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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六回教养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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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今天云厚日薄,山中林间多了些雾霭。莲无双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却不知自己在去往何处,对他来说崆峒山的一切都是陌生。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小友,你这是想去哪里啊?”
来人是一个白胡子老道,手持一把拂尘,一派的仙风道骨。
莲无双停下脚步,颔首给老道行了个礼:“拜过前辈,晚辈莲无双,正想去濯心池。”
老道捋须笑道:“那你可走错了,往这边走是鸣鹿坪,和濯心池可不是一个方向。”
“晚辈未曾来过贵派,所以并不知晓,多谢前辈提醒了。”莲无双侧耳听了一下风的来路,回过头来问道,“敢问前辈,濯心池又该怎么走。”
老道走近了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小友这是看不见?”
“是。”
听了这话,他皱了皱眉头:“那怎么不找一个人带路,你这样乱走又哪能找得到路。”
莲无双微微低了下头,回道:“一路上没能遇上别人。”
老道摇摇头,叹了口气:“哎,真不知道你这孩子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他一甩拂尘道,“贫道奉祁,忝居掌门一位,来给小友带个路,小友不会嫌弃吧。”
莲无双微笑:“固所愿也。”
崆峒派是剑修门派,最初为了锻炼弟子们的体魄,连路都没修过。如今的路都是历代弟子上下山时拿剑劈砍出来的,那道路的难走可想而知。老道士身轻如燕,走在这堆碎石烂泥上如履平地,一个纵身就在十尺开外了。莲无双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另外四感远超常人,若是老道回头去看就能发现,莲无双的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落在他踏过的地方。
“哈哈哈,岳不孤那小子虽然疲懒,眼光倒是一顶一的好,认识的朋友全比他强上百倍。”奉祁老道一停下脚步,莲无双也踏着最后一步而来。他捻须一笑,拂尘一指前方道:“往前走就是濯心池,正好池中白莲凋了不少,小友跟贫道去摘些莲蓬可好。”
“自当从命。”
奉祁老道再甩拂尘,一叶小舟离弦之箭似的笔直驶到岸边。两人上了船,那小舟不用人划就飘进了湖中。
湖面上水汽氤氲,白莲开满了一池,坐在小舟中触手可及。奉祁老道把拂尘往肩上一搭,左右手同时抓住了两只发乌的莲蓬,手指这么一掐莲茎就断了。莲无双学着他的动作也伸出手去摘。
“哎,别摘那个,翠绿色的不好吃,得老老。”老道拿起一只他摘的,“要这样黑了的才甜。”莲无双接过那只莲蓬在手上细细把玩了一遍,再摘的果然就都是那种好吃的了。
两人把摘的都堆在脚底,片刻就铺了一船底。
“现在的小崽子真是越来越懒了,熟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摘一摘。”奉祁老道掰开一个莲房,递给莲无双,“尝尝,虽然不是什么灵物,倒比普通的甜多了。”
莲无双拒绝了:“我不食莲。”
老道也不勉强,自己剥了颗莲子扔到嘴里:“那真是可惜。现在这濯心池,也就是一池的莲香可闻,莲子可食。”
莲无双面向池水:“岳不孤说,他每次来这里都会静心。”
老道士哈哈大笑:“那你可就被他骗了,那个小子分明是冲着这池子里的莲子来的!花刚开就过来糟蹋,他也不嫌那嫩子儿涩口!”
