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无限]》洛东徘

33、黑色巨塔

　　在亚特兰彻底离开视线的那个瞬间，任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某种伟力迅速地从那个世界上擦除了。

　　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身处某座黑色的巨塔之前，身周灰白色的浓雾缭绕。

　　“总算回来了。”
　　他旁边的安德烈长吁一口气，看起来放松了不少。

　　任嘉没有说话，抬头看向面前那座通天的巨塔。

　　不会反光的、纯黑色的石塔，用高耸入云形容都显得轻率，因为它实在是太高了，仿佛史前文明的遗迹，是无法用人力铸造的神迹。

　　这座古怪的塔，或者说碑，如同黑色的参天大树般向着天穹无尽地延伸而去。任嘉看了一会儿，觉得仰起的脖子和眼球都有些发酸，却也没看见塔的尽头，而是只看见了如云般灰白的浓雾缭绕着的苍穹之上，一轮纯黑色的太阳。

　　正在他直视那轮吞噬掉所有光线的黑色日轮的时候，整个广阔的空间之下，回荡起了古老的钟声。那钟声仿佛从久远时光中已然崩塌的教堂、或者是从亘古的洪荒之中传来，厚重的声响一声又一声，久久地回荡着。

　　任嘉注意到广场上所有正在走来走去的人们都停止了动作。

　　他们一致地低下头颅，头上有帽子的人摘帽放在胸前。他们以悼念的姿态，安静地听着黑日之下钟声的回响。

　　任嘉于是也低下了头，却还在心里默数。

　　一声，两声，三声……

　　钟声总共响了六下，才停下来。

　　钟声停歇之后，所有人都仿佛早有预料般抬头，看向了塔顶之上的太阳。

　　某处传来了巨大的、沉闷的塌陷声，如同远方有一整座城市在地震中持续崩毁又重建，任嘉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在不停地震动着。但是没有任何人逃跑，第一次面对这古怪情形的任嘉也没有。

　　他甚至没有余裕去看别人的反应。

　　任嘉在身周世界不停的余震之中，专注地凝视着上方。

　　漆黑的太阳也在随着石塔而震动，黑日周边那一圈苍白的光冕一刹那灿光四射，耀眼的光辉绽放之后，黑色的阴影如同日蚀般，逐渐移开，直至边缘，最终消失。

　　最终留下的只有一轮苍白的太阳。

　　它于黑塔的塔尖照耀着这之下的世界，在愈加明亮的光线之下，似乎连缭绕在四处的灰白浓雾都变得稀薄了不少。

　　“到‘白日期’了。”安德烈在斗篷下低声说，“这样我们传送去庞贝的话，就安全了许多。”

　　金发少年开口时震动已经停止，所有人也从如同祈祷和悼念的静默姿态恢复了常态。世界仿佛从静止重新运转，只是在广场上经过的许多玩家，都开始讨论起刚才的变化了。

　　“‘黑日期’真的结束了？”
　　“白日都转换完了，哪来的假的？不过确实有点突然。”
　　“刚才的动静，应该是这一批的被选者成功把第六时区攻略掉了吧。”
　　“也是，钟声敲了六下，应该是第六时区那边成功了。”
　　“那十一时区那边，岂不是……”
　　“正常，哪次没有攻略失败的。高玩死在里面还稀奇么？”
　　“也不知道这次两边都活下来了几个。”
　　“感兴趣的话，你去黑塔上面找找有没有新出现的名字呗。”
　　“还关心这些做什么，白日期都来了，迷雾也散了不少，早点去庞贝城嗨一下比较快活。”
　　“也是，这破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能活到几时……及时行乐更重要。”

　　身边玩家们的讨论声逐渐远去，任嘉目送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觉得这里除了奇怪的环境，跟他记忆中的现实世界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然后他低头看着整理从亚特兰带出来的斗篷的安德烈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群玩家装扮确实跟现实中的人差不多，只除了一点：他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些古怪的东西，比如说，冷兵器、武装带，或者是皮肤上裸露出来的纹身还有胸口晃荡的吊坠。

　　就如同此刻整理着斗篷将自己腰间收回鞘中的匕首遮住的安德烈。

　　……嗯，说起来这孩子的真名应该不是安德烈吧？

　　任嘉看着那斗篷都没办法完全掩住的金发，忽然想到。当然，这点他在亚特兰的某些时刻就已经察觉到了。有时候金发的少年对这个他本该刻入本能的名字表现得非常陌生。

　　阿摩司在神庙里是怎么喊这孩子的……？……“血刺”？

　　任嘉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这个代号，但对此没有什么概念。

　　他对表盘世界的常识全然不知，只靠已有的信息量推测，却也并不焦虑，而是兴致勃勃。

　　因为发现自己没有按预料中那样的从梦中醒来，任嘉反而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更加感兴趣了。

