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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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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无桀说欲立我为世子妃,虽说我为人才七年,但秉性如此,说不雀跃,鬼才不雀跃。不提身为自家夫婿正室的种种便宜处,如若摊上了个情种,想必来日,定没有夫君妻妾成群的烦扰。
之于这点,我极是私利。打小长于狼王身侧,尝闻狼性固然残酷,却眼观狼一族对伴侣种种从一而终的忠诚,说是生死契阔,亦不夸张。可为人多年,常随夏无桀在世大家公子行止处游走,所见所闻,只觉这些风骚客,吟风弄月,固然风雅,水性杨花,着实可恨。委实不及他们口中的牲畜野禽。
我自己有时臭美,衡量品评若这般夫婿给我,我是无福消受的。诚然,时也有眼界不那么宽泛的闷头,打远的不提也罢,因不甚了了,眼前便有实例,例如夏无桀,七年如一日只做老僧入定的形容,对眼前的花花草草不做赏玩态度,态度固然达观,下场却十分堪舆。
之前提过一提的左丞千金薛佳人,便是这样一株让夏无桀落得下场堪舆的名花。此佳人乃左丞掌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丞相老来得女,使得老怀十分感慰,恨不能捞星摘月,只为此佳人做嫁杏之期陪衬的环佩珠钗。
就我所知的情状,佳人本是意属夏无桀,属的差不离天下皆知。可最终抱的佳人归的,却是她如今的郎君夏后启,此间波折,不外乎,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我曾有幸不止一次的,觑识过薛佳人的窈窕真颜,第一次是在夏无桀及冠礼那一年,国君在当日夜宴上,实打实的授意夏无桀,要尽早下手。我老夏国国风奔放,那日国君的语涉也颇奔放,如何奔放因这个奔放太奔放,不提也罢,我只是隔着重重鸦鬓叠叠香衣,打远拜了一眼,但见佳人羞得缩在女眷席案,她的表亲姨母当今国后身后,粉面透红,十分可爱。
可夏无桀甚不成大气候,不论国君明里暗里的怎生示意,作我自巍峨不动状,只持爵祝饮,颂盛世太平。
他那一圈太极打的功力深厚,我抱刀立在他身后随侍,宴毕席散,一摸后背,替他凉出了一背苦汗。
王父如此抬举,王子却如此不识抬举,父子归父子,君臣别君臣,天子之职莫大于礼。我夏国国君作为高堂,要叹也只能叹一声孩子大了不好管。但作为君王,却实打实在一席夜宴下,被臣卿折了面子,这如何能不让人生些龃龉。
其实当今君上对夏无桀这个三儿子,颇器重。要说理由,倒也非子凭母贵,想夏无桀的娘亲常曦夫人的夫人位,还是在夫人诞下夏无桀后擢升。
当今我夏国的国君,是位明君,不太谦虚的说,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他是一位千古明君。千古不千古,现在还不好说,只说老夏一个偌大的家国,泱泱千里疆域,在他的治理下,倒是国仓廪实,民风淳朴,这是实情。
明君最大的特点,就是得会识人,这只是其中一层里的一点,延伸开来还有一点,就是要会用人。
抛开父子私情不提,这其实是他赏识夏无桀最根本的原因。我一直以为,一个家国的国君算不算个好君主,并不仅仅是看他在君王位行天子职时,功绩如何。天道循环,生生不息,他固然不能,也不可能真的知天命,将百年身后家国事都谋划的井井有条,但在他身前,他理应有拣选人才的眼光,找到那么一个能替他把事情调理的井井有条的人,这才不欺他半世君王精明,修成个功德圆满。
