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1 恭觞问渡》萧茵

14、惑

　　欧阳少恭一直醒着，只是魂魄与□□的关联一直难以桥接。
　　女娲部族大祭司的血，当真有妙用。
　　大抵是因为女娲的血脉，女娲部族精通魂魄之道，其血肉亦是安魂镇魄的良药。姜沁芳虽是不知其中干系，但是误打误撞，倒也让她说中了。
　　他可以感觉到，巫咸的血流入口中时，贫瘠的魂魄之力如干涸的土地遇到了清泉，疯狂的汲取着其中的灵气，化为自己的力量。那股清正宁和的气息安抚躁动不安的半魂，重铸四分五裂的魂魄，将其融合在一起。
　　只是巫咸的力量竟强大如斯，却是他始料未及。
　　他镇定想着幸而当年并未如雷严所说一刀杀了这人，将他留到今日，多少还是有些用途。
　　比如说，现在。

　　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手足回暖。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尹千觞就坐在自己身旁。那人膝上横着那把玄铁重剑，正在闭目调息，面色苍白，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欧阳少恭身为医者，自是心知肚明他此时正是失血后最难受的时候。
　　目光随之扫过他血迹斑斑的衣袖，落在他随意包扎的腕子上。
　　那声叹息终是没忍住，幽幽地叹了出来。
　　尹千觞猛得睁开眼睛，看到他醒了，面上一瞬间露出欣喜神色，随后又故作轻松地说：“可算是醒了，没白费我流了这么多血。”
　　欧阳少恭只是静静看着他，看得他心虚。
　　那双漆黑淡然的眼睛像是一直可以看到他心里去，窥视到某些不可言说的秘密。
　　被他望着，尹千觞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移开目光，挠了挠头。
　　“姜大娘去找水了……你要不再休息一下？”
　　“已经无事了。”欧阳少恭平静地说，撑起身体，“方才那样，不过是一场意外，之后不会再有这种状况，千觞大可放心。”
　　尹千觞欲言又止，转而想到自己似乎也没啥能说的，这人倔得很，说什么都是没用。
　　唉，明明看起来文质彬彬，谁承想是君心似铁。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握住他的腕子。
　　他方才解下的护腕还未绑上，袖口松散着，欧阳少恭掌心的温度毫无阻挡的贴上了冰冷的肌理，尹千觞一惊，下意识地要将手抽回来，却听欧阳少恭冷冷说道：“别动。”
　　那语气，像是有些生气。
　　欧阳少恭小心翼翼解开血迹斑斑的布条，那道又深又长伤口仍在流血，他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那战战兢兢的人一眼。
　　尹千觞最怵他这种眼神。明明称不上是怒，却冷得令人心寒。几次见着这等眼神，日后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不是药苦得难以下咽，就是被他按在床上要求卧榻休养半月。
　　“你倒是实在。姜沁芳说什么就听什么，她如果说要你心头血可以救我，你是不是也会一刀戳进自己胸口？”
　　尹千觞轻咳了一声，支支吾吾地说：“唔，怎么会，她不会那么说，如果要心头血那我不就直接死了，可不没人帮她脱身。”
　　这人最擅长胡搅蛮缠顾左右而言他，欧阳少恭也懒得同他争辩，只捏着他仍在流血的腕子苦笑：“你就不能让人省点心？”
　　“咳……救你要紧。所以这次，可不能算是我的错。明明是你身上有伤，偏要一意孤行……”
　　“在下一意孤行乃是因为有切身利益牵扯其中。你是为了什么？”
　　尹千觞眨着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真诚坦然，像是一汪清可见底的秋水。
　　欧阳少恭望着那双眸子，突然笑了。
　　尹千觞为了什么，他已心知肚明。这涉世未深的少年巫咸，失忆纯然如白纸一张，救他一命的丹芷长老对其影响之大，在其心中地位之重，纵是他自己尚未察觉，可是阅人无数的千年幽魂已是了如指掌。
　　那种感情，并非是依赖，而是感激。
　　他将他视作救命恩人，视作可以为之付出性命，付出一切的人。他毫无保留的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一心一意为欧阳少恭着想，却没想过半点回报……
　　如此，确实是十分有趣。
　　他心中升起几分恶意，莫名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为自己做到什么程度。
　　只是要他落套，还需得一些助力。

