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浮士德》楚云闲

2、堪惊梦

　　灯油见底的时候江亓喣恰好将手中厚厚的一沓信封按照年份整理好。
　　做好这件事后他并没有立马动身去天津卫，而是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倚在墙上眯了一会，等到再睁眼时，天边已经泛起一抹鱼肚白。

　　外边还斜飘着小雨，湿冷的空气涌入屋里，江亓喣是生生被冷醒的，他有些困难地坐直身体，搓了搓脸，收好昨晚整理的信封，随便在屋里找了一扇门打开，他出来时便直接到了天津卫的永江路。

　　天津卫的天空压得很低，灰蒙蒙的，空气里带着浓浓的凉意，应该是刚刚雨停。
　　江亓喣在心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他踩着路上的碎石，很轻易地找到了第二十八幢房子，他站在门口敲了敲宽大的木门。

　　也许是时候过早的原因，街上很清冷，敲门声也就格外明显。
　　等了片刻，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来开门时，门一下子被人推开。

　　门后站着一个面容姣好，身穿旗袍的女性。
　　她看见大清早就站在门口敲门的江亓喣，将目光落在他白净的脸上，细细打量了一会，细长的眉毛挑了挑，眼底闪过一丝好奇，紧接着，她向江亓喣靠近两步，泼辣的声音响起：“这位先生，这片地怎么从没见过你啊，你找哪位啊？”

　　她的语气中透着几分傲慢和不善，大概是因为清早被人扰了好梦。

　　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很冲也很劣质，江亓喣偏开头下意识皱了皱眉，向后退了两步，拉开与这女人的距离，用手指抵在鼻尖处，闷闷呛咳了两声。
　　女人见状眼神冷了下来，想要开口骂人，却听见面前白白净净的男生说：“陈免先生的夫人秀华住这？”

　　“你是他们家什么人啊？”女人扫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斜着眼睛问，没等江亓喣说话，就继续说，“他夫人早就死了。”
　　说不惊讶是假的，但江亓喣没有过多显露出来，只是挑了挑眉。

　　女人看了他一眼，继续自顾自道：“前些年开始打仗的时候，陈先生人在上海，他们家人都在天津卫，本来这战争就发生在东北那边，陈先生家人也是商量着去上海，可就这时候因为一些事给耽搁了，谁想战火迅速蔓延，东北那边早就沦陷了，战火直直烧到了天津卫，陈先生一家除开他自己都死在这祸事里了，我也是不懂，你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来找他夫人干嘛？”

　　“不是我找她，是陈先生托我寻她。”江亓喣垂着眼将目光落在手中厚厚的信封外皮上。

　　“哈，你搁着跟我说笑呢？人都死这么多年了，陈先生还托你来寻个屁啊。”女人像是听见了什么新奇事，嗤笑出声。

　　江亓喣没反驳，静了片刻，他又开口：“陈家人葬在哪里？”
　　女人愣了片刻，但也没继续笑，给他指了一条路，就见他转身离开，女人嘴里咕哝了几句话，最后兴致缺缺地关了大门。

　　战争给这座城市带来的创伤并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修复。

　　顺着先前女人指的方向走去，江亓喣在一路上见到不少建筑残骸，还有满街的碎石，偶尔有风扫过也没能带来人声。阴沉的天空下，这里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园，一座座灰黑色的建筑就像是被风干的尸体，令人触目惊心，斑驳的墙面上被油漆喷上了鲜红的、硕大的有关反对战争的标语，就像是……一条又一条的墓志铭。
　　江亓喣迈着步子，快步走过这片城市残骸，去往临时墓园，路过街角时有两位穿长衫带眼镜的老人坐在板凳上喝茶，谈论着什么，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
　　墓园里长满了野草，墓碑乌压压一大片，简陋又密集，上面原本覆盖着的一层又一层的灰尘，被先开始的雨水冲刷掉，一个又一个原本被掩埋的名字显露出来，冰冰冷冷。

　　江亓喣一只手抵着鼻尖，在其中穿行，墓碑简陋，大多都只空有名字，还有些无名塚孤零零地掩盖在杂草下，在看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的步子顿了下来，俯身摸了下墓碑上刻的名字——萧子□。

　　最后一个字不知道是当初镌刻时没刻清楚还是被腐蚀的，斑驳一片，难以辨认。江亓喣指腹在这一片模糊之上停顿了很久。

　　这个字原本是什么？
　　算了，不重要……

　　墓碑的凉意顺着手掌向心中蔓延，很难以形容那一刻他心里的感受。
　　江亓喣怔愣了片刻，默默抽回了手，继续找下去，直到他看见“秀华”这个名字时才停住步伐。

　　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年月，只有空落落一个名字刻在墓碑上，其实这一片都是这样。
　　这样一个年代，还能有块墓碑，这就算的好了，起码有人曾记得他们。

