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舞台》水墨珊瑚

20、我们无能为力

　　周三的午后，淅淅沥沥的小雨拍打着ABT排练厅的落地玻璃，塔蒂雅娜靠在玻璃旁看向窗外烟雨朦胧的纽约。下午的排练还没开始，她一个人在排练厅里等着钢琴伴奏与戴安娜，又想起了那首关于吉赛尔的小诗。
　　还是在瓦冈诺娃的时候，叶卡捷琳娜就在一次表演课上给他们看过这首诗，简练哀婉的语言道尽了《吉赛尔》全剧的悲凉怅惘，每一个单词都令塔蒂雅娜铭记至今：

　　“当我为人的时候，对你的爱炽热而浓烈，
　　当我为鬼的时候，对你的爱深沉而弥远；
　　当我在淋漓的疯狂中即将燃烧殆尽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造就对你刻骨的恨。
　　而当我在遥远的天堂再见憔悴依稀的你，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但愿我真的恨你……
　　于是我放逐你，放逐你回到美好的人间，
　　鲜花钻石香槟巧克力，
　　当你要为自己的爱情加冕的时候，可否听见吉赛尔的轻言细语——爱你的心究竟有多大？”

　　《吉赛尔》是一部关于爱情与宽恕的悲剧。
　　乔装为平民的阿尔伯特伯爵来到农村游玩，与美丽的农家女孩吉赛尔一见倾心。看林人希莱里昂痴恋吉赛尔多年未果，嫉恨之下利用阿尔伯特的佩剑和号角揭发出他本是贵族的事实，谁知号角意外引来了同样来农村出游的巴季尔德公主，她才是阿尔伯特伯爵正大光明的未婚妻。

　　知道真相的吉赛尔心碎而死，当晚希莱里昂来到吉赛尔墓前忏悔时遇到一群生前被负心男人抛弃的维丽斯（神话中的女鬼），在那些怨恨亡灵的驱使下不停跳舞直到力竭而死。希莱里昂死后不久阿尔伯特也前来缅怀吉赛尔，鬼王想照样施咒杀死阿尔伯特时，已变为幽灵的吉赛尔挺身而出用身体护住了阿尔伯特。

　　接下去就是那段缠绵而绝望的大双人舞，吉赛尔和伯爵用舞蹈向鬼王求情，铁石心肠的鬼王不为所动，就在吉赛尔即将无能为力时，黎明的钟声缓缓敲响，所有的维丽斯只能返回地底。阿尔伯特得救了，却也永远失去了一个少女纯洁而坚贞的爱。

　　《吉赛尔》一直是塔蒂雅娜最喜欢的舞剧，没有之一。她明白作为一个职业演员不应对舞剧有太多的个人偏好，但当音符的忧伤，芭蕾的浪漫，意外背叛的心碎，阴阳两隔的惆怅完美融合在一起时，塔蒂雅娜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这样一部舞剧的魅力。

　　钢琴伴奏罗莎莉推门进来，惊讶地看看手表：“塔蒂雅娜！你怎么这么早到了？没记错的话，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开始排练吧？”
　　塔蒂雅娜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没事，过来提前准备一下。”

　　这是实话，所有熟悉交心的朋友都不在纽约，塔蒂雅娜每天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经常想说什么话时才发现没有任何可以听的人，想打电话给斯维特兰娜时才想起她们还在冷战。她不知道是哪种状态更糟：和斯维塔每天横眉冷对互不理睬，还是像现在这样完全不知道斯维塔的任何消息。

　　“帮我弹段吉赛尔变奏行吗？我先练练。”塔蒂雅娜叹口气，对罗莎莉说道。
　　罗莎莉以那种理解而同情的眼神看向塔蒂雅娜，清越可人的琴声在排练厅里琳琅流过，塔蒂雅娜努力让自己沉浸在第一幕里吉赛尔的少女情怀中。现在也只有芭蕾能让她暂时麻醉自己，忘掉其余闹心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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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是在一个阴冷的雨天傍晚回来的，彼时美国芭蕾舞剧院的餐厅里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塔蒂雅娜和几个群舞女孩坐在一起，因为古巴姑娘齐奥马拉讲的笑话笑到形象全无。安德烈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口，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双眉微蹙打量着这群人，好像是从男装杂志里直接走出来的模特。

　　大概是塔蒂雅娜的错觉吧，看到安德烈的瞬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了。他带着灿烂笑容朝她走来，一路上接受了各种同事热情似火的欢迎，被最雄壮的那个服装管理员的熊抱压得脚下一阵趔趄，还给了几个芭蕾大师双颊吻。安德烈终于排除万难走到她面前，外面的倾盆大雨氤湿了他蜂蜜般光滑柔软的金棕色头发，就连纤长挺翘的睫毛上都挂着水滴，越发显出一双大眼睛清亮而温柔。

　　“嗨，亲爱的。我想你。”塔蒂雅娜着迷般轻声说道，余光瞥见身边几个女孩子都在强忍着笑容，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知道安德烈回来了，他在她身边，她的世界又完整了。
　　“我也想你。”他的眼睛中闪烁着令人窒息的光芒，握住她的手。
　　塔蒂雅娜顺势站起来，热切地说道：“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不想吃了。”

