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画江山》吃了个菌

3、采蘩

　　日暮时分，方才宴散。
　　晋公一句“信平君与公子陵留下”，于是，只剩下萧柒一人回府。
　　经过半日阳光的笼罩，温度升了不少，萧柒索性弃了轿，徒步走在巍峨的宫殿间，沐浴在暮光下，一身暖洋洋的，好不惬意舒服。
　　宫中的消息传得尤其快，她被晋公赐名“落雁”的事在她出宫门前便传得人尽皆知。一路上，不少宫人刻意经过她身边，向她行礼，顺便瞄一瞄她的容貌，走远了，再暗自赞叹一声，萧氏四小姐确实担得上这称号。
　　但一路走过去，她也听了不少墙根八卦。
　　比如——
　　“听说今日公子陵与公子不渝都来了呢，没能一睹他们两人的风采，不知谁更胜一筹，真遗憾，非常遗憾，十分遗憾。”这个宫人一连说了好几个遗憾。
　　另有宫人拍拍那宫人的肩，“没见着才好呢。他们各有千秋，但绝对都是浑浑浊世里的翩翩贵公子，可是与自己无缘，想着更遗憾啊——”尾音拖长，更是遗憾的模样。
　　一人，“公子陵还是那样一副冷淡的模样，也不多言，但坐在那里，清清冷冷的，就像是一幅画儿一样。”
　　又一人，“可是太过清冷了，会冻死人的……你们没见着公子不渝射雁，百丈高空呀，那才是精彩。”
　　再一人，“只可惜出了点插曲，得了那落雁姑娘相助才安然结尾……哎？你们说，这萧氏和高氏是要怎么着？”
　　听到这里，萧柒略有些不爽，这些宫人竟一个比一个会嚼舌根。绿苏见她脸色不善，忙要去打断花园那边一边打理花卉一边闲聊的宫人们，脚步还未迈出，已有一个稍微年长的宫人不客气地呵斥她们，那些宫人乖乖闭嘴，空气一下安静下来。
　　这样一来，萧柒已没了闲庭散步的雅趣，招来软轿，回了信平君府。
　　回到溪湘苑，远方那轮落日缓缓沉下，不多时，连一丝余光也看不见了。
　　萧柒的脑海中，将今日发生的每个片断每个细节都仔细想了一遍。
　　不知，自己是否引起了晋公的注意……
　　夜色沉沉，忽然又飘起了密密的白点，晶莹剔透的雪花如雨点落下。
　　飘落在千树万树枝桠上。
　　飘落在干净的青石地板。
　　飘落在街上急匆匆走过的路人身上。
　　站在二楼的窗台前，望眼之处黑洞洞的，信平君府的走廊上一盏盏六角宫灯在飞雪中撑起一片光明，时而静止，时而震裂地晃动起来。
　　不觉间，有大片雪花纷纷扬扬地涌进来，落在温热的室内，顷刻间便化为乌有。
　　绿苏将楼下的一切打点好，上了二楼，见萧柒独自发呆，背影单薄，冷空气大片大片地灌进来，她急忙快步走过去掩上窗，将寒气挡于窗外。
　　回过身，她本来想嘱咐几句，还没说出口，萧柒走到最近的锦凳上，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舒出，眼里的光闪闪烁烁，苦笑道：“对某些人来说，今夜，可是不眠夜。白日里，主公那番话，自有一番深意……这雪，冰冰凉凉的，跟人心似的，真应景。”
　　晋公那番话，不仅仅是为公子颛与采蘩许婚，那语气，那话里之音，九成九是要将公子颛立为世子，而让公子颛求娶采蘩，立为正宫，其心，昭然若揭，是偏向信平君萧殝的。只是，起初她听闻晋公将高絷拜为上卿只当是一桩笑谈，但今日在宫中亲眼所见，此为事实，然而晋公对高氏的态度又十分冷淡，不由得十分疑惑晋公此举究竟是何深意？
　　采蘩，萧采蘩。
　　那个被主公赞为晋国第一美人的女子。
　　那个红衣似火眼神冷凛的萧氏二小姐。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她紧紧地盯着窗，目光仿佛透过窗，看向了外面。

　　那晚，真的是不眠之夜，纷纷扬扬的雪花笼罩着整个都城，雪花落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真是要凉到心脾里去。
　　一个素雅的小院，一间不起眼的小屋。
　　小屋里什么都没有，只一张小桌，一张木板拼的小床与厚重的棉被，三面雪白的墙壁，其中一面墙壁上燃着一盏油灯，灯油已烧了大半了，整间屋子泛着昏黄的亮光。所幸门窗还是极为牢固，窗外的寒意没有一丝袭入小屋，虽不比温室，倒也不太冷。
　　忽然，紧闭的门“嘎吱”一声，从外面缓缓推开，先是一条门缝，再到容一人进入。
