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山雨欲来前 ...
-
颜料碟子在地上打转,洒得地面五彩斑斓,噪声传遍整个芳草庭,室内众人仿佛聋了一般谁也没听见,直到碟子自讨没趣地转够了方才重归平静。
来者跟在李清身后,是幅生面孔,甫一落入眼帘的刹那,满室灯火也要黯然失色。
没由来的,王唤心脏漏跳了一拍,继而急速鼓动,它久久不肯平静似乎非要跳出来,跳到对方的胸腔和他的心依偎在一起才肯安分。
直到一声轻唤在耳边响起,王唤才回神。
“先生画好了吗?”
“快了。”王唤仓促回答。
他狼狈地转开目光强作镇定,慌乱的手却早已把他出卖,淡定与从容都变成纸糊的,经不起一点儿推敲,得心应手的画皮手艺生疏得不像话。他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学徒,怕被师父责骂紧张地接连几回都拿错了笔,焦头烂额地急出一身汗,往日稳如泰山的手也抖个不停,好在少有人瞧见他的异常。
坐在身旁的姑娘们早就起身相迎,虽与李清攀谈,心却一早扑在那人身上,王唤的心也被他一并带走了,只剩个空空的躯壳木愣地坐在原地竖着耳朵听。
“李清长老,这位是?”
不必李清引荐,李予垂眸抱拳,自道:“李见安,幸会。”他抬眼轻蔑地扫过王唤,随即移开目光。
姑娘们浅浅福身回礼,矜持道:“李郎,幸会。”
哪怕长生源的族人早已无需进食,也依照惯例备着茶。散开的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霉味,李予鼻子灵,一闻便闻出来了,却也丝毫不在意,端起茶盏豪迈地一饮而尽,继而笑道:“在下来时渴了一路,这盏茶真如及时雨,多谢姑娘的茶。”
他笑盈盈地将茶盏重新递给奉茶的女子。
女子接过空茶盏,手按茶壶又斟上七分满,体态端庄地说:“李郎客气,妾身唯这烹茶的本事值得说道,得您喜爱不胜荣幸,您只管敞开肚皮喝,茶水管够。”说罢,茶水正好添满,女子双手将茶杯奉与李予。
“多谢姑娘款待。”李予轻笑两声接过茶盏,这回没有一口闷而是细细地品着,还不时与姑娘闲谈茶道,李清在旁时而也附和两句,一时之间室内气氛和谐无比。
这时只听芳草庭另一头的王唤道:“皮已经画好了,姑娘看看还有何处需要修改。”
“这么快就好了吗?”
往常王唤画一张皮少说也要几个时辰,今日少说缩短了一半时间,不怪姑娘惊奇。
她接过镜子仔细欣赏自己的新皮,着实满意,惊喜地说:“没有需要修改的,多谢先生!”
“嗯。”王唤旋即抬高声音道,“李清长老,你带孩子过来吧。”
“欸。”李清应了一声,充满歉意地朝李予点点头,便抱起小宝朝王唤的位置走去。
李清坐在他对面,操心地说:“这孩子可真调皮,一早跑去树林里玩闹竟然把脖子都摔断了,劳烦先生替他将骨头重新换一下,免得来日又摔断了。”
“我看看。”王唤粗暴地接过小宝没看两眼,大手往他头顶一抓一拧,听得一声清脆的响,随后小宝“哎呀”叫一声脖子就立起来了。他又把小衣裳掀开一角,往膝头上一按,小腿一跳,也修复了。
小宝跳下桌子,转转脑袋,蹬蹬腿,奇得在地上直蹦,回头看着李清道:“阿娘,好了!”
“小孩子爱玩闹是天性,摔坏了下次再来便是,频繁换骨终究有损皮囊。”王唤淡漠地说。
李清接住扑过来的孩子,若有深意地望着王唤,说道:“多谢先生提点。”
话音落下,正听厅堂另一头的李予慢悠悠地说:“早前听李清长老说族中有位手艺高超的描骨师,不知‘大师’身在何处?”
