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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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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做了伪装。
不过王小石知道,眼前的人就是白愁飞。
依旧高挑的,傲然的。
但已形销骨立,让后面的雨幕衬着,更像一个挑着衣服的木架子,在灯火的照耀下茕茕孑立。
他不穿白了……
王小石竟还能发散了思绪,就这么盯着白愁飞,痴痴的想。
一身苍蓝色,洗的发白,显出无力的暗灰。
“爹爹!”白英琼从他们腿间挤出去,欢呼一声扑到白愁飞身上,抱住他的腿,仰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甜甜的笑,“神龙大叔和大眼叔叔是好人,他们送——他们到咱们家避雨来着!”
白愁飞只是揽着女儿,眼睛依旧盯在王小石身上,王小石发现他的眼中如一潭死水,又若完全燃烧后的灰烬,连一点火星都吹不起来,片刻后,他只是垂下眼眸,对戚少商和王小石轻轻颔首:
“戚捕头,王楼主。”
一声“王楼主”生生把王小石从再见二哥的云端扯到烈火焚身的地狱,白愁飞却没管王小石错愕的眼,一边撕下鼻子和下巴上的伪装,一边从檐下走进屋来。
戚少商看到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一柄飞刀又消失在袖中。
“咳咳咳咳……”
白愁飞轻咳着坐下,白英琼捣腾着小腿跑前跑后,给白愁飞端来一杯茶:
“爹爹喝茶。”
白愁飞接过去的空档,她一个小小的起跳,上身趴到白愁飞的大腿上,两只脚悬空着快乐的倒换,仰着的白玉似的小脸,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黑亮的眼珠子弥漫出纯真的快乐:
“爹爹,要不了多久琼儿就不用跳了哦,琼儿就能赶上爹爹的腿高了。”
白愁飞对女儿笑了笑,旁边做梦似的王小石忽然流下泪水。
——二哥从前,也这样对他笑过……
“二哥……”他喃喃着呼唤,白愁飞却没理会。
“琼儿,茶凉了。”
“啊?”
“而且两个大叔的雨伞还在门边立着,”白愁飞又咳了两声,按着胸口却是笑着对女儿说,“下次要骗人,各个方面都要照顾到了,记住,面面俱到。”
修长的食指在女儿撅起的下嘴唇上弹了一下:
“别仗着眼睛大就装哭——说吧,怎么回事……”
小女娃委屈巴巴的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父亲,一直看着,从父亲腿上出溜下来,躲到戚少商腿后,这个过程中一直这样看着。
白愁飞只是侧身看着女儿的一系列动作,微微拧起眉头:
“白英琼。”
“这个……”被故意冷落戚少商倒是习惯了,但女娃儿和他这么投缘,他忍不住插嘴,“孩子是担心你的身体,看下雨了,就跑出去想接你回家,但是迷路了,就被我——我们送回来了,白副……白公……白先生。”
白愁飞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小石。
王小石感到魂魄深处都在震动。
就那一眼,传递了太多王小石一时间抓不住想不透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让王小石震的心中剧痛。
但白愁飞只是看了王小石一眼,平静的目光又落回戚少商身上:
“这样都能让你们碰上……果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白先生此话何意?”
白愁飞笑起来,那笑很浅很柔,但绝不是发自真心,可虚淡的,也不像是戚少商经常在他冤家兼知音脸上看到的那种,浓墨重彩的讥讽和挑衅。白愁飞两只手腕对起来,向他们伸出:
“神龙捕头是要抓我回去明正典刑,还是——王楼主就在此地除恶务尽?”
戚少商正在错愕,腿上突然传来细小却尖锐的疼痛。
“嘶——”
低头一看,腿上已经咬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鸡团子。
白英琼在戚少商说话之前松开嘴,弹射一般的窜到白愁飞跟前张开小肉胳膊:
“你们两个坏人!你们要把我爹爹带到哪里去?!”
白愁飞愣了愣,然后他笑了,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发顶。
王小石终于抓住了也感觉到了此刻白愁飞的笑。
是欣慰,是感慨,还有隐藏的极深的自怜自哀。
——终于还有个你,在全世界都与我为敌时,一往无前的挡在我面前……
“二哥不用吓唬琼儿,琼儿是个好孩子,”王小石擦了把眼泪,笑出来,“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而且六扇门也从来没有发过对你的海捕公文。”
“对啊对啊,”戚少商着急附和,随即蹲下身对白英琼解释,“琼儿,你喜欢神龙大叔对吧,神龙大叔也可喜欢你了,怎么会抓你爹爹呢?”
他想附加说点什么,但随即一想,白愁飞不是顾惜朝,他们是一类人,但是他们又完全不同。
白愁飞抚住胸口,闭目了片刻,王小石注意到他喘的比刚才用力,呼吸很浅,好像喘不过气:
“二哥,可是之前狱里留下的病根?”
