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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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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睿瀛带着一行人还没到自己屋子,他们在院子里先见到一个人。
四五十岁,刚从三清殿出来,一身肃萧正气凛然,他虽然穿着普通的棉布长袍,但是举手投足间都难掩天成气韵,他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最后停在张睿寰和应明远身上。
“高先生。”张睿寰和应明远见礼,他点点头,没说什么,飘然远去了。
“他是谁啊。”千宏锐摸不着头脑的问。
“是顾先生的朋友,高群高先生,有时候会来西岭书院讲学。”张睿寰解释。
应明远笑道:
“讲的可都是非常人之学,精彩的很呢!”
张睿瀛微皱眉头,拉起弟弟带着众人回了房间。
他的房间也十分朴素,外间用来会客或修习,除了一张矮几便都是蒲团,内间用作书房和卧房,透过门帘缝隙可以看见高大的书架和满墙的书册,朴成秀的目光亮了亮,又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正闭目为自家弟弟号脉的张睿瀛。
“伤哪里了?”他语气更淡更冷,从前他便气质清冷,如今几入道门,眉眼一凛便更锐利的不似凡人,张睿寰让他一盯,下意识的缩起脖子,有些讷不敢言。
千秋雪见状暗叹,替张睿寰回答:
“背上,篾条抽了大概三四十下,昨晚在祠堂跪了一夜,不过我给他把淤血揉开了,让他睡了大约两个时辰。”
张睿瀛眼中烧起无声的幽蓝怒火,脸上咬筋游移,默不作声的拿过笔开始写药方。
“那个……大哥,”空气好似要上冻,张睿寰试探着干笑,“后天是父亲五十整寿,要不,你回趟家吧?”
张睿瀛写完药方,抬起眼盯着他:
“外邪入足少阴经,你之前有惊恐发作,昨天爹到底为什么责罚你?”
张睿寰拿定主意躲避不开口,倒是歪倒在一边随手翻阅医术的应明远说话了:
“海客兄你医术真是日进千里啊,甚至都能号脉断因果是非了——我们昨天的确是经历一场生死啊,南轩敢直接扑到贼人,还敢提着刀就要上阵打架,啧啧啧,海客兄,现在南轩的胆量可不输你呢。”
“什么生死?什么提刀打架?!”千宏锐兴奋了。
千秋雪捂脸,自己这边有谭渊嘱咐没说出去,但西岭三友——估计能把这事当成奇遇四处传扬……
不对不对,阮汇好像是御史,他应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傅嘉言看起来也像多思谨慎的,只有放浪形骸的应明远才会这样……
“秋儿,你来说。”
对于这个一直都淡淡的张家大哥,千秋雪从小就怵,而且看来也瞒不住,只好把昨日的事情简单说了。
千宏锐听得大呼小叫惊叹连连,张睿寰没办法只能扑上去捂住他的嘴,直看得应明远发笑,朴成秀则瞪大了眼把嘴凸成一个圆呆呆的一动不动,直到千秋雪说完,他才喘出一口气,颤抖着感叹一声“阿一古”。
张睿瀛什么都没说,起身到门口换过个道童去煎药,之后关严了屋门回到屋里。
“西岭书院看来是入了圣上的眼了。”张睿瀛没有理大部分人的惊讶神色,只微蹙眉头看着弟弟,“你不要再去书院了,也不要再和顾向明等人有来往。”
“海客兄,为什么不嘱咐我啊!”应明远夸张的咋呼起来。
张睿瀛眉眼淡淡一横:
“嘱咐你?你听么?”
应明远嘿嘿:
“那倒也是,不过你且讲讲,西岭书院到底怎么了?揣度朝廷,你最拿手——唉,这本事不能用到朝堂上翻云覆雨,真是屈才了。”
张睿瀛眸中一痛,很快掩盖了,继续看着弟弟道:
“日前御史台参倒了次辅简大人,罪名之一就是勾结朋党。而朝中党派势力林立,朋党早已是常事,但御史台仍用这个罪名去弹劾简大人,张二,你说,这背后之人能是谁?”
