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而可变孰为英琼》不辩书生

3、第 3 章

　　朱小腰开口前，又转头望了眼站在院中愣愣看着他们的王小石。

　　“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跟他说的。”

　　白愁飞背对着她正在竹编一个笸箩，闻言他动作仍然不停，语气也听不出变化：

　　“你我又无交情，你做什么，不用跟我交代。”

　　“腰腰姨姨~”

　　“哎，琼儿。”朱小腰张开双臂笑着把白英琼抱进怀里，就着怀里的女娃儿对白愁飞调侃，“是，我当然跟你没交情，我和咱们琼儿才有交情。”

　　“腰腰姨姨怎么来了？”白英琼一只手抓不住书册，只好把两只手抱着，被朱小腰抱起来后就整个身子钻进她怀里紧紧贴住，又明目张胆的用谁都听得见的悄悄话语气说，“爹爹不是不喜欢腰腰姨姨上门吗？”

　　朱小腰也用夸张的悄悄话语气和神情回答：

　　“昨夜下了雨，你爹爹又病了吧，是不是又让咱们琼儿累着了？”

　　“唉，”小丫头撇着奶乎乎的脸蛋挤出一个苦恼的表情，声音更小了，“跟你说哦，腰腰姨姨，爹爹咳血了……”

　　“白英琼。”白愁飞手上动作一停，虽没回头，但语气冰冷，“回去把灵乌赋最后十句背完。”

　　小姑娘噘着嘴委屈巴巴的回卧房去了，朱小腰叹口气，又望了眼王小石，从兜里提出两个药包放在桌子上。

　　白愁飞侧身瞥了一眼。

　　“从你工钱里扣了，”朱小腰赶在他说话前截住他，“我没出钱，至多只是顺道跑了个腿而已。”

　　白愁飞看了她一眼，转回去继续编笸箩。

　　朱小腰见他默许了，提着药包要出屋，王小石知她要去煎药，猛地跳起来：

　　“我去！”

　　他有一肚子话要问朱小腰，不过他清楚自家二哥的功力，哪怕身体不如从前，耳力应该也不会差。

　　白愁飞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王小石从朱小腰那里接过药包，收到她一个眼神，然后转身。

　　又有人来了。

　　王小石还没走进厨房，就看见戚少商推门进来。

　　“嚯？人不少啊。”

　　“戚捕头和王楼主是将在下的草庐当做集市了吗？”白愁飞停下手，笸箩放在膝上，微微侧身，如刀犀利的眼锋就这样刺了过来。

　　戚少商却挠挠脖子笑了，酒窝深深凹陷下去，应对这种“待客之道”，他简直早已磨炼出了城墙厚的脸皮：

　　“白先生，在下来找小石头——嗯，六扇门询问案情，借一下白先生的地方。”

　　说着他很自然的扬扬手，直接忽略了白愁飞的眼刀与王小石一起走进厨房。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待一夜。”戚少商站在厨房门口回头看一眼，透过没了门板的门框他能看见朱小腰进里屋陪着白英琼去了，似乎和白愁飞真的没什么话说，他又看向找出砂锅准备熬药的王小石，“那是三合楼的小腰姑娘？她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王小石一双大眼垂着，显的疲惫又委屈，不过他的兴致还不错，精神也振奋，因为至少二哥还在，现在就在距离他不到二十步的地方。

　　目前的一切——都值得他振奋！

　　王小石佝偻着的背又挺直了。

　　“戚大哥这是——”

　　“心里挂着，过来看看，就猜你这小石头一步都不肯挪窝，给你带了点吃的——对了，我还给琼儿带了乳糕，不过我好像不太好进去，毕竟和白愁飞不熟。”

　　王小石接过髓饼啃了起来，现在真真是食不知味，不过他知道要和铁了心远离自己的白愁飞斗法，充足的精力不必可少，可是转瞬他又想到白愁飞七宝素粥的早食和病骨支离的身体，王小石吃下去的髓饼又变成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来。

　　“戚大哥告诉别人了吗？”

