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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定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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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王的骏马四蹄轻快,围着另一匹杂色的快马打转,它们彼此熟稔地触碰着鼻头,周身铜制的鳞甲阵阵作响。
二哥面上很是平静,斯文润丽的眉眼甚至有些冷淡,只在听见他的呼唤之后稍稍舒展了眉毛,朝四弟颔首示意之后,依旧策马缓行。
马上的高长恭似乎习惯了二哥淡漠的神色,还是雀跃异常,一路并行间总是他主动开口,告诉二哥这几日军中的遭遇。一如从前,从前他很安静懂事,二哥读书作画时,除了大哥,便只有老四能进去他的房间,换作旁人,便是太妃王氏,也会被二哥不尴不尬地请出来。
末了,长恭忍不住问孝珩:“二哥,这次怎么会派你来?”
高孝珩没有回答他,却从怀中取出两个乌色的小药罐,旁顾左右:“来时弟妹叮嘱的,反反复复,总怕我忘了给你。”
原来是匀面的药膏,出征时走得匆忙,这会早用完了。
他接过,把玩着被兄长捂得温热的药罐,皱眉追问:“哥,是不是五弟那边出了什么事?”先前,都是延宗借着援粮来看他。
孝珩摇头,忽地收拢缰绳,越过他,朝着大营纵马疾行。
长恭知道二哥的脾气,他这位二哥,看着温吞柔和,可有什么话,他想藏在肚子里,就是将他捆起来受活剐,也撬不开一点缝隙。
因为高孝珩,大约会在自己右手被剐得血肉模糊时,自我了断。余下旁人,对着广宁王书画双绝,能够吟赏丝竹管乐却只剩嶙峋白骨的双手,万般叹息。
千秋万代,多少笔墨记风流,孤琴候佳音,结局不过尽付一炬。
兄弟二人前后脚,差着一个十步进了营垒,随从来给他们牵马,长恭知道二哥极少架马长途,先一步上去想给他搭把手。
果然,孝珩腰腿麻了大半,落地时有些站不稳,扶着弟弟的手臂这才勉强走动几步,二人挨得极近时分,他才对弟弟小声道:“给我安排好住处,晚些时候你再来。”
长恭望着他,孝珩点头:“有事情,私下说。”
不是小事……
对着几位兄弟,他似乎还是高孝瓘,那个年少时格外沉默内敛的老四。
二人顶着灼眼的斜阳,相扶而前,颀长的两条黑影被拉扯得愈发细瘦如竹。
兰陵王随行的仆从策马从外头飞驰而来,为他们带来前方的讯息。
广宁王知情识趣地退了几步,背过身去,静静地望着远方城墙勾勒出的线条。
长恭听罢下属的呈报,双目大震,浅色的眸子振颤着,仅仅一刻间,他强压下一切情绪,回头看向兄长。
兄弟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孝珩从弟弟平静的神色之下,读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从前他想上表,乞求武成皇帝恩准他将三弟的遗骨迁回大兄之侧时,四弟也是这样看着他,无言地摇着头,仿佛在说:别那样做,我不能再失去一位兄长。
剔透清明如高孝珩,自然知晓,敢于只身入阵的四弟不是胆怯地自保,不过是想要护住他们兄弟几人。
于是走进拍了拍他的肩膀:“军中的事情,我不便多问,去吧,我在这里帮你看着他们押运。”
长恭点头,翻身上马,用剑鞘抽打着骏马,匆匆离去。
夜里,浓云沉沉,笼住四野的寂静,一丝风也没有,凝固的暑气将外城上熊熊燃起的炬火也渐渐定住一般。
城墙上,齐军未曾歇下,反而列好阵型,持弓静待,不少屏着气息,等待着最后的决议。炬火在他们肩头的铁甲上,凝成一点灼眼的光斑。
在一片肃穆之中,传令官骑着一匹棕红的快马,从远处行来,举着一支血红色的小旗,高声喊着:“放!”
将令随着马蹄,踏在高墙上,所到之处,齐军弯弓,朝着外城之下,黑压压一片俘虏的周人,万箭齐发!
一阵簌簌作响,疾风伴着骤雨,落在城墙之下。
顷刻间,周人的惨叫,怒骂,呼嚎汇成浪涌,迎着箭雨的攒射,拍打着高耸的城墙。
腥风血雨,尸山血海,风雨如晦,浪涌滔天。
最高处,兰陵王平静地负手而立,俯视着足下,血光和火光都在他的眼前交叠轮转,银白的面具也被染成滚烫的红,无人看清他的神色。
高长恭这样平静,心中翻涌着平原王的话:“传令下去,屠尽外城,一个不留!”
段韶已经很难完整地说完一句话了,其间咳嗽不止,声音依旧果决,却还望着自己,目光灼灼,笃定十分:“不必你来背这个骂名!”
失神不过片刻,他蓦然回身,朝着台阶下幽暗处,按剑呵斥道:“谁?”
那人迎着护卫探出的火把,仰面朝他道:“是我,四弟,快回平原王处!”
竟是戎装软甲,佩剑挽弓的高孝珩!
长恭与他对视,不过须臾,当即明白了什么,直接跃下高台,想令人牵马来,直接顺着城墙跑下,奔回段韶身边探望。
可此时离开,唯恐周人生变!他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只能咬牙:“二哥,我此刻,分身乏术!”