张睿寰愣愣的,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勉强自己想了想,最终只能尴尬的笑了笑:
“哥,我真的笨……”
张睿瀛叹息,素手伸出,一指戳在张睿寰额头:
“你不是笨,你只是秉性纯良而已——简大人与爹互为扶持辅政十三年,他们没有间隙,而内阁的第三人,还没这个实力去动首辅和次辅。瞄准次辅下手,其实也相当于卸了首辅一臂。”
千秋雪眉头一皱:
“是皇上?”
张睿瀛目光闪闪,露出些许赞叹:
“秋儿一如既往的聪慧机敏——首辅这些年守身持正,从不留给外人留口实和话柄,但是次辅有,他是西岭党人,与湖秀的西岭书院过往甚密。”
“哇,睿瀛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千宏锐惊叹。
“我恐怕也不能在此久留了……刚才那人,高群,是观中众信(相当于寺庙的“香客”),我知道他是湖秀西岭书院的创院人之一,刚刚听你们说他也在京城的西岭书院讲学,恐怕京城西岭书院与湖秀的西岭书院,脱不了关系了。”
见千秋雪满脸疑问,应明远体贴的解释:
“西岭书院在湖秀首开,很快各地都有西岭书院建院,都是打着西岭的名头而已,京城的西岭书院开在三年前,我们也不知道京城的西岭与湖秀的西岭有关系。”
“没错,简大人被参倒入了诏狱,接着京城西岭书院就被蒙面人闯入搜寻名单,既然圣上要借由西岭党人扳倒首辅,那么这份名单很有可能是京城明确的西岭党人的名单,秋儿既然说那锦衣卫也没有阻拦蒙面人的离去,恐怕蒙面人,不是东厂就是西厂,所以说西岭书院入的是圣上的眼。而湖秀那边可能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西岭书院要被查封了。”
“好复杂,”千宏锐苦着脸总结,“睿瀛哥哥,就是说,圣上烦了你爹,要除掉他,手段就是通过西岭党?很快湖秀和京城就要开启对西岭党人的大搜捕了吧?”
张睿瀛仍然是淡淡的,缓缓点头:
“山雨欲来……”
见弟弟明显的发慌,张睿瀛不禁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微笑道:
“现在比我高了,我都不太能够到头顶了。”
张睿寰佝偻下身子方便哥哥动作,看着哥哥的眼神湿漉漉的仿佛一只浑身雪白质感彭软的雪兔:
“大哥……”
“放心,”张睿瀛垂眸,嘴角似乎飞闪过一丝愤懑嘲讽的笑意,“如果首辅大人想通了,不再执着的紧抓权力不放,他还是有一线生机。”
“那你会跟我回家了?”
“嗯,一会儿喝完药,我收拾一下就随你回去。”张睿瀛看着弟弟的眼神满是温柔和宠溺,“毕竟风暴要来,我不能让你去顶,这本该是我该做的事情。”
“哥!那你别回去了!其实爹现在越来越不讲理了!有时候我都受不了他!”张睿寰立刻见风使舵。
“好,”微凉的手指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拧住他的鼻头微微摇晃,“那我回去,你住过来。”
虽然不再是肉圆子了,但气鼓鼓的弟弟依然可爱。
张睿瀛出门去端药,千宏锐拉了朴成秀四处参观景色,但千秋雪竟然把她的肉圆儿晾在了房里,跟到了张睿瀛后面。
“张大哥,你到底是因为什么跟你爹闹翻的?”
张睿瀛正用纱布缓慢的过滤药渣,闻言动作一滞,接着继续:
“这个和你有关系吗?”
“我只是感觉,应该要知道。但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我和张伯伯接触不多,我可能需要了解他这几年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这样才好帮肉圆儿。”
张睿瀛直起身子,透过敞开的门口看向外面的云雾缭绕的山峦,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苍茫而迷离:
“那一年……我瞒着他偷偷去参加了会试……二甲第四名……但是他得知后,直接从喜榜上,把我的名字勾掉了……”
回眸看向呆住的千秋雪,张睿瀛笑起来,笑容一如既往的清淡出尘,可笑容里有压抑的愤、冤和怨:
“张怀正是紧抓着权力不愿放手的人,他自私到可以为此委屈一切,包括身边的人——秋儿,张二老实乖巧心地纯善,日后如果有我这个大哥看护不到的地方,还请你多多……照拂他一二。”
“岂止是一二!”千秋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疼着急,赌咒发誓似的急切,“不是一二!是九十!不!就是完全的十分!我一定会好好护着肉圆儿,叫谁也不能把他欺负了去!”
