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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落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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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侠》讲述了少年初入江湖,路遇艰难险阻,不改初心,他披荆斩棘,踏遍千山万水,最后斩杀妖兽“擎苍”,守护苍生的故事。
话本甫一出世,就得到了文人名士的一众好评。
都道,此乃绝唱!
纷纷猜测,梦鲤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
有人道:“如此挥毫泼墨,如此妙语连珠,定是出自雁墨城文学大家之手!”
有人道:“依我看,梦鲤的真身应是南方那位才情出众的诗人才对。”
“非也非也。”有人不赞同,“要我说,梦鲤是位仙师,不然他怎会对斩妖除魔的事如此信手拈来?”
众说纷纭,梦鲤先生却从未露过面。
司池道:“那年我的话本在市井大卖,一时王都纸贵,我很得意。可恰逢《为侠》问世,当时的文学大家便拿我的话本与《为侠》对比。”
“他们道,梦鲤乃上品,玉笔乃下品。”
“他们道,我的话本囿于情爱,粗俗不堪,只配放在茅厕当厕纸,将我贬如敝屣。”
“我的自尊碎了一地,夜夜借酒消愁。”
“我酒后立誓,此生定要写出叫人叹服的故事来。”
“可就在此时,我收到了一坛桃花酒,与一封来自梦鲤的信。”司池道,“信中梦鲤说,他读了我的书,他喜欢我的故事。又道,喉舌伤人,叫我不要理会。”
“他安慰我,爱乃天下至纯至净之物,为何不可歌颂?”
说到此,司池笑了笑:“梦鲤的字,很漂亮。”
那之后,两人成了互通书信的好友。
司池每年都会给梦鲤寄一支笔,而梦鲤则会在春天为他寄一坛酒。
去年,梦鲤告诉他,自己苦读多年,打算去雁墨城参加雁试。
司池一听,当即回信鼓励——以他的才学去赴雁试,定当如天上鸿雁,振翅高飞远。
可不久后,梦鲤便再无影踪了。
一月一封的书信迟迟不来,今春的桃花已下枝头,却不见桃花酒。
宁玦问:“他也许只是忙于应试而不得空。”
“梦鲤已死。”司池却道,“那日我推开窗,见天和昨日的天没什么两样,檐上风铃如往日般在风中轻响,山花漫漫,四野空荡,人间似乎还是那个样。可我知道,梦鲤已死了。”
司池挺直背脊,行了一个君子之礼:“王上,请您为我找到他。”
贺极道:“他的名字?”
“我不知。”
“模样?”
“我不知。”
“祖籍,年龄?”
“王上,我通通不知。”
司池望着手中的《为侠》:“我只知,梦鲤死后,此书被雁墨城列为禁书,因书中妖兽‘擎苍’的名字触犯了雍帝的名讳。雍帝亦名为‘苍’,倘若雍帝心胸狭隘,读此书后……”
宁玦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司池一怔。
炉上的水滚沸了,从壶嘴扑出来。
贺极的手搭在炉边,烫水溅在他的指骨。
他仿佛无知无觉,瞳仁低垂,敛起情绪,漂亮的眼尾却斜溢出点点寒霜。
宁玦抬起他的手,盖上一块冰凉的帕子。
他疑惑道:“不烫吗?”
贺极恍若大梦初醒,怔了一瞬,朝他笑:“啊,是有些烫呢。”
他眯起眼睛,慵懒道:“反正血蚨蝉的解药也找不到,我试试帮你寻人。”
司池道:“多谢王上。”
宁玦思索道:“那今夜我们去趟落雁馆,也许馆内会有线索。”
司池正色道:“怎么说?”
宁玦道:“来雁墨城参加雁试的考子都要入住落雁馆,梦鲤想必也是。昨日大婶们在门外聊天,说落雁馆的门上被人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威胁,或许与梦鲤之死有关。”
司池道:“……那是我留的。”
宁玦道:“欸?”
司池道:“你猜对了,梦鲤最后一封信正是从落雁馆寄出的。”
“我妖力低微,无法冲破落雁馆的结界进入探查。这样做是为了引人注意。大雍重视雁试,出了怪事定会有贵人前来调查,我心中抱有一丝期待……或许,或许王都来的贵人能将梦鲤失踪的事一并查清。”
宁玦道:“考子应试期间失踪乃是大事,若此事直到今日都没有东窗事发,只能说明一件事。”
司池问道:“什么?”