　　一手提着食盒，一手举着一柄纸伞的小婢飞快地走进小屋，唯恐冷空气涌进，又飞快地回过身将门关紧。再回过身，将纸伞收好，置于一旁，目光在小屋里一一看过，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面对着墙，面对着她的窈窕身影。
　　红似火的衣，黑如墨的发，交织成了那道冷冷清清又带着几分倔强的背影。
　　她轻轻地走过去，但小屋里还是响起了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停下。
　　“蘩小姐，吃饭了，这几日你瘦了许多，小奴看着心中也难受，你多少吃一点吧。”细微的声音，说到最后都带着些许恳求。
　　那个身影一动不动，陷在黑暗里的脸没有一丝表情。
　　夜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声音，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可怕。
　　小婢神色复杂，只得提着食盒朝小桌走去，一边走一边脱口道：“蘩小姐可是还在与那萧柒置气？听闻她今日在宫里可是大出风头。不仅帮公子不渝解围，主公还赐了她‘落雁’之名呢。小奴估摸着此事过不了几日便会在都城传为一段佳话呢。”
　　她脚步微顿。咦？蘩小姐的影子动了几分？看来她对宫里的事还是有兴致的。
　　放下食盒，小婢想了想，还是将余下的话说了出来，兴许小姐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些呢，“除此之外……蘩小姐，奴，奴有个好消息要告知你，是今日随大人进宫的奴仆传来的，你听了，莫要激动。”
　　“什，么？”背对她的身影总算开口了，许是很久没说话，声音有些暗哑。但细听之下，哪怕是两个单音，也能觉察出这个声线极是好听。
　　见她答言，小婢欢喜地说道：“主公以公子颛之名向大人求娶小姐。小姐，小姐就要做夫人了呢。”
　　尾音的喜悦还没道尽，那个身影很是剧烈地晃了晃，已是很苍白的脸瞬间褪去所有的血色，煞白一片，一双眼眸猛地睁大，瞳孔紧缩，一股彻骨的冷意传遍四肢百骸。
　　那脸，竟比白雪白上几分。那体温，也要比寒冰冷上几分！
　　但那个身影很快稳住，敛眉垂眼，掩去眼中的情绪。
　　“我知道了。你先行离去罢。”良久，苍白的嘴唇再次一张一合，吐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来。
　　小婢一时无言，犹豫了半晌，磨磨蹭蹭地走到门边，一边走，一边回头，终于还是取过伞打开门离开了。
　　又过了许久，那个身影终于动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回身，漆黑如墨的长发在空中拂动，一张面若桃花明艳动人的脸一点点，一点点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她直直地走到门边，纤细的十指搭上门上，一用力，骨节泛白，猛地将门打开。
　　入眼，是茫茫黑夜。风雪毫无预警地一下子冲进门里，灯光在屋子里乱晃，挣扎了几下，还是被风吹熄了。
　　整间小屋，整个人陷进浓浓的黑暗里。
　　远方有六角宫灯，轻纱似的亮光蔓延在雪夜里。但是隔得太远了，只能远远地瞧见，风雪里有着一个亮点。
　　就算再黑的夜，再冷的天，再大的风，总有地方是亮着的。可是，自己在黑暗里，哪里亮着与自己又有多大的关系呢。
　　采蘩保持开门的那个姿势，就那样站在门边。
　　一片雪花夹着风吹到她的脸上。
　　二片雪花夹着风吹到她的脸上。
　　三片雪花夹着风吹到她的脸上。
　　……
　　那场风雪不知道是夜里什么时候停的。
　　第二日，萧柒早早地起床。挑开重重帷幔走出楼阁，已经风停雪止，空中弥漫着薄雾，远些的景物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
　　不过看天色，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她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不禁绽开一个笑容。