　　“六扇门那里我必须打招呼，不过其他人我没说。可是想来金风细雨楼一直关注着你的行踪，加上你又一夜未归，现在至少金风细雨楼肯定知道白愁飞在这里了。”

　　王小石听到正屋中响起了白愁飞的声音。

　　“工钱今日就结给我。后面我不去了。”

　　朱小腰想必也听见了戚少商和王小石的对话。

　　“好，我回去立刻差人给你送来……不过，你真的能……”

　　“苏梦枕没有那个脸拦我。”

　　——大哥不拦，但我会。

　　王小石在心里告诉自己。

　　药是白果、麻黄和甘草之类的寻常止咳宣肺的药物，都不值钱，想来朱小腰真的是考虑到了白愁飞如今的财力，从他的工钱里扣了买来这些，白愁飞也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半分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好意，在他看来，都是施舍。

　　“二哥，喝药了。”王小石端着药和戚少商回到了正屋，朱小腰带着白英琼也出了卧房，原来卧房里有一张小书桌，那就是白英琼学习的地方，白英琼见到戚少商，大大的眼睛闪耀起来，伴随着一声欢呼小肉弹就弹射过来了。

　　“神龙大叔！”

　　“哎，琼儿！”戚少商真是喜欢这个孩子，把她抱起来，捏了捏白英琼白腻宣软的脸蛋，戚少商把纸袋子提出来，“神龙大叔给你买了乳糕，还热着呢。”

　　没想到白英琼却是忽闪着大眼睛，却向后缩了缩：

　　“有志者不食嗟来之食……”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戚少商傻眼，“这是嗟来之食吗？这是神龙大叔送给咱们琼儿的礼物啊。”

　　白愁飞仍然背对他们，但编笸箩的动作已经停止了。

　　白英琼看了眼父亲的背影，忽然挣扎起来，戚少商把她放下地，她迈动着小腿跑到白愁飞身边，伸出手摇了摇白愁飞的膝盖，大眼睛小心的仰望着父亲的侧脸，满是慕孺：

　　“琼儿想吃，爹爹会买。”

　　白愁飞的抬手抚摸着女儿的发顶：

　　“长者赐，不敢辞。既然神龙大叔要送，琼儿就拿着吧。”

　　白英琼小小的欢呼一声，跑过去把袋子接过来，在朱小腰的帮助下打开，惊喜的发现里面有好几块。

　　“腰腰姨姨~”白乎乎的小手举着白润润的乳糕，朱小腰心都要化了，连忙接过来。

　　“神龙大叔~”戚少商眉开眼笑。

　　“大眼叔叔。”王小石惊讶的指向自己，大眼睛里满是惊讶。

　　“赶紧拿着呀。”朱小腰从后面拧了他一下。

　　王小石小心翼翼的接过，心中涌起一种陌生但是熨帖的安慰。

　　“爹爹！”

　　“琼儿吃吧，爹爹没胃口。”声音很柔，王小石猜测白愁飞大概在微笑。

　　白英琼的小眉毛皱起来：

　　“那爹爹喝药。”

　　白愁飞侧身伸手，王小石楞了一下连忙将碗递过去，药已经变温，苦味更加明显，白愁飞却一气饮干，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想起白愁飞的早食，那碗七宝素粥孩子喝是够了，但是凭大白的身高，怎么——

　　王小石的心又疼起来。

　　但随后他就顾不上心疼了。

　　甚至有些开心。

　　他踹坏了白愁飞的门，白愁飞要他修好。

　　这是不是说明大白一时间还不打算离开？

　　王小石兴冲冲的跑出去买了新的门板，回来时，朱小腰带着白英琼玩，戚少商在院子里整理借来的工具，但不见了白愁飞的身影。

　　“爹爹在后院跟娘亲说话呢。”