二哥贴身的护卫白泽早已牵着一匹快马候在一旁,在主人的示意下请兰陵王上马,二哥抬头望着他:“我替你驻守在此,有变故,我便令人击鼓,三声为号。”
长恭点头,想也不想,便将面具摘下,交予二哥,当即振马而去。
韦孝宽将书信卷在手中,不住地敲着几案,若有所思。上头说,段韶重病不起,可趁机反攻定阳。
宇文宪与他对坐,见他犹疑再三,便说:“不必如此,今夜我去探探虚实,便知一二。”
起身时,韦孝宽依旧看着他,宇文宪笑着问:“郧国公,还有什么事么?”
年逾六十的郧国公双目炯然,年月将这个关西汉子打磨的劲瘦,粗粝,愈见硬朗肃然,打量着他,似有疑问。
这一仗,若是赢了,宇文护在朝中威望又会节节回升,势必威逼天子。
毗贺突,你当真看不透么?
韦孝宽眯着眼,将这个疑问咽下,他心知肚明,眼前的青年和自己一样,面对大权在握的大冢宰,无从选择,于是作罢,只说:“只望您万事小心,大司马。齐国未灭,您不能再有闪失。”
宇文宪眉头轻微一颤,没想到他会说这个,面上带着些许感激之色,点头应允,也不由说了句心里话:“我们与东面几次交战,奈何次次错失良机,拉锯之下才有今日万般胶着的境地。灭齐,谈何容易……”
说罢他才反应过来,有些后怕地望着韦孝宽,谁知,韦孝宽竟也面带赞许地看着他。
究竟是谁的干预,他们都心知肚明,都没有挑破这一层。
“等着吧,”韦孝宽这样安慰他,压低了语调,“当下只看东面,纵使段孝先再如何德高望重,一旦病故,只剩斛律光和高肃,就让齐国的国主,亲自来对付他们。”
直到夜里行军,马上的宇文宪还在反复咀嚼这句话,玉璧一战成名的韦孝宽,能够撼动名噪一时的贺六浑,仅凭一己之力逆转东西时局,果然……深不可测。
这是位,极罕见的,连自己也无法轻易看透的奇人。
奔袭的队伍如一条蝮蛇,轻装简行,迅猛地穿梭在莽莽的原野上,定阳城的轮过若隐若现,他收回思绪,只见城头火光点点,一字排开。
宇文宪却不害怕,想到从前的老对手有两个都在城中,铁甲之下,心口砰砰如擂鼓。
他一夹马腹,趁着浓稠的夜色,继续潜行迫近。他们宛如漆黑的一束细蛇,蹿入高草中,难以察觉。
“退开一些!”
城墙上,高孝珩倚靠着石墙,忽然对左右轻斥。
白泽当即明白过来,让众人退至自家郡王身后,只见广宁王侧耳听了片刻,眉头紧皱,随手抽出一支箭,借着城头的稀薄的月色,对着远处,弯弓持满,轻呵一声“中”!随即就是凌厉一箭!
众人还没弄清状况,甚至来不及看清箭矢的去向,就听见城外的草莽间,传来一声闷响,重物落地。
有人夜袭?!
大家纷纷反应过来,却见广宁王不急不慌,吩咐道:“不必惊慌,将箭头点燃,再让箭法好的来打头阵,其余人借着火光,看清楚了位置再下手不迟。”
于是士卒们纷纷私下布条裹在箭镞上,淋上火油点燃,从容应敌。
准备时,广宁王也没闲着:“白泽,鸣镝!”
他的仆从便呈来一支奇异的箭矢,广宁王对身后众人道:“诸位,跟着声响。”
说罢,搭箭,满弓如月,又是一箭!
这箭在风中发出一阵怪响,在夜色下格外清晰。
城下的宇文宪没料到齐军中还有如此神射手,夜里也能箭无虚发,不由调转马头,朝最前头探查的先行兵喝道:“退至一箭之外!”
一行人将将退开,只听身后倏然一声怪异的嘶鸣,仿佛一只怪鸟裹挟着邪风,朝他们飞来,宇文宪明了那是什么,吼道:“快些!别回头!”
晚了半拍,几个骑兵年轻,回头去看,之间数十支明火飞驰而来,将他们射落马下。
然宇文宪带兵,军纪严明,骑兵们中箭,至死也没有发出一声,生怕暴露同伴的位置。
跃动的星火却烧灼着士兵们的四肢,在莽莽草野间荡开,烧起一场野火。
城外,残兵退守至射程之外,遥隔着熊熊烈焰,宇文宪咬牙,忽而本能地向右侧一偏。
一支箭,直直地扎进他肩头的护甲。
宇文宪抬手拔出,见箭头没有血迹,便知自己没有受伤,心底依旧忿忿,便也冷笑一声,弯弓搭箭,对着城头,那个银晃晃的面具,扣弦,猛然射出!将这一箭回敬!
见城头,那人似乎向后退了几步,栽倒下去,他这才满意,大笑着,领兵撤去。
亲兵在马上问他:“大司马,方才您射中那人,好像是高肃?”
短暂的欣喜褪去,宇文宪摇头,也觉得可惜:“他不是高肃。”
说罢,挥鞭,策马驰骋,暗笑着,若是高长恭,自己已然身首异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