　　楼阁外置着几个小几，弹琴作画皆可。
　　萧柒唤来绿苏，如往常一样，从楼阁里搬来一个小火炉放在一个小几上，在小火炉上置上装有花茶的小壶，开始煮茶。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怎么会煮茶，她煮的茶也不怎么好喝。但她就是喜欢静静地坐在一席之地，看着小火慢慢地烧起，等小壶里的水沸腾，壶口冒出缕缕轻烟，氤氲在薄烟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茶香。然后，又将小壶里的花茶倒进池子里，重新煮。
　　此时，她端坐的软塌上，目光落在茶壶上，心神已飘走了。
　　“柒姑娘，公子来了。”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停在西华门时，即便在雾中只能瞧出轮廓，绿苏每次都会极其眼尖地第一时间看到，再一声惊呼。
　　萧柒抬眉，一眼扫过去，立刻又收回来。
　　洛陵每次都是耐心地站在那个位置，一手执折扇，轻轻慢慢地敲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等她们注意到他的存在，才走过来，从不会擅自进西华门。
　　她记得，她才来信平君府时，萧殝让她住在溪湘苑，对府中所有奴仆明令不许进苑子，而即便进了苑子，也是未经允许，不许过西华门进惜雪楼的。
　　洛陵应该算是有特权的。但是，他每次来还是会静静地站在西华门等她发现他。
　　她也懒得多说什么。
　　洛陵端坐在小几对面时，她又抬眉看了他一眼。
　　她以为他会说昨日晋公将他与萧殝留下说了些什么，便集中精神等了半晌，然而迟迟没有等到他开口。她意趣阑珊，又专注地盯着茶壶。
　　有袅袅的烟从壶嘴萦绕而出，仿佛能听到壶里茶水翻腾的声音。
　　忽然，他道：“二姐，她失踪了。”
　　这句话说出时，萧柒心中一颤，执壶倒着茶水的手抖了抖，按着壶盖的左手小指触到茶壶，一股火辣辣的痛通过小指，传到心里。她倒吸一口凉气，皱着眉头看着被烫得通红的小指，像是负气一般将水壶重重地放到几上。
　　洛陵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平复。他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带着淡淡的戏谑，“你莫不是，还担心我二姐？”
　　仿佛没听到他的话，萧柒垂着眼，就那样盯着小指上的红痕。
　　她还记得，当日，她跟着洛陵参观信平君府。从府外回来的采蘩英姿飒爽地骑坐在白马上，本是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但不知为何，那白马忽地停下，采蘩向后一拉缰绳，竟是硬生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她似是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毫无预兆地一鞭挥过来。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伴随着“啪——”地一声，刺骨的疼痛传进心里。
　　然后，则是洛陵挡在她向前与采蘩对峙。
　　直到采蘩走后，她偷偷翻开衣袖一看，手腕上赫然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红色痕迹。
　　她不知自己哪里惹怒了素未谋面的采蘩，但那一鞭定是用了十成力，打得极重，伤痕也极深、极痛。
　　也就因为这件事，如传言，萧殝大怒，将采蘩关掉了三省阁，也就是那间简陋的小屋。
　　受伤的第二天，洛陵第一次同她在溪湘苑煮茶聊天。虽然已经过大夫的处理，她的手腕还是隐隐作痛，便与他发生了以下对话。
　　“我总是想不通，男人怎么就喜欢三妻四妾？这不就是导致子女越来越多的直接原因吗？且不说子女间有间隙，单说他们还幼时，都要爹爹抱，好吧，比如说你父亲，你与你大哥都要他抱，他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刚刚好，可是你二姐再来搀和一下，怎么办？挂脖子上吗？”