“是吗。”
“那孩子是被元成带上山的,本来我那奉贤师弟见他凡心太重,不愿意收。元成就跪在他师傅面前苦求了三天,这才求得他转了意。可惜,我奉贤师弟命薄,没两年仙去了。”老道士把这一颗颗莲子剥出来,丢进船上的一个小篓里,再把莲蓬的空壳扔出船,“岳不孤这小子顽皮,就没人管了。元成把他扔在这濯心池,想要洗洗他这一身尘气,没想到倒让他惦记上了这池里的莲花。”
“这一转眼,孩子们就都长大了,这小子倒是一点也没变。”奉祁老道停手,捋了捋胡须,看向无双的眼睛里带着点点笑意,又有些哀伤,“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所以我是赞同小友的想法的。”
莲无双脸上毫无讶异之色,只是静静地听着老道讲述。
“不孤的名字是他师兄起的,本事是他师兄教的,德行是他师兄养出来的。要是让他知道他本可以救元成一命,却因为友人顾忌他的性命而使元成无治而亡,必定生不如死,倒不如让他求仁得仁,小友不必替他难过。”
那奉祁老道说得颇为苦涩,这时他仅仅是一位替晚辈操碎了心的老人。若是旁的人听了,怕是也要跟着一起伤怀,莲无双却轻轻笑了笑,只道:“前辈想要我做些什么?”
老道噎了一下,捋须的手停了下来,眨了眨眼睛:“贫道的意图那么明显吗?”
莲无双何其精明,别人的心肝脾肺他数得一清二楚。明显这老道士在他与方之龄交谈的时候就藏身一旁,现在找上他还能为了什么。他们崆峒派不愧是剑修门派,就没有一个会耍心眼的。
他故意道:“晚辈并不会医术,此事前辈该去找方神医。”
“可我就觉得小友能救我那师侄。”老道士一脸的理所当然,岳不孤身上的无赖劲颇似得他真传,“方神医要是有救他的本事,自然不会是那副样子了,贫道找他无用。倒是小友你,朋友有性命之忧还能气定神闲地游湖,想必早已有了什么解决之策了吧!”
这回换莲无双开始剥船上的莲蓬了,他边剥边说:“前辈,这解决之策以后有没有我不知道,现下没有倒是真的。”
老道的眉头皱起,有些失望:“真的没有?”
“无双对医术一窍不通,又拿什么去救他?”他剥完了莲子也不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不过……”
“不过?”老道的耳朵支了起来。
莲无双淡淡一笑,算计爬上眉角:“不过若是前辈能让晚辈借阅五天贵派的经史典籍,或许晚辈能够勉力一试。”
老道没想到他能提出这么一个条件,愣了一下。但转念一想,且不说他一个盲者能读多少书籍,派中重要一些的功法全都要凭本门功法为引才能阅读,剩下的给他看了也无妨。便即哈哈大笑:“这还不简单!弟子们全都一心扑在剑上,徒让那些书册堆在藏天纳海阁里吃灰。小友既然感兴趣,任你翻阅便是。”
无双微笑着拱手相谢:“那晚辈就在此谢过了。”
“哈哈,五日后再见,小友可莫要让贫道失望啊!”船身一晃,老道脚踏旋纹云气,袍卷赤霞流光,飞升御空,随声去也。
莲无双面向他离去的方向呆了片刻,继续低头剥莲子。虽然原型同样是莲花,他可没有什么同类不相残的念头。开始的时候手法还比较毒辣,要将莲房整个掰开,等莲子取完了,莲房也就四分五裂了。但他的手比较巧,等剥了两个之后,就能把莲子一个个从孔里挤出来,那莲蓬看上去还是完好无缺的。
他在这玩的不亦乐乎,一船的莲蓬,整整剥了半个时辰。听着一颗颗饱满的莲子稀里哗啦的从指缝中掉落,他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提着这篓莲子原路返回。等到了元成真人的门外,方之龄和岳不孤两个人都不在。他就把莲子往门口一撂,转身去找藏天纳海阁。
可他又不知道地方在哪儿,这去的路上又多费了一番周折,左拐右拐一路走到了孕星台。幸好有几个崆峒派的弟子正在孕星台上练剑,要不然他没准就迷路到南天门去了。
其实这也不怪莲无双,收藏经史典籍的地方本就是各门派的重地,崆峒派的藏天纳海阁自然也如此。想要进去,须得去找守阁人,守阁人收了印信许可再打开阵法,将人传到不知建在何处的阁中。
这月的守阁人恰好是掌门的师弟奉德真人,他得知今日会有个目盲的青年前来借书,心中就有些啧啧称奇。
