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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天命 ...

  •   “如此,定阳一役,平原王因病先行还邺,而后竟以疾薨……”
      书房内,李德林顿笔,轻轻将笔杆搁置一侧,又将未干的墨迹缓缓一转,推入高孝珩的眼前,温和地询问着:“广……县侯,烦劳您看看,可有纰漏?”
      高孝珩才受封县侯,又受李德林的邀请,这才登门造访,与他一同校准。
      身后,二三侍女正拿着羽扇为他们扇风纳凉,不急不缓,清风温凉,拂过他们的周身,窗外躁动的蝉鸣四起暄腾,将人笼在难捱的暑气中。
      这几日,长安城浸泡在暴雨和蝉鸣的交替更迭里,徐徐步入孟夏。
      衣衫单薄的高孝珩垂眸,用指尖比对着,一字一字看罢,额头上汪着一层细密的汗,他只觉得一阵温一阵凉,又怕自己的汗水落在纸上,便时不时地提着袖子擦汗。
      有人从他身后递过来一片汗巾,高孝珩正看到卷末:韶疾甚,先军还。以功别封乐陵郡公。竟以疾薨。上举哀东堂,赠物千段、温明秘器、辒辌车,军校之士陈卫送至平恩墓所,发卒起冢。赠假黄钺、使持节……谥曰忠武。[1]
      不觉眼底滚烫慨然,接过汗巾擦着额头的虚汗,直到李德林朝着自己身后行大礼时,他才回过神,回头看去。
      是宇文宪。

      齐王自然而然地入席,见高孝珩匆匆让出主位,不由好笑,撩起下摆盘腿而坐。李德林分明瞧见,齐王入座时,微微皱眉,却不知齐王气恼些什么,也不敢多问,只得躬身再拜赔礼道:“齐王屈尊,下官未能远迎……”
      宇文宪扬手打断了他的客套,看着这对境遇云泥的异乡客,笑道:“无需这样多的虚礼。”
      见二人依旧不尴不尬地僵在那里,他又笑:“是我唐突了,你们继续。”
      高孝珩见他和李德林攀谈,这才收回目光,摊开另一卷,细细观之。
      另一侧,李德林还以为齐王是为前阵子的事情烦心,照例寒暄一番之后,便劝道:“齐王,陛下欲亲征北藩,王何以辞让?”
      齐王余光瞟过高孝珩,见他面色如常,依旧盯着书卷细读,料想:广宁聪慧,进退得宜……不觉浅笑,又搬出对付四哥的那套话术:“身婴疹疾,不堪领兵。”
      闻言,高孝珩抬眸,淡淡投来一眼。
      宇文宪也望着他,笑问:“你不相信?”
      他以为那晚在齐王府,高孝珩能看到,自己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
      孝珩在他玩味的神色中,也明白过来,只觉得周身浮热,擦汗之余,有些心虚地回应了一句:“……久闻齐王善谋,为士卒先。”
      其余的话,他如鲠在喉,宇文宪在军中多年的威名,叫他这个在齐国朝中无甚实权的清闲宗室也能听闻一二。
      周国与齐国,宇文氏与高氏,此消彼长,不死不休。
      李德林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偏偏这是他的住所,走不得,便示意侍女呈来羽扇,自己扇着风,安静看戏。
      只见齐王假惺惺地叹着气,反问:“广宁,令弟高长恭也曾身先士卒,想必也是一身沉疴顽疾,何以你却不信我。”
      因为我家老四阵前从无敌手,几场硬仗下来,也无甚外伤……
      高孝珩颔首,心中腹诽。
      宇文宪换了副神色,又问:“方才在门外停了片刻,闲听了几句才知道,那时候,你也在定阳?”
      李德林摇着羽扇,但见广宁王额前的汗珠,愈发细密了。
      对坐的齐王肆无忌惮地看着他,追问:“我曾率众夜探定阳,不想那晚,城防森严,更有一个神箭手,能夜视无碍,险些将我射落马下……”
      说着,他朝着高孝珩微微前倾,似笑非笑:“广宁,齐军中,还有这号人物,你在定阳,可知是谁?”
      孝珩抬眼,将手上的书卷推回李大夫面前,叹气:“齐王谬赞。”
      屋内一时沉寂。
      羽扇摇晃的频率明显加剧了,李德林晃着腕子,不敢打断他们叙旧,起身道:“齐王,县侯,下官让人备好瓜果,却迟迟不见送来,这就去催催。”
      说罢,踏着木屐,哒哒哒地走了出去。
      出门的刹那,但听见身后传来宇文宪的一阵大笑,格外爽朗快意,他笑着感叹:“竟然是你。”
      这是什么哑谜?李德林摇着扇子,匆匆离去。