　　江亓喣低垂着眼眸，将包好的信封拆开，里面的信一封封散落开来，他点燃一根火柴，将泛黄的信纸一张张点燃烧尽，火焰翕张着，黑色的纸灰散落在空气中，飘向更高处……

　　离开的时候他没再为任何一座墓碑停留，急匆匆的离开墓园，身后他先前抚摸过的“萧子□”这个名字上落了不少纸灰，像是终于被人记起似的。

　　再一次路过街角的时候，江亓喣瞥见两个老人还坐着闲聊，因为距离不远，他清楚的听见他们谈论着什么战争还没结束、日子不好过什么的。
　　离开前，江亓喣抬头看了眼天空，雨早就停了，不过天空依旧是阴沉的，太阳也没有出来……

　　***
　　一出门江亓喣就和云念来了个面对面。

　　顶着云念好奇死了的目光，江亓喣有些奇怪地问：“……干吗？”

　　云念没说话，又盯着他一瞬不瞬地看了几秒，最后将目光落在他的颈脖上。
　　江亓喣被他的目光搞的发毛，皱着眉摸着颈脖退了两步，突然摸到自己颈侧的牙印，他人当场就愣住了。

　　“额哈哈哈，你这、这是干啥了？”云念眼底藏着一抹狡黠，扬着的嘴角下都下不来。
　　“……被狗咬了。”江亓喣摸了摸鼻尖，面不改色地扯谎。

　　云念：“……”我信你个鬼哦。

　　“那这谁家的狗？还挺高啊。”云念拖着调子，不肯就这样放掉这个话题。
　　江亓喣：“……”你死不死？

　　云念不怕死的还想继续开口，却听见门口的风铃一阵丁零当啷响起来，他感觉眼前掠过一片白，刚反应过来，就被江亓喣推到一边去了。

　　陈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有些拘谨地站在店内，当江亓喣看过来时，他向江亓喣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闪过片刻纠结，他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开口：“秀华……她还好吗？”

　　江亓喣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他错开目光，眼皮半耷着，其实他如果在这个时候抬眼，就会对上陈免小心翼翼又含有些许期待的目光，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想了片刻，他抿了抿唇说：“你不记得了吗，她……早已亡故了，在那场战争中。”

　　陈免眼睛微微睁大，表情变得茫然、不可置信起来。
　　什么叫……早已亡故？
　　这一瞬间，那些被他小心翼翼埋藏、封禁在深处的记忆开始松动，像洪水般纷纷涌现，要将他就这样淹没……

　　对啊，那年战火肆意疯涨，烧的到处都是，天津卫也未能幸免。

　　那个时候他正在上海等家人从天津卫赶过来，入夜时，天空飘起了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了他院里的那棵槐树上，薄薄盖了一层，他坐在窗前写了几句随笔，一抬眼就看见了槐树，他乍以为槐树枝叶上盖了层冷月光辉，细看才发现是一层薄雪。

　　他蓦地想起，天津卫院里那棵梧桐树上应该也这般盖了一层雪吧，又想到天津卫的冬天很冷，等秀华他们到了这，院里就空了，也不晓得这梧桐能不能活下来。

　　那一宿，他对着月色想了很久，也做了很多打算，最后他就着窗外的冷雪囫囵睡了过去，闭眼前，他心里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听说梧桐生命力强盛，等秀华来了、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回天津卫，梧桐肯定还会在的……

　　第二日天光大亮，他醒来抻了个懒腰，出门就听见隔壁医馆里谈论着哪里哪里又沦陷了，他心里顿时一紧，感到一阵心慌。彼时距离秀华他们要到的日期还差几日，他不断压下那股心里慌乱，告诉自己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谁想，造化弄人，他一连等了几日，直到到了约定日期的当天，也没见能着他们。

　　那天夜里，雪下的格外大，院里盖了厚厚一层雪衣，月光也格外清冷，他强撑着等了一夜，他不敢睡，因为他生怕错过有人踏雪而来的沙沙声，他心想啊，等等、再等等，等夜再深一点、等雪再大一点，说不定这时他们就会顶着漫天大雪，风尘仆仆归来。

　　可直到天破晓的时候，他也没能等来风雪夜归人。

　　他浑浑噩噩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中打着转的雪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年的冬天，真的……好冷啊。
　　他总想着，天津卫离上海那么远，他们肯定只是迷了路，再后来，他开始不断地告诉自己他们没有出事，他们还在天津卫，他们依旧、依旧很好……

　　他就这样不断欺骗自己，到最后，他也真的骗过了自己。
　　只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回他原来的家、面对院里的那棵梧桐，他就这样一边想念，一边逃避，大有一种自缚其中的意味。

　　浑浑噩噩数载年，不过堪惊梦一场……

　　陈免怔愣了好久，回神的时候，眼底一片通红，他想了很久，嗓音沙哑地开口说：“我家院里那棵梧桐……还活着么？”
　　“……嗯，还活着，长的很旺盛。”
　　“那就好，那就好……”

　　陈免点了点头，如释重负般的笑了笑，身形逐渐消散。

　　空白的柜台上出现了先前签的灵魂契约书，上面的字迹浮现着金色的光芒，像是佛教经书里的符文，这象征着灵契生效，随后契约书又逐渐淡了下去，化为一缕轻风，散尽……

　　灵魂契约书消散的片刻柜台上就出现了一本古朴、沉重的书。
　　这是灵物，每当契约完成后才会出现，就像云念，他原本是一柄刺客短刃，是一位刺客走后留下的，不过像他这样能现形的很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