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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采蘩(二) ...

  •   不想一出信平君府,台阶之下的那个侧影,让她愣了一愣。她原本以为,他会在玉屏山下等她。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斜挂在半空,光束刺破云层,薄雾逐渐被驱散,金色的光芒铺撒下来。
      那道欣长的身影长身负立,雪白的长衣愈发衬得整个人身姿挺拔,黑发一如初见时,高高地束在脑后,显出十二分的精神,白丝带垂在两耳后。他微微扬着下巴,并不倨傲,目光柔和地看着前方,像是看到了极有趣的事,唇角隐隐带着笑意。
      萧柒顺着他所望之处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又是疑惑又是失望地收回目光,只见高不渝已经朝着她作了一揖,浅笑道:“渝冒昧相邀,望姑娘见谅。”他就站在阳光笼罩的地方,沐浴在金灿灿的光晕之中,仿佛还能看见空气中翩翩起舞的尘埃。
      风姿翩翩,气质卓然。
      这是萧柒暗暗对他的形容。她快步走下台阶,裙角飞扬,直到走到他身边,欲要伸出手相扶,又顿觉不妥,便也浅浅一笑,低声道:“公子相约,柒不胜荣幸。”
      “那便请姑娘上车罢,玉屏山下桃花烂漫,灼灼芳华,姑娘想必会喜欢如斯美景。”
      说完,高不渝向不远处的马车走近,掀开车帘,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萧柒这才发现一辆马车立在那里,车夫静静等待。想到方才一对目光都被那人吸引,别的都没视而不见,略有些窘迫。
      上了马车,萧柒坐在一侧,绿苏上车后在她的示意下坐在她一旁。随之,高不渝也进了来,坐在她对面,双手随意地放在两膝上,唇间含笑,容止优雅。
      车帘放下来,车里陷入黑暗,只有几道光束从车帘的缝隙斜斜映照进来。
      没有人开口说话,车里很安静,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马车破风而过,车轱辘辗过地面的声音。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行驶的速度渐缓,直至停下。
      车夫掀开车帘,道了一句到了。高不渝应了一声,先行下车,转身又对萧柒伸出手相扶,手指修长,白皙如玉。萧柒垂眼看着他指尖的纹路,轻轻地搭上他温热的手掌,缓缓下车。
      清淡的花香,弥漫在春日,充盈在鼻间。
      萧柒抬眸,被眼前的景色所震。触脚之处,如青草织就的绿毯缠绵至尽头,放眼之处,粉嫩的花朵竞相开放,落英缤纷。
      传言,玉锦有一景,是为玉屏山,山高入云,山间云雾缭绕,乃晋国第一山。而山脚,一面环水,护城河水蜿蜒而下,其他三面被娇艳欲滴的桃花林环绕,风景秀丽怡人。
      此时,马车已停在桃花林深处一条小道上。入眼处,桃树枝节错落有致,粉瓣招摇,芬芳扑鼻。
      忽而,春风拂面,有粉白的花瓣飘飘然落在萧柒的眉睫处,触感柔软。她以拇指与中指将粉白的花瓣拈下,放在鼻间轻嗅,淡香涌进鼻间,不禁莞尔一笑。
      高不渝忽道:“前方有一小亭,姑娘不如与渝坐下赏花?”
      萧柒定睛一看,不远处朵朵桃花拥簇间,隐隐可见一座小亭的四角亭檐。
      当即点头,莞尔一笑。
      两人并肩朝前走过几步,右边便有一条小径,铺着青石地板。沿小径再走上几步,便是小亭了。小亭的三面都被桃树包裹,甚至有的树枝已蔓延到小亭里面。亭里设有石桌石凳,正好容路人小憩。
      然而,看到小亭的那一刻,萧柒的双腿犹如被定住,怎么也动不了。
      小亭边有一个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红衣,衣裳并不华贵,只是寻常的棉绸。腰间用同色的绸带在右侧系一个结,直垂到脚踝处,火红的裙角曳地。她神色恹恹地半倚着亭柱,微侧着头,侧脸线条优美。她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枝桠上的桃花,好似在看什么有趣的事物,乌黑的头发倾泻而下,垂至腰间,尾端稍稍卷曲。肌肤苍白,更显得双瞳漆黑如夜色,空洞而疲倦。
      她倚在那里,毫无生气,分明柔柔弱弱。但那对好看的长眉,如墨笔勾画,平平直直,便使整张脸平添出几分英气。
      在外人看来,那仿佛是画中的景色,火红的衣,粉红的花朵,两相交映。只是那花中之人,说不出的弱柳扶风绰约多姿,却又有道不尽的英气勃勃。
      因而,那花中的人,反倒胜过那犹带露水的花儿几分!