一旁,贺极淡淡道:“你的梦鲤死了,但他并没有消失。”
司池的神情刹那动容。
宁玦:“幕后真凶为了免去干系,在他死后找人替代了他继续参考,为了不暴露杀人的事,梦鲤的骸骨想必也在那人手中。只要能在考子之中找到替代梦鲤的傀儡,就能揪出真凶。”
司池静了静:“可我不知梦鲤的姓名。”
宁玦道:“你认得他的笔迹,这足够了。入馆之初,考子都会填写一卷身份竹简,就算后面被人替代,只要当初的竹简还在,就能根据字迹找到梦鲤的名字。你放心,我会为你寻到他的骸骨。”
司池笑笑:“小宁玦,你这样真让我受宠若惊。”
宁玦道:“你拜托他也就是拜托我了,无量墟一事,我还欠着他人情。”
贺极枕着手臂,看野草蔓连与头顶高远的天,他不以为然道:“谁要你还了?”
……
夜半,更夫打更。
雁墨城宵禁了。
宁玦走在小巷里。
司池在屋檐上行走,宁玦抬头看他。
这人不肯换夜行衣,说什么也要穿那一身花衣裳。
他好奇道:“你是什么妖?”
司池道:“问妖物的真身很失礼,不过我不在乎,你尽可猜猜。”
“花妖?”
“不是。”
“孔雀?”
“小宁玦,你怎么以貌取人?”
宁玦道:“给个提示吧。”
司池轻快道:“小宁玦,我的真身,你曾见过不止一回。”
宁玦笑道:“我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司池又提示他:“说起来,我的真身与雁墨城还有些关联,小宁玦,你记得雁墨城的由来吗?”
“……忘了。”
“这话可千万别让城内的文人们听见,否则定要将你痛骂一通。”
宁玦道:“天下文人骂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当年他尚在之时,就日日有人写文章批骂他是大雍的杀神。
他死后,那些人也不放过他,遇上诗会雅集,没有论诗的题目,便以“玉”为题。
能骂人于无形,又高雅脱俗、才华斐然者即可摘得诗会的头筹。
据说,坊间流传着一本诗册,里面全是骂他的文章。
他至今没看过。
司池道:“当年雁墨城名为雁墨国,小国寡民,重文轻武,国力孱弱。雍帝征伐至此,本可直接屠杀阵前将士攻破雁墨王都,上川玉……哦,也就是你,你制止了雍帝,不伤一人拿下了这座城。”
宁玦:“……”
他不解道:“为何我已改头换面了,却好像大家都能认出我?”
司池笑道:“我与大人有前缘,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
此时,安静走路的贺极冷哼了一声。
很不礼貌。
宁玦连忙道:“他并无恶意,你别介意。”
司池道:“王上小时候就这样,我早就习惯了。”
宁玦:“你见过他小时候?”
司池反问:“你没见过?”
宁玦看了眼贺极,心道他年少时大抵与现在如出一辙,是个漂亮又倨傲的小孩。
他笑笑:“倒真想见见。”
贺极又哼了一声,比先前那声更冷了。
宁玦:“……”
啊,他好像生气了。
可他在气什么?他好爱生气哦。
喜怒无常,性乖戾。史书中对他的描述真是极为准确啊。
贺极瞥他一眼,不说话。
司池道:“当真不记得了?那年您围城七日,城内粮尽援绝,文人傲骨铮铮不肯投降。您就用化蝶术搬空了雁墨国的藏书,架于城外的火堆上,以书烤肉,并命人用排扇把香味送进城中。”
宁玦:“……”
真缺德啊。
他好像有点印象了。
“您说,先从普通的藏书烧起,再烧珍品,最后烧孤本。”
“您说,若不投降,您就让雁墨城彻底消失在地图上,就连一个字都不会留,桀桀桀——”
宁玦:“?”
司池道:“桀桀桀,是您在城门外亲口发出的笑声。”
宁玦道:“你乱说。”
司池道:“我没有。”
宁玦道:“你就是在乱说!你当时在哪?你是那堆被烧的书,还是那块被烤的肉?”
司池道:“你猜啊。”
年少轻狂!
绝对是年少轻狂!
司池道:“绝非年少轻狂,您那时都一百多岁了。”
见鬼,妖族都会读心术吗?
司池又道:“不过我能理解,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宁玦头大:“不要再提了,求求你。”
司池体贴地绕过了那一段:“总之,在您烧到一百本的时候,雁墨国的文人脸都青了,烧到一千本的时候,有人开始晕厥,烧到一万本的时候,城内的文人吐了血……”
“守卫王都的将领出城,与您签了降书。您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雁墨国。”
宁玦汗颜:“哈哈,哈哈哈。”
天下名士,半出雁墨。
怪不得文人要骂他。在人家门口用人珍藏的孤本烤肉,还把人家给端了。
……如此奇耻大辱,文人们必然要骂得他千古留名!
