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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荒寺 ...

  •   珠玉拨动的碎响被他收入衣袖,宽松的深色常服,衬得这位青年齐王神姿静穆挺拔,他支着下巴,食指一敲一敲地故意说:“是,这就带你去渭水畔,遂了你的心愿。”
      高孝珩冷淡的眉眼竟也涌出一丝淡然的笑意,真是难得。
      见他松缓了一些,宇文宪朝他道:“我想知道,为什么在夜里,你也能直视无碍?”
      孝珩才上扬的眉头凝住,转而去看车外,道旁的楼台小巷,青瓦黄墙。可眼前平和的街景渐渐模糊了,融汇搅动,只剩马蹄之下浑浊的沟渠……
      他骑着马,在月夜下呼喊着:“大哥——大哥——孝瑜——是我,我是阿珩啊!”
      沿着护城河,来来去去,呼喊至声嘶力竭。
      整整一夜,直待天边透射出赤红的霞光,他没有找到哥哥。
      高孝珩笑出声,悲切如诉:“又有何用。”
      “一人之力,难挽狂澜,匹夫之勇,岂可扶国。”他喃喃自语,转过头,却见宇文宪认真地望着自己。
      “可我打心底,敬重令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二人的距离很近,高孝珩嗅到一点带着辛辣的馥郁药香,这种气息很熟悉,似乎从前在明月公的身侧也闻到过。
      不及他细想,车马停驻,是城郊的一处偏院。
      宇文宪召来随行的护卫,让他为高孝珩引路,自己只是端坐着,靠着车壁悠闲道:“我在外头等你,不要久留,有什么要紧的话,同他们长话短说吧。”
      孝珩不解其意,步履犹疑地朝不远处走去。
      看着他渐行渐远,宇文宪松了一口气,忽地朝后倒下,他的仆从见状,在车前问:“齐王,不如小人驾车,请您先行回府吧。”
      宇文宪招手让他上来为自己揉膝,仰躺着,轻声道:“看来今夜,要下雨了。”

      院中几个儿郎正聚在一起闲谈,一个绛色短衣的孩子正在用石子丢书上的鸟窝,其余几个见来的人是孝珩,纷纷围上来高喊:“二伯!”
      最为年长的儿郎朝他跑来,直接撞进他的怀里,有些哽咽:“阿……”才出口,又生生打住了。
      孝珩愣住,抬手来拍抚着他的头顶。
      另外几个孩子围着他们,方才那个丢石子的孩子,双眸清明如琥珀,俊美润丽,像极了四弟长恭,也过来拉住他的胳膊:“二伯,你来看我们,是不是周国的皇帝大赦,我们可以回家了?”
      孝珩哑然,朝他摇头。
      另一个灰蓝布衣的孩子挨着他,也说:“二伯,我听他们说你病得厉害,现在好了么?”
      高孝珩点头:“好多了……”
      说着,他垂头,对自己怀中的孩子说:“弘节,扶我坐下来吧。”
      高弘节点头,湿着眼眶将他扶到屋舍内,又让正礼去后头打水,孝珩问他:“可曾为难你们?”
      弘节摇头,孝珩便对他道:“你最是年长,要照顾好几个弟弟。”
      那孩子眉眼和孝珩又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加稚嫩,身量还未长开,气质已有了三分像孝珩,温雅清贵。
      他拉着孝珩的手,憋了一会,乞求道:“你能不能,带我在身边。”
      孝珩摇头,带着一丝严厉:“你是几个兄弟中,唯一成年的,你不在这里看顾幼弟,难道要让正礼么!”
      弘节望着他,眼中湿润透着委屈。
      时间不多,外头齐王的护卫来请他离去,几个孩子被看守呵斥着回屋,只有弘节拉着他的衣袖,不舍道:“兄……”
      孝珩瞪了他一眼:“你要记得,你是河南康懿之子,高弘节!”

      “你对那个孩子太严厉些,”车内,宇文宪笑着问他,“他长得很像你……是……”
      “是我大哥独子。”高孝珩果决道。
      齐王瞧着他,摇摇头:“那便是吧。”
      车马朝内城行驶而去,迎着天边隐隐的闷雷,入内的熏风也是湿热的,宇文宪面色渐渐苍白,他转头对着小窗外,一路静默。
      路过一处荒废的宅院时,他觉得气闷难耐,这才转身,闭目养神。
      高孝珩观言察色,问他:“似乎一座荒废的佛寺,却叫齐王如此伤神。”
      宇文宪翻身,背对着他,“嗯”了一声。
      “听闻,当今天子,曾下令……”
      “广宁……”
      另一边,宇文宪扶额,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方才你避而不谈的时候,我也没有穷追不舍。”
      高孝珩顺着他的背影,又去望路过的荒寺。
      里头住过谁?发生过什么呢?
      这些与宇文宪有什么关系?
      他忽地讪笑着,这些与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一夜,暴雨如注,滂沱的雨幕冲刷着长安城,千万条水龙在天地间肆意横行,肆虐着江流良田,将千门万户灌入动荡的惊涛之下。
      在轰轰暴雨之下,一道惊雷,震醒了浅眠的高孝珩,他靠着墙壁,恍惚间想起,那个熟悉的气味是明月公随身佩戴的药囊,用来缓解尪痹之症。
      奇怪,宇文宪才过而立没几年,就有尪痹之症?
      他惊醒,擂着额头,与我无关……
      可究竟是雨声雷声交错,撞击着户牖,屋顶,喧腾的水声仿佛浇在他的额顶。
      此夜,他再没有睡着,破晓时分,雨势转弱,孝珩才在彻夜的辗转中,昏昏沉沉的睡去。