女子定定地看着李予,抬手引导,微妙地说:“这位便是王先生。”
“哦?”李予面露惊讶,把玩茶盏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好似才看见王唤一般,迤迤然道,“原来这位就是王先生啊,失敬失敬。”
王唤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连个眼神也欠奉,收拾起毛笔在旁侧洗笔池中清洗。
室内倏忽一静,气氛僵硬,无形之中缓缓钻出一股硝烟味儿。
没人搭腔李予也不寂寞,将杯中最后一口茶咽下,抬高声音说:“在下有一处骨头不慎断了,劳烦王先生帮忙接上。”
“骨头断了找大夫,找我做甚?”王唤喉咙绷得紧,声音听着冷硬无情。
“人生地不熟的难找大夫,这不是听说先生擅描骨,想来接个骨也不是什么难事。”李予故作姿态地说。
“哪儿断了?”王唤敷衍地问。
“腿。”李予朝着他的方向伸出一截长腿。
王唤粗略一扫,说:“没断,阁下若无事可做便到别处去撒泼,莫来此地消遣我。”
“没断?”李予放下茶盏砸在桌上敲个脆响出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蓦然一抖,“咔嚓”一声响,小腿近脚踝处不自然弯折,“怎么会没断?”
他转头看着身侧的女子,指着腿问:“我这腿是断了吧?”
女子探头一瞧,连连点头附和:“是断了。”
“你能看出来腿断了,先生却看不出来,奇也怪也。”李予啧啧称奇,疑道,“不知先生这描骨的手艺又是师承哪位‘大家’?”
王唤洗完笔,又继续整理颜料碟,听罢只说:“既然断了,那就过来吧。”
这病人很横:“怎么还要病人去见你?”
这大夫也横:“你治还是不治?”
“治,当然治。”李予拍案而起,身上黑雾环绕,乍然自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然站在王唤桌前。
却见他将断腿甩在桌子上,“啪”一声响,正正将王唤拿起来的颜料碟踩回去,彩色的颜料一下便将白靴染脏了,鞋底仅差半寸便能踩到王唤手上。
茶壶不知何时被李予捞走,他提起壶给自己倒了盏茶仰头喝了,才居高临下地俯视王唤,“恳求”道:“劳先生替我将骨头接上。”
见他没有另外的动作,李予咄咄逼人地问:“怎么不治?先生是不会描骨,还是不会脱靴?”
王唤收回手,这才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室内陡然刮起一阵邪风,所有烛火猛地朝一处倾倒,四下陡然一暗,紧接着另一股灵气带动风暴反向压回去,将熄的烛火又死而复生再度亮起来。
两股风暴轰然对撞,火光忽明忽灭,满地影子剧烈摇晃,紧闭的窗户“嘭”的一声被吹开,残风砰然冲出芳草庭横扫整座幽居,撞得姑娘小子满天飞“砰砰”地砸到天花板上,一时之间惊叫声盘旋不止,真真是“余音绕梁”了。
待到风暴停下时,众人狼狈落地,摔得人仰马翻,抬头一看,八座伏天仙山灯正正好好灭了一半,亮了一半,细数其余灯盏大抵也如是。
“既然好了,那就出去吧。”王唤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李予像是听不明白他话中赶客的意思,晃晃腿收起脚,回身对李清道:“李清长老,在下路过宝地无处落脚,恐怕要借住几日,我看此地就不错,劳您安排。”
“此处居所已拨给王先生居住,族中还有许多空居,李郎不妨再看看。”李清略感为难地说。
“不必了,我这腿疾是老毛病,隔三差五的就得发作一回,住的离王先生近也方便我治病。”李予漫不经心地说。
李清犹豫道:“若先生无异议……”
“送客。”王唤打断道。
“时候不早了,李清长老你们请回吧,这里房子多,我随便收拾个地方住就行。”李予坐在桌头,抬手指门从善如流地送“客”,“诸位,慢走不送。”
“……”
“……”
“……既然如此,我等先告辞。”李清不再掺和他们的事儿,利落地带人疾步离开芳草庭。
众人逃也似地冲出幽居方才松了一口气。
女子回头看着重重院落,忧心道:“长老,就这样放他们一同住在幽居吗?我想这或许有些不妥。”
“鬼修与正道修士从来水火不容,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难有和平相处的时候,这二人不像是能和睦的样子。”李清理理被风吹乱的发鬓,轻松地说,“他们愿意住到一起,那就住到一起吧。”
女子仍旧有些顾虑,不过李清说得确实有道理她也不再置喙。
“你这两日学得怎么样了?”李清询问。
“虽未能学得精髓,只描骨画皮却也够用。”女子话锋一转,又说,“但若无先生以灵气相辅,撑不了几日便会被打回原形,我总担心先生灵气枯竭,届时……”
他们靠着几根棍子支撑着外皮在此间煎熬,如今终于拥有了一具可以让他们行动自如的骨骼,没有人想再回到从前。
可是王唤不会将他的灵气耗费在长生源的族人们身上,即便族人学会他那描骨画皮的手艺也是白搭。唯有将他留在这里让他心甘情愿地提供灵力才能缓解族中危机,哪怕只有一时,哪怕只有一时!