宁玦很心虚。
贺极道:“到了。”
雁试乃大雍盛事,三年一办。
通过雁试的考子可入朝为官,是平民上升的唯一途径。
考前,考子们陆续住进落雁馆,在馆内读书,交友,写文章,静待考期来临。
夜色里,落雁馆足有七十二层高。
每层的檐角都塑着展翅的大雁,宏伟壮观,富丽堂皇。
门外有银龙卫镇守。
司池蹲在房檐上:“银龙卫是王都的贵人带来的,馆内戒备森严,结界我无法擅闯,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宁玦道:“不碍事。”
司池问:“具体计划是什么?”
宁玦道:“首先,找到放竹简的地方,其次,把它们偷出来。”
司池:“……”
“若有人拦你呢?”
宁玦想了想:“那就打到他们不敢拦为止。”
“……行,你真行。”
行事风格还是如此直白莽撞。
宁玦站在贺极面前:“十一,你我之间蚨蝉血相连,你要跟我进去。”
贺极微微一笑:“好啊。”
宁玦又窘迫道:“我是说,你妖骨被封……嗯,我需要搂一下你的腰。”
他脸有些红,贺极弯眼笑:“好。”
宁玦小心搂住他的腰。
贺极的腰线劲瘦,隔着薄薄一层衣服,有种柔韧的手感。
宁玦低声道:“化蝶——”
两人身体蓦然虚幻,卷入万千红蝶,趁夜色穿过结界飞入落雁馆。
待落地时,两人正身处一间昏暗的书阁内。
宁玦松开手。
不知为何,脸皮烫,指尖也烫,满脑子都是贺极在月下朝他笑的那一幕。妖王年少,生了张颠倒众生的俊美面孔,平日倨傲,颇有些冷淡的距离感,可乖巧时低眉顺眼,真是极为漂亮。
宁玦摸了摸鼻尖:“真幸运,此处刚好是存放竹简的地方。”
贺极嗓音含笑:“是啊。”
宁玦随手拿下一卷翻了翻,正是他要找的东西。
眼前几百张书架,全是考子的身份竹简,密密麻麻。
宁玦忽然感慨道:“雁试取士,也算给了天下有才之人一个机会。”
放在当年,贵族垄断一切,这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是讽刺才对吧?”
宁玦静了静:“何以这样说?”
贺极倚着书架:“雍帝的雄才大略我从不否认。他统一天下,世人皆赞。世上看似再无贵族与奴隶之分,可实际只是表面文章,大雍仍有痼疾难除。”
“将之子是为将,相之子是为相,高官显贵的痴儿傻孙亦可凭荫封入朝为官,平民却只能苦读数载,挤破头参加什么雁试,这难道不讽刺吗?”
宁玦道:“天下没有事能一蹴而就。”
“你心中当真这样认为?”
宁玦低头翻找竹简,没有回答。
贺极静默片刻,忽然道:“来乌渚吧。”
他脸颊线条锋锐,几乎割破这不见指的昏暗:“天下大同,万里同风。他给不了你的,我能。”
静室无声。
贺极的话如一粒石子,坠入水底。
而水面,竟是连一丝波纹都不曾泛起。
过了好一会儿,宁玦将手中竹简塞回书架:“你说什么?我走神了。”
贺极的唇绷直,抿出冷冽的线条。
他眸如寒潭,比暗室更幽邃,定定地盯着他。
盯着他的眼。
这具皮囊并非他。
甚至和他一点也不像。
没他肌肤细腻,没他线条柔美,没他耳垂白,没他嘴唇红,没他一笑起来,那一副叫人心火燎原却不自知的模样。
可那双眼是他的。
数百年如一日的淡泊寡欲,不染纤尘。
俗世的脏污无法在他眸底留下一丝痕迹,反而会被他濯洗干净。
所以贺极只看他的眼。
我说,我想触碰你。
我想摸你的睫,嗅你的发。
我想与你喁喁私语,交颈而卧。
我想抱你,我想吻你,我想……要你。
……我想要你啊,大人。
宁玦垂着眼眸,凝视眼前的架子。
那清淡着逃避的模样叫人又爱又恨。
爱到想为他上九天,想为他闹得地覆天翻,又恨到咬牙,恨不能亲手攥住软白的脖颈,掐死他。
万千念头起了又落,万千言语冲出喉舌,却生生别在寒凉的齿关。
贺极攥起指尖,几乎将掌心抠出了血来,他哑声道:“没关系,不是重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