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1 恭觞问渡》萧茵

15、劫

　　“唉，我也就是随便猜猜。”她面上霜雪和缓许多，“看来是我多想了。”
　　欧阳少恭暗中松了口气，“呵，无妨，少恭并不在意。”
　　两人一阵沉默。
　　姜沁芳看了很久仍在熟睡的尹千觞，声音不禁放得很轻：“有时候，看到你们两个，就想起年轻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欧阳少恭柔声说道：“姜前辈看起来仍是风姿卓著，一点也不显老。”
　　“呵……是么。”姜沁芳幽幽叹气，声音迷离，“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呵呵……你们年纪还小，所以不懂。悲欢离合总无情……真希望你们两个能月月年年如今日般推心置腹毫无猜忌……”
　　欧阳少恭眼底泛出一丝冷意，却轻笑说道：“在下却也是这般期望。”
　　“你们认识多久了？那天我问他你们是不是很好的朋友，他只说算是。可是若不是过命的朋友……”
　　“若是算起来，应有三……”欧阳少恭突然打住了话头，惊觉似乎脱口而出了什么不得了的线索。
　　三年前，乌蒙灵谷被屠。
　　三年前，巫咸失踪。
　　他与尹千觞若是三年前相识，岂非太过巧合？姜沁芳已知他是尹千觞的救命恩人，那么，为何救，因何救？若她执意要拉着巫咸去补天岭验明正身，他拦是不拦？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姜沁芳，那女人拄着下巴，眼神游离，似乎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并未认真去想他话中含义。
　　但是，若是她突然醒过神来了呢？
　　欧阳少恭心思极快，却也知道话已出口难以再改，闪念间已是想出了几十种答案，却都不尽善尽美。
　　便是此时，符鸟突然清啼一声，一头扎了进来。

　　姜沁芳一脚将篝火踹灭，压低了声音说：“他们追上来了，你去把那小子叫醒，别发出声音。”
　　欧阳少恭很快适应了黑暗，摸索着来到尹千觞身边，轻轻摇晃着他的肩膀，半晌过后，尹千觞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欧阳少恭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拽了起来。
　　尹千觞猛地一惊，便听欧阳少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声说道：“那几个神农部的人来了，我布好了幻术结界，但是不敢保证一定能骗过他们。你拿好剑，如有不对，我们一起冲出去。”
　　他缓缓点头，伸手摸到自己的剑，一把攥住剑柄，屏息以待。

　　外面首先传来的是两位术士施法的声音。
　　首先是木系的落木萧萧，而后是土系的五色辉灵。瘴气先是被狂风吹散，而后被净化。这法子虽然笨了些，但是为了找人，也是不得已的举动。
　　“腾哥，他们真是往这边来？”一人问道。
　　姜腾冷哼道：“我方才看见那小兔崽子的符鸟往这边过来了，应是在这儿附近。你们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施加过结界的地方，那个用剑的小子伤得不轻，只怕走不了多远。”
　　欧阳少恭闻言一怔，伸手摸到尹千觞的腕子，他的脉搏果然跳得飞快，浮且乱。此前欧阳少恭自己精力不济，也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这人一向警醒，怎可能他与姜沁芳交谈那么久，甚至在自己叫了他那么长时间才醒来。
　　“千觞……”
　　尹千觞只专注望着外面，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此次，只怕再难脱身了。
　　不过，倒是正合吾意。