“谢谢……”
有大哥和青梅竹马的双重监督,张睿寰只好老老实实喝了药,苦的脸发青,小脸皱成个忘了放馅儿的包子,几个人在虚清观盘桓半日,吃过午饭,张睿瀛换了衣裳,便与他们一道下山。
千秋雪大概猜到张睿瀛是要回家劝说父亲致仕,可站在权力之巅呼风唤雨十三年的首辅大人,又岂会是这么轻易对权力放手的人?千秋雪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瞥见身边和朴成秀咋咋呼呼没心没肺的千宏锐,气不打一处来,上手把弟弟拖到一边一顿好打,耳提面命的嘱咐这个大嘴巴不能把今日这事四处宣扬。
“姐,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靠谱么?”千宏锐龇牙咧嘴的揉着被拧的发紫的耳朵,瞧着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又落后一点藏到姐姐身边低声说,“别看我粗拉,可是我心里头明白着呢,咱爹也一样。”
对上千秋雪惊异的眼神,千宏锐朝天翻了个白眼:
“嘁,咱爹和首辅是多年好友,朝中却从未有人说他们是朋党,这是为啥?虚的不说,说点实的,以他们的交情,你和睿寰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为啥不给你们定娃娃亲?或者,让我跟睿寰结拜成异姓兄弟?咱们两家小的经常往来,可是你见过张伯伯登门,或者咱爹去张府做客吗?”
千秋雪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看似还没长大的弟弟,竟然有不输张睿瀛的敏锐洞察和精明头脑,愣愣的瞧了他半天,最后一下踢上他屁股:
“好啊你这个臭小子,一直跟我玩扮猪吃老虎呢?!”
千宏锐一蹦三尺高,揉着屁股跑向张家兄弟避难:
“哎呀呀哎呀!姐,怎么怪我?!你和爹娘哥哥们一直都这么认定我而已!不怪我!不怪我啊!”
回程人有点多,张睿瀛从马店租了两匹马。
“好耶!”千宏锐两眼放光朝一匹枣红马跑去,“来时马车里太挤了,秋日正好透气跑马啊!”
“就是给你的。”张睿瀛淡淡发笑,眸光流转,落到张睿寰和千秋雪身上,“张二,你和秋儿乘一匹吧。”
“啊?”张睿寰肉眼可见的脸红了。
“怎么了?”千秋雪倒没觉得什么,“张大哥你和世子坐马车吗?”
侧脸看身边之人——唉,需要仰脖子,有点累——千秋雪纳闷的问:
“肉圆儿,你为难什么?难道你不会骑马?”
张睿寰支支吾吾:
“我……我是不会骑……”
应明远坐在马车上哼哼:
“南轩,你要是不愿意骑马,便来驾车,我正好与梦安同骑!”
张睿寰立刻喊:
“不!我要骑马!”
喊完脸更红,千秋雪摸不着头脑,拍拍他的肩:
“没事,我又不笑话你,我教你啊。”
几人该上马车的上马车,该骑马的骑马,千宏锐骑上枣红马一扬鞭就跑没影了,这边千秋雪领着张睿寰到另一匹白马前,张睿寰姿势颇为不雅的爬上去,但个高腿长倒很顺利,千秋雪忍着笑,拉住缰绳一个起跳落到张睿寰背后。
双臂从他腰间伸到前面拉住缰绳,白马是骟过的,脾气很好,只小碎步动了动。
千秋雪感受着双臂之间的腰肢,鬼使神差的,环抱了一下。
——啊,好细!