他记得白愁飞受的水刑。
白愁飞斜着扫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站起身。
“既如此,两位好走,贫舍寒漏,就不留客了。”
戚少商自知和人家第一次见面,主人下了逐客令不好不走,道了声告辞就和王小石走到院里,但是王小石突然停住脚步,雨水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
“戚大哥你自己回去吧,我不走。”
戚少商看了眼屋里,没再问,嘱咐了“你自己注意身体”就打着伞先行走了。
白愁飞出现在门口,提起他刚刚留在门口的食盒。
“王楼主这是干什么?”
“守着你。”
白愁飞又是一声嗤笑:
“你我素昧平生,王楼主就直接赖在我家里,这太不礼貌了。”
王小石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刀,想起“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那句话,心里就像被剁碎似的疼。
他深吸一口气,在雨中笑得明亮:
“你带着琼儿在汴京生活三年,就是因为你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如今被我意外撞破,你一定会连夜带着琼儿离开。二哥,我失去过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白愁飞无言的看着他。
王小石急切的看着他。
王小石想从白愁飞身上看到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波动。
然而白愁飞没有。
无悲无喜,淡漠的像是真的在看一块石头。
“王楼主真是一个怪人……”
他转过身:
“不过王楼主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你非要赖在这里,我这个污泥中的一介草民也无话可说,您自便吧,但不要进屋,我不想污了我的眼。”
王小石狠狠的擦了一把混着雨水的眼泪。
“好。”
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还落了锁,王小石继续站在院子里,调动所有的注意力,穿过雨声,倾听着屋中的声音。
“哇,樱桃饆饠!爹爹你买来了?!”
“嗯,琼儿不是想吃吗?”
“可是这个……不贵吗?”
“傻姑娘,爹爹今天卖了两张画,钱足够了。”
“哇!”
“哎?放下,爹爹先去热热。”
委屈的哼哼声。
王小石听到这里,几乎笑出声来。
锅碗轻轻的碰撞声,火苗燃烧的噼啪声,水烧开的咕噜声……交织在这样的雨夜里,细微却让王小石安心。
仿佛就应该是……家的声音……
父女两人在这样宁静的声音交织中聊着天。
“爹爹好厉害!”
“嗯?”
“腰腰姨姨说秋天樱桃很难得呢,要用储存在冰窖里的上一季的樱桃,所以好贵——但是爹爹给琼儿买来了,所以爹爹好厉害!”
“钱而已,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嗯!琼儿记得呢,爹爹说不能吃别人施舍的,要吃自己挣得的。所以那天之后腰腰姨姨给的果子琼儿再也没接了。”
白愁飞无言了一会儿,王小石只能听见沸水翻滚的声音,和锅具的轻轻碰撞声。
“爹爹?”
回答她的是一串压抑在胸中的闷咳。
“爹爹?”声音带上了哭腔。
“怎么又犯傻?”白愁飞喘息着发笑,“爹爹没事,可以吃了。”
又是一阵细微的锅碗声。
“爹爹不吃吗?”
“爹爹在外面吃过了。”
“爹爹骗人,爹爹是不舒服。”王小石几乎能想象白英琼撅起嘴,睁着大眼睛委屈巴巴的样子,“爹爹说撒谎要面面俱到,而是琼儿看出来了。”
“爹爹没胃口,真的。琼儿吃吧,以后琼儿想吃的果子……爹爹都会给你买回来……”
过了一会儿。
“爹爹,琼儿会快快长大的,到时候爹爹想吃的果子,让琼儿来买,多少都行。”
没有声音,但是也没有不舒服的喘息,王小石猜测,白愁飞此刻在抚摸着女儿的发顶微笑。
王小石也笑起来。
记忆里,后来的大白,真的再没有那样笑过了。
王小石听着父女两个闲聊,白英琼吃完饆饠,白愁飞让她去漱了口,不多时,正屋的灯光转移到西屋,然后西屋的灯光也熄灭了。
“琼儿?”
“爹爹今晚能睡着吗?”
“……能。”
“那琼儿不怕爹爹做噩梦,琼儿能抱着爹爹睡吗?”
“唉,你这毛病真——来吧……”
小丫头欢呼一声,西屋便再没有声音了。
半夜,雨势渐弱,寒风吹得湿透的王小石瑟瑟发抖。
——当年大白在我怀里时,会比这更难受吗?
会的,大白肺里呛了那么多的水,泡的又是那么久……
王小石忽然想试试呛水的感觉。
但是他很快注意到卧房里的动静不太对。
他再次集中感官,调动所有的注意力。
——是紧咬在喉间的呻吟。
王小石惊的向前迈了一步,但是他控制住了。他觉得白愁飞应该不会喜欢他刚刚想做的。
“爹爹?爹爹!”
