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无限]》洛东徘

32、终有再会

　　男人的一刀将整个岛屿都斩断成了两半。

　　被从正中剖开的火山斜斜地开裂，在其中煮沸冒泡的烧得发亮的橙红岩浆如同凝固成实体的火焰般粘稠地流淌下来，如同熔化的太阳摔落在了大地之上、锃亮的石液溅射。

　　陆地以两人为中心如同蜘蛛网一般崩裂，裂痕如同会增殖一般飞速扩大蔓延。
　　但此时发生的一切灾厄在任嘉的眼中都如同0.1倍速那样极度缓慢，连迸裂到空气中的火星都如同卫星般有着足以观测的下降轨迹。

　　在几近凝滞的破碎时空中，任嘉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神祇。

　　男人那双异样的眼眸也安静地凝视着他，琥珀色的虹膜温顺如被驯服的野兽，那其中脉脉的意味虽然被绽开的七枚猩红瞳孔破坏，却依旧在怪异中熔化出一片真心，显得一眼万年。

　　……这样的状况下，我又该怎么逃走？怎么履行跟那个金发小孩的承诺？

　　任嘉知道自己是该考虑这一点的。
　　但看见男人的脸的时候，他的思绪中却无法容下其他的事物了。

　　——让我再多看他一眼吧。
　　任嘉不由自主地这样想。

　　某种没由来的酸楚占据了他的心灵深处，如同久远的怀念和愧疚那般，温柔又无声无息地侵蚀了任嘉。眼球的表面变得湿润，鼻子深处酸涩难言。在近乎停滞的时间里，任嘉看见他从血红的裹尸布下被扬起的栗色发梢，男人冰冷如石像的脸也因为他看着任嘉的眼神有了温度，那种坚冰般的非人感被那点滴的温情所融化，慢慢滴下水滴来。

　　男人向着任嘉伸出手来。

　　冰凉如尸体的手指触摸着任嘉的脸颊，染上一片湿意，而向来不爱与人亲密接触的任嘉，此刻完全没有躲避的心思。

　　……我又流眼泪了。

　　任嘉这才察觉到脸上的潮湿，一摸脸，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

　　多么似曾相识的情形啊，任嘉感到了熟悉。
　　这跟上次看那本书的666页时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上面画着的、却被涂黑的存在，正是眼前的“你”吗？

　　任嘉在心里小声问着。
　　在他问出疑问的那个刹那，黑箱内的无名之书无风自动，飞速翻页，停在那个瞬间。无尽之数的尽头，漆黑的笔迹之下，人影一瞬间被消解，露出了相似的面容。

　　微卷的栗色发丝，被小心翼翼涂成明亮的琥珀色的一双眼瞳，爱笑的青年。我们曾经在何处相遇过呢？

　　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心里却因为与他相遇而感到释然。
　　要如何解释这不曾记得却如此触动心灵的深刻感情？

　　男人却仍然一言不发，只是小心翼翼地抹去他满面的泪水，才用冰凉的双手捧着任嘉的脸颊，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

　　“……别哭。我再次找到你了。”他沙哑地说，声音郑重，如同亘古的承诺，“我会一直注视着你的，直到你许诺我的终末。”

　　跟冰冷的手不同，男人亲吻在他眉心的嘴唇柔软而炙热，如同活着的爱人，在任嘉的眉间吻下一个烙印。

　　下一刻，时间恢复常速，他的身形化作漆黑微红的影子彻底爆散开来，黏稠的液体如同雨一般落下，如同干涸鲜血般发黏的触感散落在任嘉的脸和身体上，像是个温热又冰冷的拥抱。

　　任嘉低头去看，那些液体落在他的皮肤上，宛如拥有生命般蠕动着，很快如同被光照过的影子般渐渐缩小，消失无踪。

　　耳畔的悲鸣和奔逃的嘈杂人声重归脑海，还有房屋燃烧、山脉崩塌的声响。
　　任嘉站在一片人间炼狱中，与窜逃和死亡之中屹立不动。如同局外人的他，是唯一被神明拥抱的“被赐福者”。

　　他安静地望了一会儿被劈裂成两半的山脉，对着上面已经彻底崩塌的苏尼翁神庙鞠了一躬，然后提着自己的黑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异乡人也将去往他应去之地。

　　此地已经没有他想见之人了。

　　*

　　安德烈架着一艘小船，漂浮在岛屿侧面的悬崖之下。

　　海浪不断拍击着礁石与陡峭的石壁，金发碧眼的少年心神不宁。自从在港口寻到船、停泊在了这里后，他就有种背后汗毛竖起的感觉。

　　那是生理本能的危机感，让安德烈忍不住在船上握着匕首时刻戒备。

　　结果没有等来怪物或者其他玩家的伏击，反而等来了极其夸张的、亚特兰的主岛一瞬间的崩毁。

　　从下方直接目击了天空之上仿佛有无形的存在斩裂了岛屿的一幕，安德烈瞪圆了眼睛。

　　……这次的时区迷宫恐怕是被彻底攻略了。

　　直到此时，安德烈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因为这座迷宫，已经被毁坏到完全无法重启的程度了。这是安德烈在表盘世界的传说中听说过、却从来没能亲眼见证过的，无法想象的一幕。