“灵气枯竭是早晚的事,即便不枯竭他也不会甘愿将灵气消耗在我们身上,一个活人怎么会和我们一群鬼同流合污?如今不杀我们只是身体未能恢复而已。一旦痊愈,不是他死便是我们活,他最好永远都不要恢复。”李清无情地说。
女子顿了顿,继续道:“他二人若动起手来,料想先生占不到好处,为此过多损耗灵力于我们而言也不是件好事。”
“怎么会?有个旗鼓相当的鬼修压着他才好,他越是有余力,越想要离开,不如让这鬼修与他耗着,他若肯安心留下来,仍是我族贵客,我们自然会全力支持他。”李清淡漠地说。
“生死危亡之际,唯恐他们二人肯联手。”女子满心顾虑。
“想要放下偏见不容易,要看先生有多清高了,况且,即便他们联手也难免各自提防,这样的联盟能坚持到几时?”李清浑不在意。
女子稍微放下心。
“阿娘,那个哥哥认识小宝。”小宝忽然说。
尽管灵魂受困心智始终不完全,小宝也早就不是三五岁的幼儿了,他的感知很敏锐,李予对他的纵容他能分辨得清。
“认识小宝?他怎么会认识小宝?”女子很诧异。
长生源族民之魂一直被困在这栋暗无天日的危楼里,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既不得死又不得生,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们怨极了,偏偏无法反抗。这栋大楼无时无刻不在吸收他们的怨气却不肯将其完全抽走,每每会给他们留下一部分力量让他们有希望打破危楼又永远只差一步。
他们怎么能不怨?
李予是从何处得知小宝的?哪怕他能摸到长生源故地,如今怕是也只剩一片荒芜的废墟,如何能得知长生源故事?难道说楼外出现了变故?
“莫非那位老先生没有死?”女子揣测道。
猜测一出,众人脚步浑然停顿,纷纷驻足。
这时天际忽而传来一声干枯厉叫,抬头便见阴云翻涌似滔天巨浪,白鸦奋力振翅稳住身形逆着风暴踏浪而来,俯瞰整座长生源。白翼之下,一列青年利刃般撕开阴霾,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将满心震撼的众人唤醒,他们匆匆疾行似乎没瞧见路边的李清等人。
“李珂,有何事?”李清出声将人拦下。
一行人减速,整齐停下,打头之人下令停队,独自来到李清身前。
白鸦俯冲而下,尖锐翅翼撕破冷风落于李珂肩头,随即缩起脑袋梳理羽翼,一点眼眸漆黑如墨,不时环视四周,其中冷意森寒,令人不寒而栗。
李珂顶着一张完整无缺的面皮,冰封般冷漠:“适才幽居变故,先前停在院内巡视的白鸦失联,族长命我等前去勘探。”
“不用去了。”李清说,“有位新客人和先生起了冲突,余力波及到了白鸦,派几人在外围瞧着吧,那位脾气不太好,别激怒他。”
“族长那里如何交代?”李珂迟疑道。
“我正要去找他。”李清言简意赅地回复。
幽居大门一关,门外风风雨雨便吹不进来,屋里针锋相对转眼如冰雪消融。
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全被那阵风浪吹开了,王唤轻松许多:“多谢李郎解围。”
李予没应声,仔细端详着他,越看越觉得陌生,王唤虽然看起来很健壮,身形却完全依靠骨架支撑,体态十分消瘦,仿佛是常年重病,整个人时常处于精神不振的状态,像是个壮志难酬的失意青年,又或是跌落神坛的天骄之子,他的气势完全收敛,没有后来那样虚张声势的张狂。
这是更为年轻的王唤。
旁人想象中属于正道魁首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在他身上通通看不见,有的只是落魄、潦倒与坚韧。
“你的神魂为何不完整?另外的部分呢?”