当今我九壤大地上宗主国式微,各诸侯国接连称王,多少家国在这乱世里二世而亡。而我老夏偏安一隅,历阅换代兴衰,当治国君自谓明君,想来,深晓其中关系厉害。
他生的一双颇狠毒的眼睛。他大儿子夏后启尚在垂髫之年,他就断言,此子日后长成,定性喜猜忌,且好谋算人心。除了这点,没有一点像他。
说也奇怪,身为一个身居高位,不太那么容易听见实在话的国君,他却知道自己有什么缺点。他对他的大儿子做出预告,说他的大儿子若不改掉自己的阴鸷性,他绝不会与他相国。因为他不想让他的一班遗臣,在新君登极上朝的第一天,就战战兢兢,担心新君是不是摊派了暗探监视了他们,看看他们前一日晚间,是在呕心沥血的处理政事,还是与自己的几房小妾玩耍嬉戏,有没有因此,而耽误了家国大事。
他对他长子的这一番剖析,固然缺德,但从他的长子长成后的处事言行判断,不可谓不入木三分。而他对他二儿子的谶语,亦邪门。
他这个二子,自幼生的孱弱,王城内外,只要是点的出名号的大家淑媛,赞誉捆在一起与二王子比攀,也不及他细眉秀目来的众口皆碑,极像他那个黑发尖脸的娘亲。饶是如此,国君宽袖一拂,将细皮嫩肉的二王子,指去了与华国接壤乱战频发的欧丝之野锤炼。偏生这个二王子夏小开,虽生的像个姑娘家,性子却刚阳,极出息,在边地大块肉大爵酒,营生的风生水起。
国君谶语,子开性莽,行事失于稳却不乏忠烈,可相臣,不可为君。实在不知像谁,反正没有一点像他。
令他最满意,他认为最像他的,便是三子夏无桀。
但他也说他性喜猜忌,夏无桀是他钦定的世子,并且看他见今的意思,也总是要把位子传给夏无桀。所以,在国君自己可以自如掌握的猜忌性里,他信奉的为人规矩,是我既未与你,你便不可与我来讨。出于某些微妙心理,他不乐观世子势大,所以他把三儿子拨去参兵道。所有制衡各王子势力的筹措,可以说一直都很成功,既不让他们之间过分亲密,也不许他们毫不亲近。
直到夏无桀忤了他的意,把他拨给夏无桀的儿媳妇,推到了夏后启的后院里,夏后启和薛佳人两厢过的蜜里调油,陪嫁过去的左丞庙堂之间的势力,多少使得世子夏无桀的手边,稍显寂寥。
国君不满意,你们谁也别得意。
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夏无桀倒也从来不避讳我,话说回来,我见天在夏无桀身边这么守着,他想要避讳点我什么,也委实艰难。
比如,他就没有避的了被我撞见他,与薛佳人在佳人出阁前夕的那一场私会。彼时,我被赶在他书房门外的枣树上,蹲着喝了个把时辰里的西风。
是以,我才为国人夸奖我的传言如此忌惮,策一句不可不防。国人若只是传着开心,拿我传着玩我也就含泪忍了,怕就怕夏后启两年韬晦,不仅只是抱得美人归,如今按捺不住醋意,着人蓄意散布此番谣言,要与发妻的前意中人,好生计较计较。
初时我不通人情,刚刚知会夏无桀这风云际会的家庭关系时,为了厘得清,好办差使,我很是下了一番琢磨。浸淫此道的时间长了,便只叹一声,有一个强势的王父,身为臣子,国之大幸,身为儿子,夏无桀之大不幸。
而夏无桀会忤了为父为君的当今国君的意,现在看来,却是为了一个他七年前,随手从树林子里捡来的狼孩。我突然领悟,昨夜夏无桀的那一句,我就知你不通。
何为不通?夏无桀说,你以为我至今不大婚,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以前我只知埋头抽刀断水,举头大快朵颐,还真是没有想过夏无桀在他两年前的一日里,与变了装跑来世子府递帖子的薛佳人,他两人闭在书房里孤谈良久,是因为什么?