　　我见到“他”了，却未曾醒来。
　　难道说，亚特兰的沉没时刻，并非命运的终点？

　　任嘉回想起燃烧着崩毁、沉入海底的岛屿，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或者说，虽然看起来匪夷所思，但这里根本不是梦境呢？

　　算了，不清楚情况，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耳边似乎有奇怪的呓语响起，感觉有点头疼，任嘉放弃了思考。

　　“任先生。”安德烈在叫他，一双碧眼抬起来看他，表情比起在迷宫里的时候沉着了许多，看上去是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我们先回庞贝吧。去上次签订契约的接头点，我把这次委托的尾款付给你。”

　　还有尾款？看来之前付的是定金。
　　任嘉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但还是顺从着安德烈的话，点点头。

　　他不说话的时候表情宁静，落在在不熟悉或者熟悉他的人眼里，总会觉得他已经将一切都掌握，是个成竹在胸的表情。但这个时候任嘉其实什么都没想，跟他们脑补的完全相反，他这个表情的时候反而没什么主意，只是在静观事态发展，想随波逐流、顺其自然罢了。

　　安德烈显然也被他的这幅神情迷惑，什么都没有多问，直接就带着他绕着那黑色石塔走了一圈，走到了大概七点钟的方向，停了下来。

　　任嘉感觉到有长条的巨大影子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但是他没来得及细看。

　　“庞贝。”

　　金发少年抓住了任嘉风衣的一角，对着天空说出了这个词。

　　在话音落地的那个瞬间，两人就从原地消失了。

　　周围的玩家们见怪不怪，照常路过。有的人也像他们喊了一声地名，就立刻消失在空气中。

　　*

　　“……总算离开了。”在他们消失之后，白发青年从石塔后转出来，看着他们消失的地方，松了一口气，手里把玩着一面不起眼的青色石板，“被血刺发现了可不得了，这小孩可是出了名的不依不饶。可真是难缠的小弟弟呀。”

　　说到最后，他明显姿态悠闲散漫起来，声音里带着笑意。

　　“谁又要缠着你？”忽然有人幽灵般从他背后出现，幽幽地从他背后吐息，声线里也带着一丝幽幽的笑意，“我亲爱的弟弟，你这次去第六迷宫，不会又交往了新的男友或者女友吧？”

　　“哇！”阿摩司吓了一跳，回身看见来人时，嗓音里却沁出些甜蜜的笑意来，金色的眼瞳弯弯，“哥，这次你倒是有空来接我了。”

　　“我们阿摩司在这表盘世界也是出了名的大帅哥。”那人笑吟吟的，唇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带着七大奇迹乱跑，我可真怕我唯一的弟弟被劫财又劫色咯。”

　　阿摩司微微一笑，不为来人的调侃而羞窘，只是有点贪恋地看着他，即便这人这次出门，用得也不是自身的形貌。

　　“哥，你怎么披着灰袍，刚从林间小屋回来么？”
　　白发青年拉了拉那人头上快要滑落的灰色长袍的兜帽，亲昵地问道。

　　“嗯，借用了下属的脸去林间小屋看你。”那人微微点头，明明灰袍之下是极其普通的脸，姿态却有种微妙的典雅，如同画中仕女，“结果没想到遇见了他的朋友，就陪那人侃了侃。”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省得露馅啦。”阿摩司环住他的兄长的肩膀，把石板悄悄塞到他手里，同时脑袋跟他靠了靠，两人身高相差悬殊，那人身形娇小，倚在他身边如同女伴，周围并无玩家投来在意的目光，“反正哥哥要的东西也已经拿到了，回去要好好奖励我哦。以及这次我没有找新的男朋友和女朋友！”

　　“嗯。”那人把青色石板动作隐蔽地收到了灰色的袍袖之下，语气微微带着些笑意调侃他，“那看来我不用去试着认识你的第271任男友或者女友了。”

　　“哥你太过分了，其实应该是第269任才对……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是不是不爱我了？”

　　阿摩司嘀咕着，英俊的脸上浮起孩子气的不满。那人被他逗得笑出声，说着“每次要把你那些新男友新女友的背景调查个底朝天我也很头疼啊”，两人若无旁人地渐行渐远，消失在广场的尽头。

　　两只幽蓝色的蝴蝶在他们身后翩翩飞舞着，一路洒下幻觉般的磷粉，然后追上走进浓雾的两人，停栖在那人藏在灰袍之下的莹白手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