　　安德烈看一眼她盘子里没动过几口的菜，微笑着不置可否：“去你寝室吧，除非你想在外面边散步边洗澡。维也纳的萨赫蛋糕好吃到不行，我给你带了几块回来。”
　　周围的女孩子们都用暧昧的眼神看着他俩，塔蒂雅娜忍不住脸红了。她知道她们误解了安德烈那句“去你寝室”，上帝作证安德烈和她的关系真是太纯洁了，纯洁到她都忍不住怀疑安德烈是不是不够喜欢她，这男人怎么一点欲望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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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国芭蕾舞剧院本季巡演的最后一站是旧金山，斯维特兰娜、德米特里和凯瑟琳都参加了在旧金山的演出。周六的晚上，斯维特兰娜和德米特里在一家静谧温馨的小餐馆里共进晚餐，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是安德烈的短信。
　　“他说知道我们后天回去了，很想念我们，以及…蒂蒂让他顺致爱意？？确定我的手机没出故障吗？”

　　德米特里盯着他自己的手机，无奈耸肩：“我恨我这么说，但是我也收到这条了。”
　　斯维特兰娜的心里竟然有轻微的失落，她告诉自己一定是神经错乱了：“怪不得呢。塔蒂雅娜的爱意是给你或者凯瑟琳的吧。”
　　德米特里叹口气：“斯维塔，你和坦妮亚准备冷战到什么时候？我们都知道你们有多爱对方，承认吧，这段没有坦妮亚的日子你过得一点也不好。”

　　斯维特兰娜大力肢解着她的牛排：“谢谢你，我过得非常好。我们主演了《堂吉诃德》和《舞姬》，演出的反响相当好，洛杉矶和旧金山的风景太美了，再说我还有你。”
　　德米特里努力不喷出他的南瓜汁：“斯维塔，你知道吗，几年前我问过塔蒂雅娜类似的问题，她回答我的套路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一缕熟悉的笑意爬上斯维特兰娜的嘴角，她急忙死死忍住：“这又如何呢。”
　　德米特里温柔地握住斯维特兰娜的手：“亲爱的，她几天不理你让你很伤心，你出口伤人也让她很伤心。为什么不能各退一步和好呢？没有塔蒂雅娜的你不会开心。”
　　斯维特兰娜轻轻一笑：“除非她先和我道歉。别说了，我们换个话题行吗，我不想再谈论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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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维特兰娜一行人回到纽约之后，很快便忙于准备即将到来的大都会歌剧院春季演出季的开幕演出。按照惯例，美国芭蕾舞剧院每个演出季的开幕演出都是一场全部首席轮番上阵的视觉盛宴，塔蒂雅娜和安德烈要在本季开幕演出中主演《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阳台双人舞，凯瑟琳和艾伦负责《星条旗》。

　　周五傍晚，塔蒂雅娜和安德烈在排练厅里收拾东西准备去吃饭时，凯瑟琳推门进来：“亲爱的们，愿意收留我一起吃饭吗？艾伦那个丧心病狂的吸血鬼又去勾搭新认识的小姑娘了。”
　　塔蒂雅娜露齿一笑：“当然啊。坐下来等等吧，我把我的足尖鞋打理好就走。”
　　凯瑟琳坐在椅子上看着塔蒂雅娜用小锤子敲打鞋头，突然问道：“塔蒂雅娜，安德烈，和对方在一起时你们是怎样的状态？”

　　塔蒂雅娜和安德烈对视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心跳加快。”塔蒂雅娜说道。
　　“呼吸急促。”安德烈说道。
　　“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
　　“全身心的敞开和包容。”

　　“…够了，我代表我全家谢谢你们的互相表白。”凯瑟琳迅速打断他们，塔蒂雅娜和安德烈浅笑出声，但接下去凯瑟琳的话就让他们笑不出来了。
　　“史密斯和我分手了。”凯瑟琳淡淡说道，这已经是她三年来分手的第十八个男友了。

　　“什么？！”塔蒂雅娜一脸震惊“他看上去特别爱你啊！”
　　凯瑟琳低头把玩着食指上的戒指：“是我提出分手的。”
　　安德烈困惑地睁大眼睛：“可是，上次见面时，你分明一副陷入热恋的样子啊，艾伦还感叹说终于有人把你收服了。”

　　凯瑟琳苦笑：“安德烈，你忘了我是演员吗。既然我可以每天在舞台上表演那些爱恨情仇，当然也可以假装喜欢史密斯。但事实上我一点也不爱他，我完全感觉不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尊重、敬佩和爱。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可以让我对他有这种感觉。

　　“很多戏剧大师都对我们说过，爱情是带点疯狂带点冲动的，有时候，爱甚至需要倾一座城。一直以来我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种激烈坚贞疯狂的爱情只可能出现在舞台上，生活中的爱情平淡一点也没什么。可是昨天，就在我和史密斯提出分手之后，我突然发现我的‘爱情’早已平淡到不是爱情了。

　　“很可笑，对不对？别人都是用生活经历指导演出，我反而要用舞台经验指导生活。史密斯是正确的那个人，不论是家世人品还是容貌性格都很出色，但他不是我爱的那个人。
　　“如果我勇敢一点敢于坦白的话，那就是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哪任男友。和他们在一起时，我自信、冷静而理智，他们甚至让我感觉能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是我们都知道，爱情绝对不该如此。

　　“为什么，我一直遇不到那个人呢。”
　　凯瑟琳自始至终低着头，她的声音轻而平静，却让听的两个人都心生酸楚。
　　房间里的静默震耳欲聋，塔蒂雅娜和安德烈交换一个哀伤的眼神，想要说些什么安慰她，却发现言语在此刻是如此地苍白无力。他们能说什么呢？告诉凯瑟琳她一定会遇到那个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虚弱无力的保证，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扑朔迷离的魔咒。
　　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