跳也渐渐缓下来。
      他还握着长刀,直挺挺站着,手心的汗将刀柄的缠布都浸透了。
      “我大约也疯了。”甘陵泽想。
      同时又有一点飘飘然。这样的距离,这样精准的力道,他竟做到了。
      直到辛夷将一块浸饱血的布巾丢在他脸上。
      “帮我洗净!发什么呆!”老大夫吼道。

      章柳的伤唯有这一处要紧,其余不过片刻就处理好了。
      甘陵泽盯着他那张青白的小脸,怎么看怎么没活气。
      “辛大夫……”甘陵泽眼巴巴看着辛夷。
      辛夷正垫着布巾捏了断箭反复打量,脸上神色较先前更为凝重。
      “箭上有毒。”辛大夫说。
      “箭从背后而入。”辛大夫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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