      宇文宪也几乎没有睡,他被宫内派来的医官用针,用药水,外加推拿摁压,整整倒腾了一夜。中间好几次恍惚趴着小憩,可没过一会,骨头里的隐痛从骨缝间猝然穿刺而出!将他活活痛醒!
      熬过一夜,医官们也累得人仰马翻,回宫复命,不多时,皇帝下令,召齐王入宫。
      少不了一场颠簸,内侍们将齐王安顿在偏殿时,宇文宪只觉得坐卧不适,仿佛连带着背脊上也被钉了一排排钢针,冷汗直流间,外头传来“天子且至”的高呼。
      他顾不得旁的,忍着阵痛跪地,朝着外头低伏行礼。
      乌金的靴子映入眼前,四哥匆匆顶着细密的阴雨,赶在早朝前来看他,所以托起他胳膊的手也带着雨水:“怎么会?”
      皇帝见他满头冷汗如注,不由道:“起来……你们,快些扶他躺下!”
      不多时,医官们又呈来新熬好的汤药,和几丸小活络丹。
      下官来报,早朝在即。
      宇文邕看着病中的五弟,吩咐诸人仔细看护着,又见弟弟还要起身行礼,不由斥责道:“躺着!”
      说罢,匆匆拂袖而去。
      宇文宪目送四哥离去,才将悬着的半颗心放回肚子里,亲眼所见,这下四哥能相信了吧。
      宫人端着铜碗,里头的汤药气味辛辣刺鼻,晃荡着凑到他鼻子底下,宇文宪支撑着坐了起来,扬手接过:“不必伺候。”
      说罢,闭眼,仿佛要动大刑似的一饮而尽。
      难受……他扶着床沿一阵干呕反胃……还有药丸……
      两眼发白地吞下,总算结束了,他忍着满嘴苦味,只觉得舌根也是扭曲的,只等药性上来,这才能阖眸养神半刻。

      阴雨滚动着,渐渐收势,朝着东边奔走开去。
      两个孩子坐在木栅栏上,正用鲜卑语说说笑笑,看着原处飞尘滚滚,身后,杂色的马驹达达而来,寻到了它的小主人,热情地贴了上来。毗贺突侧着脸,拍扶着它的额头,他们都在河边冲洗得凉爽利落,坦着上身在枣树下阴凉。
      他的四哥见他果然喜欢这匹马驹,笑着问:“你这么喜欢它,为什么六弟来抢的时候,也不见你争取一下呢?”
      五弟拍着马驹的耳朵,从栅栏上一跃而下,给它投喂马草,回答道:“依照豆罗突的脾气,知道我在意,肯定会更加卖力地争抢过去,算了吧。”
      四哥依旧坐在横木上,垂头看他,神色认真地问:“我帮你讨回了这匹马,你不谢我?”
      马驹尚小,还没给它配好鞍鞯,可年幼的宇文宪毫不在意,翻身上马,骑着它绕着四哥打转,二人视线齐平之际,四哥又说:“你实话回答我一个问题,就算回报吧。”
      见他神色认真,阿宪点头:“你问。”
      祢罗突看着五弟,一字一句:“如果以后,我迫不得已,夺去了你所珍视的……你会恨我么,毗贺突?”
      弟弟也看着他,神情由平和转为疑惑,他点头,而后摇头:“不会。”
      祢罗突不信:“可你方才,明明先点头了。”
      年幼的弟弟骑在马驹的背上,诚恳地对他说:“祢罗突,我不会恨你,可我会伤心啊。”
      说罢,他用小腿一夹,骑着马驹就在校场上,和那些操练的骑兵一道驰骋着,大家纷纷大笑,说五公子年纪小,心气却高。
      祢罗突还坐在栅栏上,望着弟弟挥汗策马的样子,笑着摇头。
      马驹回头,蹭着毗贺突的侧脸,小阿宪抱着骏马脖颈,分外开怀。

      梦中,宇文宪浅浅地笑出声,四哥来时,见他面色好转,只是满头汗珠不断,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侧脸,哼笑一声:“梦见什么好事了?入邺之时,也没见你这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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