莲无双进来的时候,奉德真人正盘膝而坐,一把古朴长剑横于腿间,见到等待多时的人,他便笑语迎道:“终于将道友盼来了,自掌门传讯伊始,在下便一直虚席以待。”
莲无双坦言相告:“迷路了。”
奉德真人一下子就心软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显出那种画面。崎岖陡峭的山路上,闭目的青年茫然地依树而立,眼前是一片黑暗,耳边是呼啸寒风,多么的孤独,多么的无助。是的,长着满脸络腮胡,容貌粗犷的奉德真人其实有着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
“哎,是在下疏忽了,该唤弟子将道友接来此地的。”他愧疚地看着莲无双,甚至连之前的那些好奇都打消了。他是道德君子,绝不会去做像揭人疮疤的这种行当。
“无妨,前辈客气了。”莲无双欠身,“那么,不知无双何时可以去阁中阅览书籍?”
“随时可去。”奉德真人递给了他一个牌子,事无巨细地叮嘱他,“藏天纳海阁中共藏书五万七千余册,一万帛书,余下为简、石刻、金椟等不一而足。其中刀笔简约占四成,大多收录在甲子,甲戌,乙亥,乙酉,乙未这几个书架中。我虽不能离开职守,通过令牌亦可同我对话。若有疑问,随时可为道友解答。至于想要出来,道友按下令牌中间的那个凸钮便可。”
莲无双口称谢,拿着牌子进了法阵当中,白光一闪,人已经消失在原地了。
崆峒派藏书五万七千册,和其他道派比起来并不算多,但饶是这样,藏天纳海阁三层书室,光第一层的书架就排了上千个之多。
莲无双并未照奉德真人所说那样先去找刀笔简册,而是离哪个书架最近就先去读哪里的书。现下他手上所拿的是一卷帛书《观物册》,记载了九州风物地理。
不要以为盲者就无法看书了,莲无双自有他一套阅读文字的妙法。只见他手上蒙上一层法力,往帛书上一印,就拓出了一层法力形成的字迹。这些字迹自行钻入莲无双的体内,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一卷帛书就阅览完毕。
之后,他的速度越来越快,读完一册基本上不需十息的时间。若是简短的书,他还可以同时阅读两册,一点都不会混乱。一时间,漫天字迹将他整个人都包成了一个大茧,不到半个时辰,甲字一支前三元一共二十副书架就已经被他扫荡干净了。
要是让一直默默牵挂着他的奉德真人看到了,非要把眼珠子瞪出来不可。
连续五天,莲无双就这样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地记忆着这些书籍。他天生聪慧,能过脑不忘,记下的东西也可以很快的理解。相当于短短数天内,他就凭空多了五万多位前人珍贵的知识与经验。
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第三层还发现了几册无法阅读的简牍。因为无法抑制的好奇心,就略研究了一下。最后用模仿出来的崆峒派剑气为引,成功偷看了里面的内容。满足之后又放回了原处,假装自己从没读过。
他在藏天纳海阁幸福地窝了五天,都不知道外面快要闹翻天了。先前说道方之龄去找岳不孤摊牌,两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方之龄打不过,就负气跑了。岳不孤是好言相劝劝不回,苦苦相求求不回,脾气一上来,把人一顿胖揍,拿绳子捆回来了。
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崆峒掌门奉祁真人就指点他们去找莲无双。
这日乃是五天时限的最后一天,莲无双读完了整阁的书籍,又转回到甲字书架,用手指辨别简牍上的文字。只听得一阵拉扯声,又有两个人被传了过来。听声音,正是岳不孤和方之龄。
和早些时候不同,岳不孤现在是红光满面,笑容盈盈,不像是要赶着去赴死,倒像是娶了新媳妇。而方之龄却是恰恰相反,双目布满红丝,两颊凹瘦,看谁都是一副欠了他钱的嘴脸。
“无双!听师伯说,这次多亏了你。”岳不孤跨步上前就给了他一个熊抱,乐得嘴都合不拢,“这下我师兄终于有救了!”