　　白英琼无意间的话让王小石的一颗心又瞬间坠落谷底。

　　他悄悄来到屋角向后张望，原来屋后还有一个窄小的后院，后院只种了花，眼下深秋，院子里开着的是紫娇花、紫苑、假连翘、山麦冬、紫薇和鸳鸯茉莉，一片紫色的花海中，木质的墓碑，一如西柳镇外王小石见过的白愁飞父母墓碑的样子，上面的字迹也是王小石熟悉的白愁飞的笔记：

　　“爱妻雷媚之墓。”

　　白愁飞就坐在那片紫色的花海里，面对着墓碑，安安静静。

　　三年前雷媚失踪，竟是安眠在了这里。

　　王小石又惊又哀，默默退出，回到前院，许是朱小腰看出了他失落的来源，忍不住抓住他的小臂，凑近了压低声音：

　　“别看琼儿高，但她就四岁，你算算日子，雷媚能是她的娘亲么？”

　　“小腰，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小石压低着声音，反握住朱小腰的胳膊嘶声恳求，那气声里已带上了隐隐哭腔。

　　朱小腰别开眼：

　　“总之，决战之前，假死之后，都发生了很多，这一切……说不清楚……我也没有立场去说什么……”

　　“腰腰姨姨，大眼叔叔，你们说什么呢？”白英琼蹲在戚少商旁边看他摆弄木材，对他们喊。

　　小丫头大概很少身处这么热闹的情境中，显得快活的很，王小石和朱小腰也笑着过去，戚少商抬眼看了王小石一眼：

　　“你回去睡吧，养养精神再过来，我们在这里，你不用担心你二哥消失。”

　　“是啊，你看看你的黑眼圈，”朱小腰笑着附和，“跟白愁飞打交道，没有充足的精神头能行么？”

　　王小石知道是这个道理，但还是不舍得走，朱小腰笑着把他往外推，白英琼也有样学样，王小石无奈的被一大一小两个美女推出来，回头望望，白愁飞仍然躲在雷媚墓前，王小石什么也看不到。

　　他们觉得王小石该睡一觉休息休息，可是王小石知道自己睡不着。

　　第一甜水巷不长，往南走不远就来到了汴河大街，王小石茫然的走到汴河边上，精神很疲倦脑子却停不下来，拥挤的都是乱糟糟的画面，一身是血的白愁飞，眼里却是泪，然后是头发灰白的白愁飞，嘶声质问“怪我吗”，还有最初的大白，眉眼含笑语气温和，“成人了？”……

　　汴河大街旁的汴河河段，因为来往走的都是运粮漕船，水流平缓可河水极深，王小石瞧着河面，幽黑的河底似是望不到尽头，像一个深渊。

　　大白当初就被扔到这样的深渊里了……

　　没人陪他，更没人拉一把……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定很黑，很害怕……

　　呛了那么多水，烧了那么久……

　　是了，三年前他白了头发，憔悴了那么多，简直就像行走在世间的骷髅……

　　那是什么样的罪才能让大白变成那样？

　　王小石想尝一尝大白当初的感觉，哪怕只能尝一点点，他也感觉离大白能近些……

　　王小石呆愣楞的想着，面对深渊，渐渐探下腰去。

　　“有人跳河了！快去看啊！”

　　“谁啊谁啊？！在哪儿？！”

　　“就在巷口！听说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呢！”

　　“啊！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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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口响起涌动的人潮声，四邻的动静本来没有引起院中人的注意，大宋汴京繁荣，市民生活安乐，丁大点儿的小事都会成为消遣的主题，然而涌动人潮的兴奋交谈里，“金风细雨楼楼主”这个身份，让朱小腰和戚少商猛地站起身。

　　——门板还没来得及装上呢。

　　——不会是王小石因为哥哥不理，伤心投河了吧？

　　——那块一根筋的蠢石头完全干得出来啊。

　　正犹豫要不要留下白英琼，没想到一阵苍色身影刮过，白愁飞先冲出去了。

　　朱小腰连忙抱起白英琼，和戚少商一起追过去。

　　在巷口的汴河大街上已经围满了行人，众人探头探脑的盯着河底沉着的那个隐隐约约的人影。

　　“是金风细雨楼楼主吗？”