      孝珩这才抬眼与他对视,颔首,似乎退无可退,分外坦然,只说:“齐王谬赞。”
      宇文宪挥手,让几个侍女退至外室,只等二人相对,才说:“那晚,你就认出我了,对么。”
      他湛清的眼底弧动着粼粼的情愫,高孝珩故意将他曲解:“那时候,我尚不知晓,齐王的坐骑是杂色的快马。”
      宇文宪又近了几分:“不是在定阳城下的那晚……”
      是在寒潮未退,齐王府后院的那一夜。
      ……
      居高临下,俯仰之间,孝珩双眸大睁开来,眼前的人,和记忆深处的光电剪影交叠,他忽然轻笑出声:“竟然是你。”
      宇文宪亲吻着他的发端,上面残存着凉涩的药味,他不明所以地,伸手去摸高孝珩的眉眼,描摹着来到他的耳畔,问道:“什么?”
      但高孝珩没有回答,他的手腕渐渐没了力气,摇摇晃晃间宇文宪扶住了他,让他躺回到自己怀里,听他带着倦意,喃喃:“没什么……”
      ……
      孝珩的眉眼明润清雅,是汉人中的俊雅长相,他说:“不错。”
      宇文宪也猜到了,若有所思:“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展眉,对着他,追问:“如果定阳城下,你便知道是我宇文宪,会不会懊悔,没能一箭杀了我?”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相对,蝉鸣与流动的云影阵阵流淌,似乎一切都相隔千里,红尘滚滚汹涌,都被暂时隔绝在屋舍,半掩着的小窗之外。
      高孝珩似乎很认真地思索着,平静地对答:“会,若我知道是你,必定会率部出城追击,若不能生擒,也当拼死一搏。”
      宇文宪英挺的眉宇跃动,笑着问:“哪怕玉石俱焚?”
      孝珩看着他:“一个不得兵符的高孝珩,换一个周国的大司马,不亏。”
      齐王笑叹,摇着头:“广宁,你不该如此,自轻……”
      随即,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望着面前怅惘的高孝珩,他说:“好吧,只是你也须知道,即便我死,依旧会有旁人领兵……周齐两国的成败,不在你我。”
      高孝珩点头,润泽的眼眸露出锋芒:“是天命不佑!天命,在周,不在齐。若不是千秋门外,叫高阿那肱那帮奸佞逃了……”
      宇文宪轻声,却果决地打断了他:“广宁,你还不明白么!齐亡,不在天命,不在那些佞臣。”
      他对上孝珩愤恨的眼,声音不大,且异常锐利道:“你忘了么,当时高延宗独守晋阳,是你们的无愁天子亲口所言:我宁使周得并州,不欲安德得之。”
      齐亡,不在天命,不在奸佞,而在萧墙之内。
      萧墙,更在邺城之内。
      广宁默然,不知作何感想。
      望着他低垂的,汗津津的额头,宇文宪也觉得无措:“见谅……”
      “你说的不错。”高孝珩也笑,讪讪地,恭敬而疏离地退开一些,似乎想要拉开二人的距离。
      但宇文宪并不给他这个机会,反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诚恳道:“高孝珩,我与你说这些,哪里是要在你这里刀口撒盐……不过是想告诉你,为这样的人赴死,不值得。”

      高孝珩没有挣开,君子坦荡,做过事情,没必要遮遮掩掩,他反而眯着眼,细细打量着面前的齐王:“你如何猜到?”
      连朝夕相对的六弟,也不曾看透,自己心底的死意。
      见他并未反驳,宇文宪一时难平:“之前让人给你送去的药,你都扔了,不是么?”
      高孝珩的神色分外失望,转而有些自嘲地点头。
      见他有所误会,宇文宪又说:“没有人监视你们……只不过是,方才你挪开的地方,也是冷的,如此寒症,我才这样猜想。”
      他这样坦诚,于是高孝珩也从容地回应着他:“是。”
      “就因为,是我宇文宪。”
      他摇头,乌玉般的明眸,沉静地透出一段真挚:“因为你们,不会放过五弟。”
      对峙,寂寂的相持中,宇文宪先松开了手。他了解四哥,也惊叹于高孝珩的通透,最后只能不解地问他:“可高延宗,不是你的胞弟。”
      他不明白,身为宗亲,即便是同胞兄弟,也有骨肉相残的,更何况……
      李德林端着一盘瓜果,在外扣门,询问:“齐王?”
      高孝珩却撑着案面,有些吃力地支起上身,对他道:“告辞了。”
      宇文宪知道他的脾气,没有去搀扶,瞧着他站好,踏上木屐,也跟着起身:“一道吧。”

      周国天子力行节俭,举国上下吏治清明,哪怕是齐王的车架,也不见多少金银装饰,车轮辗轧转动,路过宽阔御道,稳当地前行着。
      身侧,高孝珩端坐着,素色的衣袍,宛如一尊石像。
      宇文宪也觉得有些无趣了,这个人,死意已决,劝不动啊。
      他把玩着那串珠玉链,想起什么:“你死了,今后又有谁来给高延宗收尸?”
      孝珩原本半阖的眼睁开,转头看着他,也说:“这不是回我住处的路,也不是去齐王府的方向。”

      [1]引自李百药《北齐书》,非李德林所著《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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