　　于是他低下头，垂下眼睑，叹了口气。
　　“下不为例。”他一手覆上那伤口，用了一个善法甘霖。尹千觞一惊，连忙要缩回手，“你才刚醒，怎么就……”
　　不动还好，他这一缩，扯到伤口，顿时痛得直不起身来。欧阳少恭顺势将已经成型的术法按在他腕上，看着那道伤口以肉眼可以愈合的速度收拢。
　　尹千觞龇牙咧嘴地说：“……其实我可以自己来，楚随风那本书里有讲。”
　　他笑得十分勉强，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长发贴在面颊上，衬得面色苍白惨淡。
　　欧阳少恭伸手替他将长发拢到耳后，有意无意间，冰冷的指尖蹭过温热的面庞。
　　“不过是个小术法，算不得什么。”他目光幽深暗昧，唇边带着一丝似笑非笑的朦胧笑意。活了这么多年，自然十分清楚什么样的表情、神态，会与人怎样的暗示，在旁人心中种下躁动不安的种子。有时甚至不需言语，只要一个眼神，便可勾连出心底的情愫与思绪。
　　尹千觞心中一抖，恍惚间觉得这姿态着实令人不安，忍不住要往后退，欧阳少恭的手却似不经意间按在他颈后，力量柔和，不至令他惊觉，却也不容他退缩。
　　欧阳少恭安静、温柔、略带责备地看着尹千觞，他的目光幽深如若可回溯上古，无限的深远与神秘，却又饱含着柔韧的力量。
　　然后他感觉到，尹千觞的身体慢慢放松了。那青年眼中紧张跳动的神采已经茫然，浑然未觉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亲近如斯不过尺余。
　　过分亲密。便是情人爱侣，在这等距离时也会心虚浮躁，意乱神迷。
　　欧阳少恭若是想令人对自己死心塌地，可不是手到擒来。
　　他唇边勾了一丝笑，轻声叫道：“千……”

　　姜沁芳拎着水袋回来，见着他起来了，冷笑道：“哟，你这儿醒得挺快，早干什么去了。”
　　欧阳少恭收回手，抚了抚袖口，毕恭毕敬地说道：“在下旧伤复发，造成诸多不便，还望前辈多多谅解。”
　　他如此放低姿态，姜沁芳也不好说什么，一努嘴，讪讪说道：“我倒没什么不便，去谢那小子。他背着你走了几个时辰，又放血给你喝。真没见过对朋友这么掏心掏肺的。”
　　欧阳少恭悠然颔首，笑道：“那不知千觞要在下如何报答？”
　　尹千觞这才惊醒，觉察到方才失态，一时无语，叹道：“你就不能赶快躺下，好好休息？”
　　姜沁芳却是自动自觉地生起火来，趾高气扬地说：“你们两个都给我躺下，明天起来继续赶路。今晚我来守夜。”