      从未想过会在此处又与她相见,萧柒心头一阵猛跳,还是忍不住出声道:“采蘩……”
      采蘩,她是萧采蘩。也只有她能将艳俗的红色穿得这般美丽,这般惊艳。
      低低的声音将出神的人惊醒。
      采蘩半垂眼睫,眼角的余光向声源处瞟去。小径入口,一名姿容美好的少女与一名风姿翩翩的少年并肩,脚步顿止,女子的脸上带着疑惑和惊讶,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
      她忽地将双眼闭上,霎时抹去眸中所有的情绪。再猛地睁开,里面只剩一片冰冷,再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脆弱。她仿佛没有听到有谁叫她的名字,兀自伸出手,将近处的桃花折下一枝。
      美人折花,身姿曼妙。
      折下的桃花枝,细细长长褐色的枝干,粉白的花瓣,黄色的花蕊,微带露水,娇艳欲滴。
      采蘩唇角微勾,挑起一抹毫无感情的弧度,似笑非笑,带着淡淡的嘲讽,浅浅的淡漠。
      一晃眼,只见她手中那支桃花已脱手向萧柒飞去。
      “啊——”林中传出绿苏一声惊叫。
      安静的桃花林,除了那声惊叫,还有桃枝划破空气的风声。
      那一刹那,萧柒脑中一片空白,来不及作出别的反应,只是双眼瞪大,瞳孔猛地一缩。
      近了,很近了,桃枝似乎就要划破她的眉间……
      下一刻,细小却带着杀气的风声戛然而止,一切恢复平静。绿苏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犹带惊险地看着那只在空中截住桃枝的手。
      枝上的花朵受了惊吓,剧烈地晃了晃,颓然落下,没入尘土。
      高不渝收回手,将光秃秃的桃枝握在手中,眉头慢慢地拧成一团,又慢慢地舒展开,略带薄怒道:“蘩小姐未免下手太重。”
      阵风吹过,吹落枝上的桃花,拂起林中人的衣摆。采蘩半垂下眼帘,微眯着双眼,凌厉的目光从萧柒身上渐渐移到高不渝的脸上。双手在袖中一分分收紧,她忽然很想笑。
      于是,她就真的笑了,笑容清丽,声线肆意张扬,“哈哈哈哈,萧柒,我还想你是手腕上的伤疤好了忘了疼,专程出现在我面前讨打。没想到,这次的帮手竟是高不渝。我打他不过,你若要寻仇只管来便是。”
      唯恐她真的这么想,萧柒急道:“我没有什么帮手……洛陵说你失踪了,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同公子来此赏花,你莫要误会。”
      “哦?”采蘩挑眉,赏花?唇角嘲讽的弧度不减,收回目光,又淡淡说道:“哦。”
      萧柒不知如何接话,呆立在一旁。只听采蘩又说道:“那么,你已经知道我在这里了,你要劝我回府吗?”
      萧柒微微愣怔。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即便听洛陵说起采蘩失踪,她也没有想过若她见到她是否要规劝她。说到底,她虽猜测了她失踪的缘故,但也不能妄自肯定。何况,在她看来,采蘩对她似乎有很大的成见。
      可是,采蘩根本不了解她,甚至没有起过想了解她的念头,为何要与她势如水火?
      见她沉默不语,采蘩只当她是假意辩解,唇角的嘲意更甚。
      高不渝轻叹一声,低声道:“蘩小姐何必咄咄逼人?”
      一语落地,采蘩唇角的笑意僵了僵。随后,她直起身,一小步,一小步,向他们走近。最后,她停在了高不渝面前。
      小亭外,树影幽幽,铺撒下来的阳光被割碎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投在林中人的身上。采蘩幽深难测的目光在高不渝身上扫了一圈后,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互交错。
      采蘩道:“那公子要替萧柒劝我回府吗?”
      高不渝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好像还有别的情绪,但他很快恢复常色,客气道:“春寒陡峭,渝自是希望小姐回府。”
      采蘩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深吸口气,再慢慢呼出来,脸上绽开浓浓的笑意,说道:“公子可知我为何离家?”说完,又补充道:“哦,我差点忘了,昨日宫宴公子也在。那么公子已知晓主公将我婚配给墨颛?”