犹记得,薛佳人从书房里跌足而出,衣衫凌乱,妾发覆额。因为她生的太美,又合我的眼缘,我情不自禁的,从树上一跃而下,为她拾了一回遗落在地上的丝履,得她一句双眼泛红的多谢。
两者之间必然有什么联系。我揣量,隔日便有暗刀呈上薛佳人与夏后启行了文定礼的牍报。当时我还与明七刀冷钗,好一番饮醉。因冷钗虽与我一般,来路不明,身世低微,但冷钗身微志不微,打死也不肯说出,他是通过什么途径,怎么窥得了薛佳人的深阁闺靥,并且醉卧不提,他暗慕了佳人许多年。
那时我觉得,我若是真男子,我想必也是会喜欢上如薛佳人那样的女儿,口吐兰麝,颖之藻仪。
如今再回首,想起冷钗这一件伤心事,那一日薛佳人跌足而出,端的让人心碎。夏无桀是因为什么不大婚,我们大可暂且不去管他,可是佳人那衣衫不整的样子,却又是为哪般?
从神思中惊回神,我记得,后来我心怀对薛佳人丽颜的钦慕之情,陶陶然走入了书房叙职,夏无桀当时是兀自端坐的,只不过端坐中用一方巾怕,揩着颊边的胭脂,呃。
眼前略微蹙着眉头的夏无桀一张脸,与当日神情祥和面色红润有光泽的夏无桀的一张脸重叠,重叠之后,夏无桀勾臂在我后颈捏了捏,力道拿捏得我舒服的哼唧一声。
夏无桀仍旧撑着头,不解道:“琢磨什么呢?我方才说与你的话,你有没有听?”
我气哼哼道:“说的什么?没听见!”
夏无桀挑了挑眉,升调嗯了一声。
不知怎的,我突然觉得他这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模样,十分可恨,遂闭上眼,不去理他。
夏无桀默了默,木木道:“我方才与你说,你话中缘由我皆明了,你不需因此费神,以后也不可再提,只需把身子养的壮些,为我王父养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儿,你需信我,自有筹谋……”见我不动,不甘自话,伸手拨拉拨拉我的头:“可是省得了?”
见我没反应,贴过来将我挨挤一阵:“唔,生的是太细弱了些,改日需为你批个方子,将元气好生提一提。”
我一听,不出二日,他怎么得又要给我批方子。我破功道:“不要。”
夏无桀道:“由不得你。”用下巴擦刮我的额角:“睁开眼睛来让我看看,你这是闹哪样呢。”
我屈道:“我没有……”
夏无桀道:“那这是什么形容?”
我张嘴,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咽了回去。其实是觉得自己的念想,羞于出口。
夏无桀将我:“想来是没甚缘由了,转变的倒快,越来越像个妇道人家了,甚好。”
我掀起眼皮,横了他一眼,干干道:“妇道人家怎么了,你怎么瞧不起妇道人家,那个时候薛佳人这个妇道人家,你倒是说说,找你来商量什么妇道人家家长里短的事儿了。”
夏无桀闻言,十分惊奇,抿着唇角,默默把我睬了一回。
我挑了挑眉,升调嗯了一声。
夏无桀夸我:“都说妻肖夫像是有福之人,你这神情颇好,学我学的颇像。”
我复闭上眼睛。
夏无桀蓦地闷笑,音带笑意:“她如今是你我的嫂嫂,私下里道人长短,有失德行。”
我猛的睁开眼来,夏无桀一把把住我掐去的两手,正经道:“不过,只你我两人说说,德行不德行的,倒也无关大局。”
我诧异的把他望着。
夏无桀低笑,将我双手摆好,道:“薛氏来访我,你莫要多想,她只是为寻她一个年少印象,被护持的太好的人,总会有这种印象,印象不实,她终究区分开来。小狼,就像人一直在做一个梦突然醒来,有的人不愿醒来,有的人则清醒的很快,她便是较清醒的一类人,这于她于我,都是件好事。”
我被他说的朦胧,思路被他带跑,直觉接道:“那你算哪一类人?”
夏无桀想了想,认真道:“你如是梦境,我必不愿醒来。”顿了顿,又遗憾道:“单论此点,我及不上她。”
我哦了,不愿见他遗憾,宽慰他:“心里知道自己差哪就行了,也不一定要事事与人计较个长短,人贵自知嘛,你离无敌不远了。”
夏无桀惊讶的看了我一眼,明显没想到我也能说出这般道理,顿了顿,沉着笑道:“然,你说的在理。”
内侍再来时,端来雾气氤氲的汤药。收起帐幔,外面天光岂是大亮,已过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