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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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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天空很高很阔,应该是那个人喜欢的模样……
王小石望望天,却有湿意堆积在眼角。
“小石头?想什么呢?”
温柔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王小石回神,对她一笑:
“天凉好个秋啊。”
温柔猜王小石又是想起了那人,心里泛酸,却又不想让王小石陷入悲伤中,于是故意大大咧咧的道:
“本女侠好不容易逃家出来看你,路上都累死了,还不赶紧带我去楼里休息?本女侠要大吃一顿,让师兄好好破费破费!”
“好好。”王小石明亮的眼睛仍然笑出一片清澈的波光。
但后面那匹马上驮着的人又挣扎起来,他手脚被捆的牢固,只能徒劳的扭动的身体,发出一阵阵“啊——”的破了音的凄惨叫声。
温柔吓了一跳:
“这就是你们救出来的人?他怎么了?从城门口咱们遇见到现在,他都发了两回疯了。”
“他在童贯走狗那里受了刑,应该被喂了毒药,折磨心智一类的,”王小石摇摇头,心里泛起莫名的空落,“回去让树大夫看看吧。”
“应该是蚀心丹。”
客房里,树大夫从病人那里收回手,把目光放向床头围着的众人。
“蚀心丹?那是什么?”温柔直接发问,她却不如王小石细心,注意到杨无邪和苏梦枕听到这个词后脸上闪过的一丝阴霾。
“大哥,军师?你们知道这个蚀心丹?”王小石问。
苏梦枕没有理会杨无邪偷偷拉的袖子,轻轻甩开他,叹口气,目光却垂着,似乎不愿在回答问题的时刻对上王小石的眸子:
“老二……当初入狱……被喂了不少蚀心丹……”
王小石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有眸光剧烈的发着抖,温柔吃惊的捂住嘴,半晌寂静过后,王小石似是有些惊惶的转过头盯着树大夫:
“树大夫,您老实告诉我……蚀心丹有什么伤害……”
三年前的巨变树大夫是旁观者,但也算经历者,闻言他摇摇头,深深的叹息:
“这东西一般都是军中用来折磨战俘的,可以让被喂了蚀心丹的人看到最害怕的场景,幻觉反反复复,直到当事人发疯或者死亡,哪怕吃了解药,也会留下头痛,难以睡眠和情绪不稳的后遗症。”
王小石的目光僵直了,空空的不知落在某处,半晌后,他仍然看着虚空,或许虚空之后是穿越了生死和时间的某个身影,他只是轻轻的吐出微弱的声音:
“大哥早就知道二哥……被喂了蚀心丹?”
苏梦枕垂着头,片刻后道:
“作为大哥,是我对不住老二……”
杨无邪忍不住插嘴:
“楼主当时多方奔走,是想救白愁飞的,他为白愁飞日夜担忧,险些——”
“无邪。”苏梦枕的一声呼唤就让杨无邪闭了嘴。
王小石突然站了起来。
“小石……”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苏梦枕准确的抓住了王小石的手腕。
王小石仍然没有看他:
“大哥……我去走走……我现在不想对谁发火……”
苏梦枕默然松开了手。
“小石头!”温柔跟着王小石出了客房,但王小石阻止了她。
“温柔,我想一个人……”
飞天跨海楼顶层,王小石痴痴的站着。
秋雨微寒,打在身上,他却尽情的发着抖。
他想想些东西,但又怕想些东西,现在如此,三年来一直如此。他痛惜白愁飞的不悔改,但他是个向前看的人,他告诉自己失去的追不回来,他能做到就是守着还拥有的。
他一直都是一块乐观的小石头。
所以他这么告诉自己,他好好的守着仅剩的哥哥,次次心底涌现那个白色的身影,他却连白色身影的名字都不让自己呼唤出来。
仿佛不念及,就不会有伤。
现在他却知道,这些只是逃避,因为伤的太重了,所以连让自己看一看都做不到。
王小石扶住胸口,艰难的吸了口气:
“大白……”
唤出悬之口边三年的称呼,仿佛是打开一道闸门,王小石忽然哭的不能自抑,他扶着栏杆瘫坐在地上,从努力压制的嚎啕中断断续续的说出口,同时抬头,通过朦胧的泪眼在秋雨布洒的空中,在万家灯火的京城,努力找出那个身影:
“大白……大白……三年了……你来梦里看看我不行吗?”
没有人回答他。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
没有人回答他,但是他分明又听见了白愁飞的声音。
王小石仓惶抬头,重建后的飞天跨海楼顶楼仍然空空如也,可是他分明又从这空空如也的景象中,看到白愁飞一袭白衣,迎着萧瑟的秋风站在他身边。
白愁飞看着汴京城的如海灯火,秋风吹起他的灰白参半的头发,空空的眼神似在怀念,而出口的声音轻柔的,又像在为自己唱起挽歌:
“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大白……”王小石向着身侧的白衣人伸出手,可抓住的仍是虚空。
“老三呢?”苏梦枕看着走进来的杨无邪。
杨无邪叹口气:
“出楼去了……”
“温柔呢?”