      “渝已知晓。”他道。
      “主公如此偏袒萧氏,高氏必没落。而若我不归,此事搁浅,便是忤逆君意,主公亦会降罪,于你高氏有百利而无一害。”采蘩笑意盎然,“现在——你还要替萧柒劝我回府吗?”
      高不渝暗叹一口气,淡淡说道:“主公自有深意,臣下尽臣子之责便是。初春到底乍暖还寒,小姐还是速速回府为好。”
      “公子果真大仁大义。”采蘩眸色微沉,冷哼一声,又退了几步,“可惜采蘩要辜负公子一番好意了。”说完,她又伸手拂了拂额间的碎发,神情被宽大的衣袖遮了遮,连同眼里的犀利一同遮去。
      再放下手腕时,她的唇间又染了笑意。
      她眨了眨眼,又道,“呵呵,公子一表人才,甚合采蘩心意。不如——公子去向主公求娶我萧采蘩,就说你我早有婚誓。而你我两家联姻,怎样说来,都是一桩好事。主公钟爱萧氏,与高氏多有嫌隙,你我成婚,也如向主公表明诚意,必忠于主公。你说呢?”
      那声音里有类似表露心意的甜蜜,细听之下,却是如坠寒冰的冷意。就像说话之人的眼眸,表面流转着波光,可那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死海。
      没有感情,也没有起伏。
      在场的人都听得出来,她只是在说一句玩笑话,根本不需要回答。
      “公子。”沉默良久,萧柒凝了凝心神,出言唤道。
      侧过身,待高不渝看向她,向高不渝行了一礼,低眉敛目,“有劳公子送蘩小姐回府。”她的话起了微妙的变化,对采蘩的称呼变作了蘩小姐。
      无视那道紧盯着她的目光,她继续说道:“方才听蘩小姐的话,想来公子技高一筹,便有劳公子将小姐送回信平君府了,也让信平君放心。”
      高不渝看了看萧柒,又看了看肆意开放的桃花,心中矛盾,很是犹豫。花香馥郁,而此时正是他相约,两人才来这玉屏山下赏花。
      见她犹疑,萧柒明白他心中所想,“花期虽有限,但如公子所言,春寒陡峭,蘩小姐还是早些回家为好。”
      这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高不渝点点头,道:“好罢。”
      这边他又向采蘩作了一揖,说道:“马车在外等候,容渝送小姐一程。”
      见他们一说一答,采蘩心知此事已定,闭了闭眼,再睁开,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了。她又恢复成一开始那种恹恹的神情,脚步虚浮,极轻、极缓地朝高不渝和萧柒走去。
      从两人中间穿过去时,她停下脚步,自嘲似地笑了一下,道:“也是,现今萧氏不止一个蘩小姐,还有一个柒姑娘,不仅父亲喜爱,连主公都金口所赐‘落雁’之名。公子要与萧氏交好,想来采蘩也并非首选。”言毕,不待他们反应,又慢步走开了。
      独自上了马车,外人面前那分强势褪去,面色更显苍白,几近透明。
      她倚着车壁,慢慢闭上双眼,双手暗自在袖中握紧。
      萧柒。
      萧柒。
      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她猛然睁开眼,眼中戾气还来不及掩去,撞上对面那双隐在阴影的眼睛。
      她也不在意,兀自一笑,复又闭上眼睛。
      伴着马车平稳的前进,有规律的轻轻摇晃,她的神情渐渐放松,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仿佛有一个悠远的声音破空而来,带着绵长的情意,在她耳边轻喃呼唤,温柔而轻缓。
      “采蘩,采蘩……”
      她好像知道是谁在叫她,眉头不觉紧锁。张口欲回应,喉咙似被什么卡住,怎么也发不出声。
      悠悠醒来时,身上披着一件白色长袍,空荡荡的车里只剩下她一人。
      她扶了扶额,拭去额际的薄汗,冷下脸拽下外袍,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不出意料,马车停在距信平君府约莫十丈的地方,车外几步处,高不渝背对着马车背着手挺直背脊呆呆地站着。
      暖阳已升到很高,斜照出他的影子短短的。
      采蘩落地时,高不渝闻音回过头。随即,她一挥手,外袍飞向他。而他微一抬手,就接住了。
      “有劳公子。”
      她冷冷地放下这一句话,也不等他客气几句,径自走过他。
      走过府门时,门边的府卫向她问安。她顿住脚步,微微侧目,只见高不渝已走向马车,车夫掀开车帘。
      她收回目光,神情冷然,若有所思。
      他想干什么?