水泼溅在地面上的声音。
王小石一惊,跳起来就冲进去,门板直接被他踢碎,卧房门也被他推门时直接拍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二哥!”
“出去!”
黑暗中王小石只能依稀看到白愁飞的轮廓,他趴在床边,地面上是一滩呈现黑色的水迹——那分明是血迹。
“二哥!”王小石踏上一步。
“王楼主!出去!”
一声“王楼主”仿佛一盆冰水劈头浇下,王小石努力压制着声音的颤抖:
“我……我就在外面……二哥需要我……一定叫我!……我就在外面……在外面……”
他哆嗦着退回院子里,绞着颤抖着的双手。
血块糊在气管里,让白愁飞的喘息听起来分外艰难,王小石能听见细小却坚定的拍背声,还有白英琼努力咬着哭腔的声音:
“爹爹,马上就好了,再等一会儿,马上就不难受了……”
白愁飞用力喘息着,忽然大声一咳,血块撞击地面的声音过后,是白愁飞清浅急促,但已经变得顺畅的喘息。
很轻的落地声,还有掌握不好力度的瓷器磕碰声。王小石脑海中浮现出白英琼努力举着小胳膊倒水的样子。
不能冲进去帮她,这让王小石感到万分痛苦。
“爹爹喝水……”
片刻后白愁飞的气息恢复了平顺。
“琼儿……”
“爹爹说琼儿趴在这里,爹爹的心口就不疼了,现在好点了吗?”
“……嗯。”
“琼儿……”
“爹爹?”
“……算了,睡吧。”
王小石不知道,乌云散去,重现的明月此刻将他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而白愁飞看着那团影子,眸中波光变幻,脸上却不辨悲戚。
而王小石也看着漆黑的一团的窗棂,一动不动的站着,直到天明。
第二天晴空万里。
天不亮白愁飞就起来了,因为正屋的门板已经被王小石踢碎,所以在稀薄的晨雾中,白愁飞与王小石很轻易的就彼此望见了。
王小石的大眼睛里流露出热切的期盼。
然而白愁飞只是淡淡的看着他,然后微微颔首:
“王楼主。”
若是王小石头顶上长着一对耳朵,那耳朵此刻应该耷拉下来了。
白愁飞旁若无人的走过他身边,进入厨房生火做饭,王小石拿捏着距离跟在他身后:
“二哥……你身体……好些了吗?”
“暂时死不了,”开锅后的蒸汽蓬然四散,袅袅的把白愁飞裹在里面,他继续动作着,“王楼主应该失望了吧?”
“二哥,我知道了蚀心丹……”
“喔……苏梦枕终于肯提起来了……”
“二哥,你当初怎么不说呢?”
白愁飞嗤笑一声:
“王楼主似乎不愿意听,那白某自讨什么没趣?”
“二哥,我那时——”
白愁飞在烟雾缭绕中直起身,无悲无喜的看着他:
“你那时怎么样,你现在怎么样,你将来怎么样,不必说与我这个陌生人听,在下也不感兴趣。”
王小石咬了咬嘴唇:
“好,那咱们再认识一次吧,你好,我叫王小石。”
白愁飞只是轻轻扫了眼王小石伸过来的手,然后继续弯腰到锅里搅拌他的粥:
“在下不想认识你。”
王小石退到厨房门口,但仍然不错眼的看着白愁飞,白愁飞也没再管他。
早饭做好,只是两碗七宝素粥,白愁飞仍然从王小石身边走过去,王小石看他一身病骨支离,忍不住脱口而出:
“二哥,你应该补补身体。”
白愁飞没搭理他,王小石也后悔的想把舌头咬下来。
“爹爹,大眼叔叔不跟咱们吃早饭吗?”
“他饭量大,咱们供不起,不用管他——琼儿,灵乌赋背的如何,背来听听。”
小姑娘开始哼哼唧唧。
“背不过中午别吃饭。”
白英琼开始小声的磕磕巴巴:
“梅君圣俞作是赋,曾不我鄙,而寄以为好。因勉而和之,庶几感物之意同归而殊涂矣。“灵乌灵乌,尔之为禽兮,何不高翔而远翥?何为号呼于人兮,告吉凶而逢怒?方将折尔……翅而烹尔躯,徒悔焉而亡路……””
王小石隔着空了的门看着白英琼皱着的小脸,不由笑了,她竟觉得那小脸万分亲切可爱,目光落到白愁飞的背上,他又觉得心痛和悲伤,正在感怀,身后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个女子。
然后院门锁声响动,来人明显有钥匙。
王小石的大眼耷拉下来。
——是琼儿的娘来了吗?
“王小石?”
王小石愕然回头:
“朱小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