大概和自己的腰差不多吧……
她忽然有些飘飘起来,急忙甩甩头,把再次泛起的奇怪感觉甩掉。
“秋……秋儿……”张睿寰支支吾吾声近呢喃了。
“我说你们两个快些啊!”应明远的声音遥遥从前面传来。
千秋雪急忙回神注意正事,可是——完全挡住看不见啊!
“肉圆儿,你坐好了,我到前面去。”
马上功夫千秋雪也拿手,根本不用下马,直接从张睿寰臂下空间钻到前面,坐好,夹紧马肚握好缰绳,长舒一口气——嗯,视野开阔了,真好!
下一瞬后背那个怀抱的感觉才清晰起来。
千秋雪一愣,感觉一股热浪从心底涌起,直接冲上脸颊轰上头顶。
那个怀抱,嵌在自己后背处,覆盖的那么完好,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契合,如此温暖如此周到,而且千秋雪的敏锐触觉,能让他透过两人的衣料,感觉到张睿寰每一个细微动作的发力,问题是,张睿寰如今的身体线条是那么美好,每一次的发力,哪怕是细微的线条起伏,都能直接钻入千秋雪心底,挠的她心里痒痒的。
“肉圆儿,我……咱们走吧。”她一甩缰绳,白马悠然迈动四蹄。
两人无言,千秋雪看不见后面,只觉得背后的怀抱温度似在升高,可自己的脸也越烧越热。
“那个,肉圆儿,骑马……咳咳……要握紧缰绳,靠缰绳使马转向,前进或停止,则靠双腿……咳咳……你先……啊对!握住缰绳!”
张睿寰一直扶着马鞍的手抬起来,摸摸索索的,好像后面的人根本没在看似的。
那手摸索着,右手不小心盖到了千秋雪的右手上。
千秋雪脑中炸开一片白光,瞪着张睿寰盖住自己的右手,神思成为一片空白。
而张睿寰整个身子也僵住了。
其实只有一瞬,下一刻千秋雪飞快的抽出自己的手,张睿寰抓住缰绳的两只手也在哆嗦。
“秋儿……”张睿寰结巴着,“我……我握住了……”
“嗯……啊……好!好!”千秋雪拼命装出正常模样,但是此刻的声音和举止都极度不正常,她大声说着,下一瞬又后知后觉的感觉到张睿寰因为要把手伸到前面而出现在自己腰间的两条胳膊,千秋雪只觉得更加慌乱,这姿势好像是张睿寰在揽着自己的腰似的。
“肉圆儿!我感觉不对!”千秋雪干脆坦白,急的带起了哭腔,“我现在可慌了,脸好热,我一定脸红了,这怎么回事啊!以前从没有过啊!”
她家肉圆儿一直是可以让她放心求助的人,所以这一次她也选择了坦白。
“我……也是……”身后的声音结结巴巴似在咕哝。
“这……这是疫病吗?为什么你碰我时我就有这感觉?!可是也不是你每次碰我都有!有时候我碰你也会有!”
她没有注意到,此刻她慌的不能自已,但是马儿依旧被操控的很好,沿着官道悠然前行。
“秋儿,这不是疫病,你……你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张睿寰试探着问。
“我怎么知道?!”千秋雪开始不耐烦,“从前在平汉城从没有过!”
“其实,是——”
“姐!睿寰!”
张睿寰的声音被想千宏锐打断,两人见千宏锐从官道那头又打马而来,跑到他们跟前勒住缰绳。
“没想到许如安的落拓园开放了呢,他请咱们进去坐坐!睿瀛哥哥和世子的马车已经先进去了,我来告诉你们,快走啊。”
“许如安?落拓园?”千宏锐说完就打马跑走了,千秋雪忘了刚才的话题,转头问张睿寰。
——啊,不过,没了肉的肉圆儿,下颌线也好漂亮。
“落拓园是许如安的私家园林,两年前建成,有时会开放给元京城百姓游玩,通常是春季,不知道为何秋季也开放了。”见千秋雪还是不解,张睿寰苦笑,“秋儿,许如安是许念真的大哥,许念真……就是我未过门的嫂子……”
“啊?”千秋雪惊叹,“是不是大舅子知道张大哥终于露面了,来收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