　　黑暗之中，欧阳少恭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那边神农部族的两个术士已经开了法阵四处寻找施加了幻术结界的地方，欧阳少恭低声说：“我等下会解开法阵，姜前辈伺机快走，我和千觞断后。既然他们主要目的是姜前辈，想来应该不会为难我和千觞。”
　　姜沁芳与尹千觞均是应了一声，欧阳少恭捏起结阵法诀，低喝：“解！”
　　幻术结界应声而散。姜沁芳与尹千觞两人一同跃出，姜沁芳长鞭一甩，卷住十丈开外的树梢，略一施力，若翩翩鸿雁掠过苍穹。为掩护她，尹千觞甫一着地，重剑便已挥出一道剑风，将那四人逼退。
　　姜腾不动声色地避过那道剑气，举起右手。
　　“缚！”
　　话音未落，两张巨网倏忽从天而降。姜沁芳心下一紧，鞭长暴涨，紧着逃离此地，那巨网像是张了眼睛似的紧随其后，巨掌一般将她劈头盖脸地扣住。
　　尹千觞却反应很快，反手按地用了一个叠岩术，踩着腾起的巨石错过网缚，而后提气纵身欲躲开紧随而来的袭击，谁料胸口突然一阵剧痛。他顿时眼前发黑，跪倒在地，被紧紧的绑了起来。
　　两位未曾谋面的神农祭司押着欧阳少恭，出现在姜腾面前。
　　姜腾问：“都抓着了？”
　　一人拖着姜沁芳过来，那鹅黄色的女子如一只关在笼里的百灵鸟似的，不住挣扎，却是徒劳。尹千觞试着挣脱捆着自己的绳索，无奈伤口痛得厉害，只得任凭那神农部族的剑士将自己推搡到姜腾身前。
　　姜腾走到仍不住在网中死命挣扎的姜沁芳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向来叛逆的胞妹，叹道：“这次为了抓你回去，父亲足足派了八个人过来。他的决意，难道你还没有感受到么。”
　　姜沁芳手指紧紧绞着网绳，恨得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说：“感受到什么？感受到他的胆怯！懦弱！伏羲怎样，女娲又怎样！神农神上已经销声匿迹千年，流月城陨落时他都不曾出现，为什么我们还要像奴隶一样侍奉着那些神明！”
　　“混账！纵然你不信神明，难道连父亲你也信不过！”姜腾怒喝道，“他何时是你说的那样的人，既然他做出这般决定，定然是有他的苦衷，难道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信不过？我神农部族何时出了你这般大逆不道的叛徒！”
　　“苦衷？当年他将妹妹远送他乡……说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连妹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现在阿煜他们的寨子被人屠杀殆尽，又说有苦衷……我们与他们难道不是同盟吗！盟友有难，难道只有袖手旁观！”姜沁芳声嘶力竭地吼道，长发散乱，面满泪水。
　　姜腾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妹子，你……”
　　欧阳少恭突然惊道：“千觞！”
　　那两人猛得抬头，却见原本网缚住尹千觞的网里已经空无一人，只余一团黑雾袅袅散去。十丈开外，莫夕逾与静辰缓缓现出身影。尹千觞被静辰手中黑雾包裹着，软软地垂着头，俨然已是不省人世。
　　“静辰，你先走。”莫夕逾缓缓说道，“一定要将人万无一失地带回教中。”
　　静辰并无半点废话，一挥手，带着尹千觞一同消失在诸人面前。
　　欧阳少恭心下一沉，猛得上前一步，却发觉已经再无挽回余地。静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气息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布在尹千觞身上的冥蝶粉都没了踪迹。
　　姜腾兀自心惊于这两人从自己眼皮底下将尹千觞带走，提防问道，“当年的魔教护法，如今的魔教教主。不知此举是何用意，不是天玄教又要卷土重来？”
　　莫夕逾负手而立，温文尔雅，谦卑说道：“并无此意，只是天玄教徒而今正值性命攸关的当口，需要尹公子相助，因此才有此唐突之举。如今在下目的已经达成，今后必然恪守当日约定，不再离开南疆半步。素闻神农部族有悲天悯人之心，还望阁下垂怜天玄教徒。”
　　姜腾皱眉，姜沁芳却已开口大骂道：“你这伪君子，昔日害得无心瞎了双眼，这笔账我还没同你算过。如今又掳走千觞？你天玄教门下有几个人是干净的？不都是些半人半魔的妖物，千觞能帮你什么？我看你只怕是看中了他一身灵力，想要增进自己的修为吧。腾哥，莫要放他走！”
　　姜腾颔首，挥手示意己方剑士上前擒住这位现任的魔教教主。此次前来的剑士中有一位速度奇快，身法轻灵无比，眨眼间已经闪身到莫夕逾身前，一剑刺下！
　　莫夕逾的身体如雾气化作一般，被他轻易刺透。剑士大惊，莫夕逾却反手一掌，将他打了出去。
　　这便是天玄教的化魔之法。
　　将身体与魔气同化，渐渐肉身不复，由魔气化做虚身，整个人仅剩下一片混沌污浊，徘徊于六界之间，再无重入轮回之日。
　　这、才是真正的厉鬼。寻常教徒或是能将身体的某个部分化魔，如今看来莫夕逾却是已经整个人都修成正果，完完全全成为一个魔族。
　　虽说力量难与真正的魔族匹敌，却也非常人所及。
　　莫夕逾打得神定气闲，面上却隐隐露出几分哀。他低声说：“无心的事儿我一直记挂在心上，这些年也一直为他寻药，想要治好他的眼睛。当年，确实是我的错，我并不否认。只是天玄教徒并不应受魔气折磨……若是这事能成，我自当向诸位请罪。”
　　欧阳少恭反问道：“魔气折磨？那与千觞有何关系，你打算对他做些什么？”
　　莫夕逾沉默不语，倏忽消失在诸人面前。
　　想来是察觉到静辰已经走远，懒得在此多费口舌。

　　欧阳少恭默默又捏了几次追踪冥蝶粉的诀，却是毫无回应，如石沉大海一般杳无声息。
　　他彻底失去了尹千觞的下落。
　　姜沁芳看他一张脸苍白如许，肩膀都在微微发抖，柔声说道：“无事，千觞他吉人自有天相……”
　　欧阳少恭瞟了她一眼，剩下的那半句话便活活梗在喉中，再也吐不出来。饶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这青年已经怒到极致，只是强忍着并未发作。
　　神农部八人与欧阳少恭、姜沁芳一时无言以对，纵是干练如姜腾，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晕头转向。
　　沉默许久，欧阳少恭缓缓开口，“阁下该不会看着魔教重出江湖，袖手旁观吧。”
　　姜腾皱眉道：“此话怎讲？”
　　“在阁下眼皮子底下，魔教劫走了一个大活人，难道阁下能坐视不管？”欧阳少恭与姜沁芳使了一个眼色，后者顿时心领神会。
　　“腾哥，此事事关重大，听那莫夕逾所言，只怕近日魔教将有大动作。若是不尽快勘察，怕是追悔莫及。”
　　姜腾说：“我们有八个人，派四个人送你回去，剩下四个去查也是绰绰有余。”
　　姜沁芳咬牙：“若不是因为我要去取引魂灯，千觞怎会被那几人盯上抓走。这事儿既是因我而起，我自当负责到底。腾哥，就当是我求你。我再也不逃，待这事儿了结之后，我就乖乖同你回到云梦泽，从此不出神农部族半步！”
　　姜腾望着这个一向令人不省心的妹子，叹了口气。
　　“走吧。我这就发信告知父亲与昔日抵御魔教的诸位盟友，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先去大理静观其变。这位道友，想来被掳走的那位应是阁下挚友，阁下心情在下亦是十分理解。只是天玄教实力高深莫测，实非我八人可及，还望道友见谅，”
　　欧阳少恭回礼道谢，藏在袖中的手却兀自攥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