“她搬去客栈了,说暂时不想见到我们。”
苏梦枕点点头,咳了两下,猛地吐出一口血。
“哎呀,都有大半年没吐血了,”杨无邪大惊之下叨念着上前扶住苏梦枕,“你别再伤神了,回头我叫六分半堂再送点药过来。”
“无邪……”苏梦枕的声音很沙哑,但是抓住杨无邪的手却很用力,“你不要再为我开脱了……”
“那是他白愁——”
“这不是借口。”苏梦枕惨笑,染着血的唇和陡然苍白的脸仿佛又让他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他是你说的性格,但是他的确也想为了我们改变,是我……是我又把他推走了……”
“这怎么关你的事啊!”杨无邪一字一顿几乎带上了哭腔。
“三弟逃避了三年,我也逃避了三年了,该醒了,老二欠了江湖,但对于我,是我欠他啊……”
夜幕笼罩,秋雨也逐渐大了。
马行街夜市变得寥落不少,来往的行人也都打起了伞,只有王小石一个人,毫无遮蔽的在街上走着。
一把伞突然罩在了头顶。
王小石无知无觉仍然向前走。
“小石头?”
王小石猛然回神,剧烈的颤抖起来,他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转头。
戚少商的圆圆的眼睛透露着担忧:
“你这样子,可一点都不像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啊。”
三年前白愁飞在飞天跨海楼顶楼自焚,从此金风细雨楼便再没了“副楼主”这个称呼,只有两位并列的楼主。可如今王小石听到这个称呼,胸中却泛起了汹涌的酸意,直涌上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沙哑的嗓音自己已是遮掩不住。
“戚兄,什么时候回的京?”
“今天下午,和你就是前后脚。”戚少商一只手抱着一个小女孩,另一只手打着伞,他把伞递给王小石,“淋着雨走?小石头你兴致不错啊。”
王小石笑了笑,他从来不愿把自己的悲伤带给别人,他是王小石,永远都是让周围人看到光亮努力前进的王小石,所以他努力把心情从低谷中提起来,哪怕是暂时的。
“少商兄从哪里拐来的小女娃啊?”
“怎么是拐的?我送她回家。这小女娃溜出来找爹爹,但迷路了。”
戚少商颠了颠胳膊上坐着的小女娃,小女娃有一张白的似玉的毫无瑕疵的脸,尖尖的下巴秀致小巧,但一双其大无比的眼睛却透着单纯和快乐,她大约四五岁年纪,一开口口齿却是很清晰:
“琼儿没迷路,琼儿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就是琼儿走累了,请大叔抱着琼儿就是了。”
这小女娃本身就让王小石感到亲切可爱,现在这样大大方方毫不见外的态度又让他生出了更多的亲近之感,不禁伸出指头点了点小女娃腻滑的白玉的脸蛋,笑着问:
“那琼儿怎么找上了这个大叔?不怕这个大叔是坏人吗?”
小女娃也学着王小石扭头戳了戳戚少商脸颊上的酒窝:
“神龙捕头!神龙大叔叫戚少商,我认得!”
“哟?你小小年纪怎么认得我?”戚少商也是新奇,和王小石共打一把伞,一起向前走去。
“爹爹画的画,”小胳膊兴奋的在半空画了一个大圈,“好多……在一间屋子里,我溜进去看过,有神龙捕头戚少商,四大名捕,无情冷血追命……还有个啥?然后还有红衣的,叫苏什么,我没记住,还有特别漂亮的姐姐,温柔,特别漂亮的姨姨,叫什么纯……哎呀,好多人,什么牛什么恨,什么十三……琼儿记不住。”
戚少商和王小石对视一眼——看来小女娃的爹爹是个江湖人。
“琼儿,那告诉神龙大叔,”戚少商大大方方的任小女娃戳自己的酒窝玩,“你爹爹叫什么?我也好帮你找家啊。”
“爹爹叫爹爹啊,”小女娃眨巴着大眼睛。
“那琼儿,你叫什么?”王小石见状在一边换了问题。
“我叫琼儿。”小女娃看向王小石,两双同样黑亮的大眼睛对在一处,无辜的眨呀眨。
“叔叔是问琼儿的大名。”
小女娃挺起小胸脯,肉呼呼的手在上面啪啪拍的响:
“白英琼!”