　　“呃？”
　　“所以说——少娶几个妻妾，子女也就少了，不就没这档子事了？”
　　“嗯？”
　　“我的意思是，你父亲少娶一个妻妾，不就没有你二姐了？我昨日也就不会被鞭子抽，现在手还疼着呢。”
　　总算表达清楚自己这番话的中心思想，她满意地自顾自点点头。但洛陵想了想，慢悠悠地说道：“这样的话，依你而言，我排第三，算下来，父亲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我是挂脖子上那个。”
　　但是这并不是谁挂在脖子上的问题。
　　因而一说完，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又过了半晌，茶壶里的花茶开了，她宛如没有方才那番对话，淡定地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起身将茶壶里余下的茶水悉数倒进了池子里。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原来的位置，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平静地说道：“哦，左右我这顿抽是逃不过的。”
　　她不算是一个记仇的人，无论什么事，只要抱怨的话说了一遍，也就过去了。
　　从那之后，他们之间的谈话也便再没有提及过采蘩。
　　而今再说起她，却是她失踪了。
　　萧柒用右手拇指轻柔地揉着左手小指，疼痛稍减，眼角的余光瞟了洛陵一眼，同样调侃道“你看起来倒不担心你二姐。”
　　洛陵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啜了一口，想起她的话，回道：“二姐与我非一母所生，关系并不亲密，但这些年也算是对她有几分了解，她自有分寸。”
　　萧柒笑一笑，不再说话。
　　昨日晋公才提及公子颛与采蘩的婚事，今日采蘩便失踪了，两者之间，十有八九是有些关联的。
　　就在这时，一个小婢站在西华门边，手里拽着一封红色的贴子，踌躇地向苑子里那两个品茶的人儿张望。
　　“柒姑娘——”
　　萧柒看向那个雾中面容模糊的小婢。
　　小婢遥遥行了一礼，双手抬高那封红色贴子，大声道：“柒姑娘，你的拜贴。”
　　有人会向她递拜贴？
　　对绿苏使了个眼色，绿苏领会，穿过木桥，从小婢手中接过拜贴。小婢又行了一礼，便告退了。
　　拜贴封面什么都没写，拆开后，里面的用小篆写道：渝敬谢姑娘解围之恩，玉屏山下桃花已开，可予渝一同赏花？
　　萧柒顿时瞪大双眼，拜贴的主人竟是高不渝！他约她赏花？
　　放下拜贴，萧柒心下一动，不由想起昨日宴上那道飘逸的身影，以及那支破空而去闪烁着银光的箭，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洛陵早已瞥见那拜贴的内容，再一看她的面色，很识趣地站起身，“你既准备赴约，我便先走了。”
　　萧柒也不客套，直接点点头，道：“那好，明日再与你煮茶赏花。”
　　说完，吩咐绿苏将小火炉、茶壶等物什收进楼阁里，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如昨日的装束，若有所思地走进帷幔后换衣裳。
　　萧洛陵并没有急着离开，反倒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走进楼阁里，面色如常，眸色却渐渐变深。又站了小片刻，他才敲打着折扇离开了。
　　准备换衣裳的萧柒却如同遇到了大难题，看着大红的拜贴，想换一身红色的衣裳，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将这个想法硬生生地止住了。
　　最后在绿苏的提议下，选定了一件鹅黄色的上衣，配以同色的百褶裙。再用亮黄色的丝带将一半头发束起来，梳一个简单的发髻。虽很简约，但也并不失美感。
　　对着铜镜上下打量一番，萧柒对里面那个皎皎如明月的女子很是满意，便携着绿苏去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