“恭喜。”莲无双挣扎着推开他,口中毫无诚意地道贺。
“是啊,恭喜恭喜,恭喜你早日下黄泉。没准阎王看你孝心可鉴天地,还封你个判官当当。”方之龄翻着一双死鱼眼,一张嘴就是阴阳怪气。要说他看别人都是欠了他十吊钱,那看莲无双就是欠了十万钱。再加上岳不孤已经跟他说过了无双的来历,新仇加上旧恨,简直是仇深似海啊。
岳不孤瞧这两人不对付,连忙打圆场:“别这样,师兄待我如师如父,我为他舍去一命也是应该的。大不了转世重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一听到这种话,方之龄就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岳不孤就是一顿吼:“你也明白大不了转世重修,让你师兄去转上一劫还不是一样!”
“都说了不一样。”岳不孤正色道,“且不说师兄他道法已臻化境,从头再来要浪费多少光阴。再说转世重修本就是抛却前世,就算以后能够拿回记忆,前世种种也只是譬如大梦一场,你又让我如何甘心。我本事稀松,凡根未断,今生也求不到什么大道,还不如成全了师兄。没准我这一转世,倒能把孽根磨上一磨。”
方之龄气冲上头,额角一阵突突的。岳不孤看他面皮红得发紫,生怕又像五天前那样吵起来,忙宽慰他:“这不是也不一定要死么,师伯说了,无双能给我想个办法,是吧无双?”他朝无双猛使眼色,倒是忘了无双看不见。
“哼,那你就听他有什么奇思妙论吧!”
莲无双微晃手中简牍,朗声道:“神医可否先告知在下,你们准备如何医治元成真人?”
方之龄听后冷冷一笑:“哈,当初你逼我的时候多神气啊,答应奉祁掌门的时候多信誓旦旦啊!”他的话语中充满讽刺,恨不得将自己这一辈子的恶毒一口气全喷出来:“你现在怎么不狂了?你不是聪明吗,自己猜不出来吗,啊?”
“啪的”一声,莲无双将简牍扔回书架,恰好物归原位。细白五指重新握起笼回袖中,看上去很是从容:“毕竟神医医术高超,比之无双自行摸索要可靠得多。”
“哼!”方之龄虽刻薄,但见他服了软也不会不依不饶,操着平板的口气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其所设想,“现在元成真人的伤势最严重的不是太阴真水侵身,而是仙根已断。本来有神物的话,重塑仙根也不是问题,但神物可遇不可求,真人恐怕等不及。我有一秘法,可以将别人的仙根置换到他人的体内。但是被剥夺仙根的人会油尽灯枯而亡,实乃是一命换一命的医法。因为不符合救人的初衷,我便从未用过。”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既然岳不孤坚持,我也没有办法了。要置换新的仙根,同源同种自然再好不过,岳不孤既然与真人一脉相承,他的仙根定然是合用的。不过没了仙根,他体内就像开了一个大洞,精力会不断流失,死的时候比八十的老头子还干瘪。”
莲无双思索了片刻,问道:“也就是说,想要保住岳不孤的性命,就要源源不断的补充他流失的精力,无错吧。”
方之龄肯定了他的想法。
“那么,神医觉得,无双的内丹是否能派上用途?”莲无双张口一吐,一个色泽莹白,婴儿拳头大小的内丹就滴溜溜地落在掌间。他托着那内丹,微笑着举到两人面前:“以我的内丹,来代替岳不孤缺失的仙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