这个姓氏让王小石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
“大眼叔叔你怎么了?”王小石眼中弥漫上来的伤心让小女娃吓到了。
“大眼叔叔有个很重要的人也姓白……但大眼叔叔把他弄丢了……”王小石吸了一下鼻子,勉强让自己回神,对着小女娃笑出来。
白英琼侧身贴向戚少商,小肉胳膊搂紧了戚少商的脖子:
“那让神龙大叔把他找回来,带他回家呀。神龙捕头那——么——厉害。”
戚少商被肉呼呼的小人搂的眉开眼笑,不过他想到了什么:
“琼儿,你爹爹画了那么多叔叔和姨姨的像,难道没有大眼叔叔的画像吗?你不认识大眼叔叔?”
白英琼疑惑的摇摇头,她的大眼里面倒映着王小石同样的眼睛:
“没有……琼儿记性可好了……爹爹从没画过大眼叔叔……”
王小石安慰的笑笑,但是戚少商没有放过心中冒出的想头。
白英琼说自己家住在第一甜水巷,靠着观音院,门口有棵槐树的就是,不过小女娃自己在戚少商怀里很快放心睡了过去,大概之前找爹爹时走累了,戚少商见她睡得沉睡得香,不禁对身边的王小石轻声笑道:
“这见谁信谁的性格,还真像你。”
王小石勉强笑了笑:
“我也是觉得和这个小丫头投缘。”
“小石头,发生了什么了?”
戚少商历经沧桑,却不改诚挚明亮的眼睛,让王小石产生了交流的欲望。
简单把前后说了,戚少商叹口气: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我虽错过了白愁飞,但他和一个人很像,同样的心比天高、同样的惊才绝艳。”
“顾惜朝?”
“对,”戚少商缓缓说道,“顾惜朝为功名杀我是真,但是在这世间,他心里只装了两个人,我和傅晚晴,这也是真。”
戚少商看了眼王小石,才接着后面的话:
“白愁飞心里也只装了两个人,你和苏梦枕,不过第二次入狱,苏梦枕大概就从他心里被赶出去了……”
王小石笑出声,眼泪却滚滚落下:
“只剩了我,但是我却把他逼死了……”
“小石头,三年前白愁飞真的死了?”见王小石面露不解,戚少商解释道,“世人皆知他在飞天跨海楼顶楼自焚,可是——尸体找到了吗?”
王小石凄然:
“都成了一片焦炭,哪里能找到……”
戚少商拧起眉头,但没说话。
——身为局外人,他看得更清,但是他的猜测太匪夷所思,现在他还不想说。
到了地方,小女娃也睡起来了,院门没锁,他们推门进去,只见小院整洁干净,夜雨冲刷着一个葡萄架和架下的秋千,水井只有一尺半见方,另一个角上是小小的石磨。
“家里没人?”戚少商问。
“神龙叔叔,现在是什么时辰呀?”白英琼指示着位置,粗短的小肉手指头还在戚少商酒窝里戳啊戳。
“大约戌时一刻了吧。”
“爹爹去交画,一般在戌正或者临近亥时回来,”进了屋小女娃挣扎着下地,“神龙大叔可不要告诉爹爹我跑出去了。”
王小石收完伞立在门边,见女娃踮脚去够桌子上的油灯,便主动过去把即将燃尽的灯芯向外挑了挑,戚少商则打量着房间,见四周陈设简单,贫寒中却处处都是风致高雅,听到小孩儿这么嘱咐,他笑着问:
“琼儿那么清楚爹爹的行动轨迹,为什么还要跑上街找爹爹?”
小女娃爬上凳子自己坐好了,垂下两条小短腿,撅起下嘴唇透出一股子伤心和委屈:
“下雨了,爹爹会生病,他会咳嗽,咳的可厉害了,还发烧呢,琼儿见下雨了,就担心,就想带爹爹回家。”
小女孩委屈的样子让王小石心都快碎了,情不自禁的想去把小女孩抱进怀里,这时进了东屋的戚少商却出现在门口:
“小石头,过来一下。”
王小石走过去,借着戚少商火折子的灯光,看到了书房的样子。
满墙的画,山水风景走兽飞禽,都是正经挂着的,可是还有很多,凌乱贴着或者仍在各处的,是人。
“小石头,这些人,咱们都很熟悉啊。”
戚少商严肃的声音已经让王小石听不见了。
这画风……这下笔……
王小石呆愣的看着一屋人像,这些人像中,却唯独没有自己……
他的耳中没有戚少商的声音,也没有从他们腿间挤进来的白英琼的声音。
只有雨声。
和渐行渐近的,疲弱的咳嗽声……
院门吱呀被推开了,咳嗽声顿了一顿,一个三年来不曾入耳的声线,虚弱却冰冷,穿过雨帘,清晰的传入王小石的耳朵,狠狠砸进王小石的心里,击出王小石满眶的眼泪。
“谁在里面?你们若伤我女儿,我必将你们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