　　欧阳少恭在洞口施了一个幻术，令人难以觉察此处。他这时候已经好了很多，只是看到那空空如也的药瓶，心中顿时有些惴惴。
　　那药本就是用魂魄所炼，用以维持他动荡不安的半魂与身体之间的联系，如今欧阳少恭的半魂已经湮灭，又有巫咸的灵力加持，他也不知是否还需继续服药。
　　由于魂魄之力日渐衰微，这一世渡魂之凶险，绝非昔日可比，若是一着不慎，便会魂飞魄散。
　　篝火静静地燃烧着，火光照亮了狭小的山洞。
　　他虽然已清醒，却没起身，只是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躺在对面睡得很熟的尹千觞。
　　“既然已经醒了，干脆起来陪我聊聊天。”一直倚在洞口闭目养神的姜沁芳突然开口，眼皮微微撩起，眼中却是精光四射。
　　欧阳少恭顺手解下外衫盖在尹千觞身上，走到姜沁芳对面盘膝坐下，含笑望着她：“聊了这么多次，也吵了这么多次，前辈还没说够么。”
　　姜沁芳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你那模样并不是灵力受损所至，倒更像是魂魄离体。”
　　欧阳少恭心下一惊，面上却纹风不动四平八稳，“呵，不过是前辈的推测罢了。”
　　姜沁芳说，“你说我要是拿到了引魂灯，叫一声你的名字，你会不会就地倒下？”
　　“若真有这等危险，在下又怎么会同前辈一同前往夺取此物呢？”
　　“你这人真是有趣。”姜沁芳拄着下巴，含笑望着他，“你对天玄魔教了如指掌，对引魂灯知晓甚多，与瑾娘关系密切，甚至时时能得到她的通风报信……起初我觉得你是东方留下来的棋子，但是今儿见着了你这摸样，我简直忍不住要怀疑，你就是东方了。”
　　欧阳少恭不卑不亢地低头轻笑，“前辈倒是多疑。在下怎可能是东方先生。”
　　姜沁芳的目光已然冰冷如雪凛然如刃，“为什么不可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风度神采即已与东方相似，言行举止亦是与其雷同，更有种种迹象证明东方知道的东西你多半清楚，这些，还不够么？难道说你非得让我抓你去补天岭走一趟，验明正身？证明你这身体里面的魂魄确确实实是属于欧阳少恭这个人的，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是又如此，不是又怎样。”欧阳少恭镇定自若地说，“东方先生昔日并未做下伤天害理之事，只求得到引魂灯期许爱人永生相伴……姜前辈何必如此恨他。”
　　“这样说来，你是承认了？”姜沁芳攥紧手中长鞭，咬牙切齿地问道。
　　“呵……承认如何，不认又是如何。姜前辈心中已有定论，我说再多又有何用。在你听来不过是辩解罢了。只是前辈若是在此动手，惊醒了千觞，他会帮谁，自是不言而喻。而姜前辈腹背受敌，只怕故人之恨再难得报。而我，枉论是或不是东方，却都是一心一意在帮助前辈找到引魂灯。这其中利益关系，姜前辈一向聪慧，还梳理不清么。”
　　姜沁芳冷眼看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在想，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当年东方想要的是引魂灯，可他明明已经得到却又放弃。那么你，你想要的是什么。你为何非要同我一起。”她眯起双眼，“欧阳少恭的年岁要谋划乌蒙灵谷一事自是太过年轻，若是东方……”
　　“那，杀了那整个村子的人，对东方先生有什么好处呢？”
　　姜沁芳一怔，心中已经飞快的思考起来。
　　她曾见过紫胤手上的那把焚寂，也曾见过冰焰洞中打斗的痕迹。当年那伙人，俨然是冲着焚寂而去，可是这世间知晓焚寂这事儿的人寥寥可数，乌蒙灵谷中只有大巫祝知晓，剩下便是补天岭大司命。乌蒙灵谷事后，补天岭大司命将此事告知紫胤、天墉城掌门，她与巫阳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乌蒙灵谷里面藏着的竟是女娲上古时封印的七剑。
　　这事儿，她连楚随风都未告诉。
　　东方如果真的怀着这个目的，他必然知道焚寂是什么，然而……
　　他又是从何得知呢？
　　这世间若是还有一人知道，那便是巫咸。
　　难道会与巫咸相关？可是时间却又对不上……
　　姜沁芳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她自觉自己已经十分接近真相，可是偏偏就差那么零星半点的线索，硬是将她与事实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