      难道真如自己所想,约萧柒赏花,向萧柒示好。这一次,高氏是真的想笼络萧氏?
      不过,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当务之急,是她与公子颛的婚事。昨晚听了这件事,心情如坠谷底,今日也不是真的离家,只是心烦意乱,天光乍现之时,无意识地去了玉屏山下看桃花。
      采蘩回府之后,便有人禀了萧殝。
      此时,她正垂首站在萧殝的书房里。萧殝坐在书案前翻阅书籍,一声不吭,对她不理不踩。采蘩也不着急,把玩着垂在胸前的发束,垂着眼盯着脚尖。
      过了半个时辰,萧殝终于放下手中书籍,眉目舒展,没有一丝半点恼怒之意。他看了一眼采蘩,用无奈的口气道:“罢了,也不必思过了,你回苑子罢。”
      采蘩抬起头,眸光一闪,语气是少见的低柔:“父亲,我与墨颛真要成婚么?”
      “这是主公的意思。”
      “我已有意中人,不想嫁与他,父亲不能向主公进言么?”
      “采蘩……”
      谈话间,房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萧殝猛然站起身,眼里闪过一丝厉色,正要呵斥守卫,书房的门被推开,却是洛陵与一名小婢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守卫跪在门外,大气也不敢出,其中一名守卫颤声道:“公子道有急事,奴等拦不住,大人恕罪。”
      那名小婢很是眼熟。采蘩很快识出她就是跟在萧柒身边的婢女,长眉不动声色地动了动。
      看着洛陵,萧殝稍稍敛去周身怒气。
      绿苏当即跪倒在萧殝跟前,哽咽道:“大人,姑娘,柒姑娘她……被人劫走了。”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
      萧殝浑身一震,疾言厉色道:“怎么回事?”
      绿苏便继续说道:“清晨,柒姑娘与公子煮茶赏花,不多久,一小婢呈上一封拜贴。是公子不渝向姑娘递拜贴,约姑娘玉屏山下赏花,姑娘赴约。只是尔后,在桃花林中的小亭遇到了蘩小姐,姑娘托公子不渝送蘩小姐回府,公子不渝应下。公子不渝与小姐离去后,姑娘无心赏花,于是携了小婢去市集。”停了停,再道:“市集难免吵闹,姑娘便去了茶楼听书,本是十分惬意的事,听着听着,楼里却传来了哭叫声。姑娘闻音而去,只见一个华衣男子仗势欺凌一名女子。姑娘一时不忍,出口相训。哪里想到,那男子一见姑娘,立刻放了那女子,原来竟是打起了姑娘的主意,说姑娘美貌更甚那女子百倍,他甚是满意,姑娘不如就从了他,以后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绝不怠慢姑娘。姑娘自是不依,转身便要走,那人向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一掌劈开小奴,趁姑娘惊愕之时,劈中姑娘脖颈。然后……一群人劫了昏倒的姑娘便走了。小奴无奈之下,只好急忙回府禀明大人,却被门外守卫拦住,幸而遇到公子陵,这才闯了进来。否则时间愈久,姑娘多一分危险啊!”
      一番话说完,绿苏泣不成声,重重地在地面磕了几个响头。
      萧殝挥手制止,离开书桌向她走近几步,问道:“那你可知劫走姑娘的是何人?”
      绿苏仔细想了想,将当时发生的片断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咬唇道:“小奴听其中一个随从叫那人‘公子’,对!‘公子’!小奴见他们劫了姑娘,急忙道姑娘乃是信平君府的小姐,不可放肆。那人还哈哈大笑了几声,莫名地道了一声‘正好’。”
      萧殝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洛陵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
      反倒是一旁的采蘩发出“噗哧”一声,深吸口气,也没能将笑意压下去。于是,也就不顾父亲的神色索性大大方方地笑了出来。
      越笑越大声,越笑越欢喜,声声清朗悦耳。
      “爹爹,看来,这劫走萧柒之人——是公子颛啊。”
      晋公有两位公子,墨颛与墨钰。
      墨钰在王宫中可谓毫无礼遇,更别提出宫作威作福。只有墨颛,很会在晋公面前表现,颇受晋公喜爱,时常持宠而娇,再加上他那番话,劫走萧柒的人,毫无疑问便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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