“也许在其他空间。”王唤下颌微收,姿态内敛,全然不关心其余神魂的安危,只专心应对李予。
他的目光那样锐利,王唤只觉被看穿了,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秘密可言。
这样的感觉不能说舒适,他却没有反抗,是提不起力气反抗。
身体带来的负担让王唤忍不住咳得撕心裂肺,幸好背后有一只手徐徐抚过脊背,总算叫他得到几分安慰。
“心口这道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许久了,我也记不住。”王唤神情恍惚,片刻后打起精神来,问,“李郎呢?为什么来这里?”
“我来找人。”李予回答说。
“原来如此。”王唤了然于心。
“你不问我找谁?”
“找我。”
李予嫣然一笑,算是默认,他靠着桌子坐下,松了一口气。
前不久吸收的邪气还未完全消化,接二连三的乱事让李予根本抽不出时间好生休息,这一松懈疲惫迅速找上门来,意志摇摇欲坠。
王唤见他实在疲倦,主动提到:“我帮你收拾间房吧。”
“不用。”李予直截了当地拒绝。
“那先去我房中休息?”王唤提议。
“不必麻烦,我歇会儿就好。”李予窝在坐塌里就闭上了眼。
他个子很高,缩在这么一小块儿地方着实太委屈,他不在乎,王唤却过意不去。
“我送你回房吧。”王唤靠近,手臂自他膝下穿过作势要把人抱起来,见他没反抗手上稍加施力便把人抱走。
幽居很大,住所离芳草庭不算近,要李予自己走估计半路就随便推个门进去歇着了。王唤将人放到榻上躺好,退开时蓦地扫到他的腿,伸手在他小腿上按了按,问:“疼吗?”
李予忙着会周公,不知道听清了没有,含糊地“嗯”了一声。
王唤犹豫一会儿在床边坐下,把长靴退掉替他揉着腿,心里不知是无奈多一些还是好笑多一些。
左右都是逢场作戏,哪怕李予这腿没有真断旁人也不会多言,他倒好说断就断好似这腿没长在他身上。
这人性子烈,人也决绝。
身上有股狠劲儿没落到别人身上全对着自己。
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若是没生一颗大心脏不能给他当道侣,否则少不了为他担惊受怕。
奈何王唤只有半颗心。
掌下皮肤很冷,捂了许久也没捂热不似真实存在,仿佛随时要乘风而去,可他偏偏被王唤抓在手心里。那件明显不合体的外衫将他笼着,替他挡住了烈烈寒风也把他困在方寸一隅。
他会甘愿吗?
王唤渐渐失神,手掌偏颇地揉到下头去,忽然听见铃铛清脆地“叮”了一声才触电般收手。他猛然看向李予,见他没反应做贼心虚地继续,只是眼睛不时在那只铃铛上打转,一个“不留神”又碰了几个响。
李予睡着也醒着,被他时而弄出的动静吵得烦,抬脚在他腿根上踩了踩,踩到脚踝上的手老实了才松了劲儿。他翻过身把脸埋进被子里,意识再次迷离。
楼外长生源与楼内长生源可不相同,前者稍微温和一些,若不触怒族人他们不会立刻被他们针对,而后者不管来者是谁,上来就是杀招相迎,一旦松懈危在旦夕。好在绝对的实力能让鬼怪学会思考,也幸好二人各有手段,否则得不到这一线喘息。
但令李予摸不着头脑的是王唤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以这样不完整的姿态降临。
大象万千内确实有无数个小空间,但进入其中并非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以白团子的能力估量,为减少消耗它会选择利用恐惧拉动中术者进入幻境,从中术者心理层面突破,这也是它惯用的手段。
李予能进入这里是因为他恐惧面对被困的长生源族民,他始终有一道心结缠在这里——因为他的生而让幻境延续,让这里的一切苦难都无法停止,他的恐惧一定会将他拉入危楼中构造的原始空间里。
可是王唤又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