　　“是啊是啊，我认得，昨天还在街上见他骑马过去呢。”

　　“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怎么跑来跳河了？”

　　“他怎么不动啊？死了吗？”

　　“别瞎说，人家楼主练功呢，你看沉的像块石头，一动不动。那叫入定了。”

　　“就你知道。”

　　“……”

　　几人挤到前面，都看清了河底一片漆黑中那隐隐的身影，能沉的像块石头，一定不是普通人，不是王小石是谁？！

　　“王小石！”白愁飞探着身子向里张望，先是不相信，但眼神很快开始放空，似乎陷入某种迷幻的癫狂，“王小石！小石头！小石头！”

　　朱小腰刚随着喊了一声，身边的白愁飞竟然越过护栏跳了下去。

　　“爹爹！”白英琼尖叫，朱小腰随即把她的头紧紧按进怀里不让她看，“戚捕头！快点救人啊！”

　　“我不会水。”戚少商有些慌乱，但随即镇定下来，对周围看客高声道，“谁能救两人上来，金风细雨楼酬谢百金！”

　　周围人爆发出一阵跃跃欲试的嗡嗡声，但仍然没有人动作，此处河道深接近五丈，暗流汹涌，富足的京城子民还不太愿意赌命。

　　“你是金风细雨楼的人吗？你说了算数？”人群中有人问。

　　戚少商掏出平乱珏高举过顶：

　　“在下六扇门戚少商，敢作保，只要救两人上来，金风细雨楼与六扇门都会重谢！”

　　神龙捕头的保证谁人不信？当下四五个水性好的就除了外衣跳了下去。

　　下面早就不平静了，王小石本闭目沉在河底，发现有人落水，睁眼就看见心心念念的人边下落边挣扎着游向自己，王小石急忙划水过去，但是也也不会水，两人纠缠着抱在一处，河底光线暗弱，他却能看见白愁飞亮的近乎疯狂的眼，白愁飞紧紧的抱住自己，这让王小石感动又心酸，两人衣袍缠在一处已是分不开了，白愁飞在呛水，王小石于是也不再闭气，两人都不会水，王小石却紧紧回抱住二哥，心里想着，就死在一处，生生死死，再也不要把大白弄丢。

　　但两个人被四五双手一齐拉上去了。

　　被拖上河岸边的石板，王小石咳嗽着，听不见周围人的喝彩欢呼，他只听得见二哥想的起二哥。

　　“二哥！大白！大白！”

　　白愁飞瘦长的一个人紧紧蜷缩成一团，咳得万分痛苦，王小石眼中满是泪水，他紧紧抱着白愁飞拍打着他的脊背，然而白愁飞咳完了水就咳血，连血都咳干净了，又突然整个人绷开，用力的把身体绷成一块铁板，痛苦的长大着嘴，仿佛要吸气，但一点气也吸不进去。

　　“二哥！二哥！”

　　“啪！”

　　脸上挨了朱小腰一巴掌，狂乱中的王小石安静下来，戚少商他们已经下到河岸边，见王小石安静，戚少商立刻把白愁飞抱起来：

　　“今日救人之人晚上到金风细雨楼领赏！现在散了！”

　　说罢立刻往小院赶，朱小腰一手抱着吓得哭泣不止的白英琼，一手拉着王小石也随后赶了回去。

　　把白愁飞放到床上，几人顿时感觉不妙，白愁飞仍然紧绷着喘气，胸膛急促又微弱的起伏，可是一丝呼吸的声音也没有，好像有看不见的东西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他的脸已经变作了青色，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朱小腰退后几步用力抱着白英琼不让她看这景象：

　　“怎么办？！”

　　戚少商努力稳定情绪：

　　“当下要让他恢复呼吸。”

　　“怎么恢复？！”朱小腰快喊起来了。

　　“让我想想，让我想……”戚少商还没喃喃完，就被一把扯开。

　　王小石大力扯开戚少商，踏上一步，弯腰捧住白愁飞的头，对准白愁飞的嘴就把自己的嘴扣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