　　在无形的刀锋导致的后果下，附近的石壁声势浩大地崩坏。安德烈驾驶着船只狼狈地躲闪落下的碎石，被噗通噗通掉落的土石溅起的海水弄湿了全身，金发可怜地贴在了额头上，连睫毛上都挂着水珠。

　　他开始犹豫要不要直接离开。

　　从他在的地方，能看到喷发的火山也已经被斩出一个巨大的豁口，饱满炙热的岩浆已经如同被撕开的甜点的流心一样迫不及待地淌了出来，恐怕很快就会流到海水里。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但安德烈还是在巨大的烟尘中，揉了进了海水的酸涩眼睛，抬头向着悬崖的上方看去。

　　再等等。
　　小孩想。再等等。我这次不想因为不耐烦而错过重要的东西了。

　　与任嘉约定的地点也已经濒临崩毁了。换做其他玩家，恐怕早已经独善其身离开了吧，但安德烈是有点固执脾气在身上的，他总是因此被说是坏小孩。

　　但在某些时候，他的固执，反而将他引导向的胜利。

　　没过几秒，安德烈还真从悬崖上方分辨出了一个隐约的熟悉身影。

　　风衣黑箱，除了任嘉不做他想。

　　安德烈脸上一喜，却也来不及高兴，连忙加快动作将船划到合适的位置，悬崖上的男人果然跳了下来。

　　任嘉一手拿着书，一手拎着黑箱，还是分别时安德烈见到的那样。

　　他落进小船时船身一沉，但并未感觉到多强的冲击力。安德烈看了他手中的书一眼：那本不知名的道具散发着白光，任嘉的周身也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白光，看起来像同出一源，看来是这本书的效果。

　　从高处跳下来的任嘉对着金发少年笑了笑，单手合上摊开的书本，温声道：
　　“辛苦了。我们走吧？”

　　他没有多说，也没有道谢，但这样的态度反而让金发少年自在了不少。

　　安德烈没有多说，飞快地扬帆划桨，让小船驶离了这片海域。海上的风出乎意料的大，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们快速离开。

　　任嘉和安德烈站在船上，回首看去，亚特兰群岛已经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已经变成两半的岛屿在灰红色的天穹下冒着浓烟缓慢地崩毁，沉没进大海，再也没有他们初次到来时离开迷雾看见蓝天下的富饶之乡的充满了生机的惊艳。

　　周围的海域也变得浑浊，有许多死鱼、废墟和死尸浮在海面之上，海水都被染成了诡异的灰红色。

　　站在船舷边展望的话，还能看见周围一艘艘载着亚特兰人驶离的船只。任嘉静静地看着，上面的人有的状若疯狂，又跳又笑，有人抱着彼此哭泣，有人远远望着远离的亚特兰发呆，像是失去了魂魄。

　　但是，下一个刹那，海水中伸出了漆黑的巨大触手，在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泣中卷走了装满人群的拥挤船只。

　　脆弱的木船瞬间被怪物的巨力拦腰折断，碎裂的木板中，无数的人类掉入深邃的大海中，未曾沉浮几下，便残酷地消失在飘起血红色的海面之下。

　　只有挤满了面容特征都不同的、明显是来自岛外的外乡人的那几条船没有被袭击。但就算如此，来到异乡却遇见了这场巨大的不讲道理的灾难的商人们，脸上也满是惶恐和劫后余生，有人甚至在目击了漆黑触手袭击亚特兰的船只后发狂地吼叫着跳进了海中，没过多久就成了一具新的漂浮着的尸体。

　　正如琵西雅曾经说过的那样，海神的信徒无法逃离这片海域，唯一的后果只能是沉进海中，去陪伴信仰的神祇的睡眠。

　　这便是最高祭司一代代想要避免的、亚特兰毁灭的预言。
　　但在此刻，还是切切实实的发生了。就如同任嘉那时说的一样——“是无法逃离的命运”。

　　回忆已逝之人的遗憾并无意义。

　　任嘉收回目光，假装自己并未从异乡商人的船上看见那个坐在船帆后面的白发青年。

　　他和安德烈所乘坐的这艘船也没有被袭击。

　　甚至风用力吹拂着他们的船帆，将他们离这场惨剧的终局越推越远。

　　任嘉的眼瞳中倒映着崩溃的岛屿。
　　他看着众生的悲剧，心中涌起无情的悲悯，却回想起自己在火中见到的身披裹尸布的神祇，与他的那把斩断了一切灾难、带来终局的刀。

　　那上面刻着“林伽”，那是印度教中象征着毁灭的湿婆大神的标记。

　　男人正如这个刀铭一样，为亚特兰带来了毁灭的终结。这就是他展示给我看的、这个故事的结局。没有一丝救赎的残酷故事，所有的美好都在火中燃烧殆尽。

　　人类创造的一切，只是神明不安稳的梦境中一戳就破的泡沫。

　　任嘉出神地望着逐渐远离的亚特兰，沉入海底的岛屿。
　　他在心底向着不知道是否能听见的神明祈愿。

　　——象征毁灭的、却想要实现我的心愿的神明啊，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