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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1.恩赐 ...


  •   一根根尖锐如针的铜丝,顺着他的腿骨,毫厘不让地扎进去,来回拉锯,仿佛凿穿了他的胫骨。
      宇文宪在这样磨人的煎熬中,苏醒过来,望着头顶暗黄的帐子,有些恍惚。
      皇帝坐在榻边,见他面色惨白,有些动怒:“才敷了药,怎么这会又发作了!”
      医官们面面相觑,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四哥见他欲言又止,挥挥袖子,让他们先退下,分外无奈:“开不了口就别逞能。”
      宇文宪便安分躺着不动,任由几个宫娥来给他退下热敷的棉布,只见他两侧的膝盖,红肿不堪。
      皇帝盯着他的腿看了又看,故作惋惜:“怎么办,阿宪,方才他们告诉朕,齐王只怕过了四十,就要走不动道了。”
      老五装模作样地瞪大了眼,一脸震惊。
      宇文邕笑出声,摇着头:“这样还要你随军出征,确实为难你了。可你也需知晓,突厥狼子野心,朕决议亲征。”
      原本玩笑的神色褪尽,宇文宪倒吸一口冷气,想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吞吐踌躇之时,皇帝反问:“朕都无所顾虑,你又在担忧什么呢!”
      宇文宪只觉得舌根发麻,极为吃力地开口:“陛下,千秋……之功……不在……此一时。”
      皇帝哼笑:“你也学会糊弄朕了,很好。”
      他的声音不大,话音甫落,所有宫人都大惊失色,跪地埋头不语。
      宇文宪吃力地支撑起上身,想要跪拜行礼,他的四哥这次没有过来制止他,就静静地看着他颤抖着跪伏下去,仿佛跪在针尖上给自己行大礼。
      “臣弟,失言。”他确实像跪在针碾之上,只等皇帝气消。
      屋内静默了一炷香的光景。
      宇文邕才缓和了语气:“起身吧。”
      齐王不敢动,依旧跪伏着,尽力稳住双腿,不敢失仪。
      天子起身,走近了他,也没有扶起他的臂膀,居高临下,垂眸,平和道:“还要朕亲自扶你?”
      宇文宪这才勉强起身,竭力坐正。
      但见皇帝也安定入座,闲话家长似的问他:“你最近,和高孝珩走得很近,为的什么?”
      相比北征,这个问题简直小巫见大巫,他不敢停顿:“陛下若以为不妥,臣弟便不与他来往了。”
      宇文邕看着他惊弓之鸟的样子,忽而轻笑出声:“好啊,那朕即可拟旨,将他发配绵州。”
      看见五弟跳动的眉心,料想自己听到的密报可信,拿捏住这一层,皇帝愈发轻松自如:“放心,必不会叫他死在半道。”

      向来机敏自如的五弟,再三思索,才说:“陛下,高孝珩在高家宗室中,颇具清名,在山东文士中,也见声望,这样处置了,只恐……”
      “少见你这样在意什么。”宇文邕看着他,分明语气里含着笑意,眼中一片幽幽的墨色,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宇文宪无话可说,他想,面对四哥,自己从来没有办法隐藏什么。
      皇帝却轻轻地叹着气,想起了什么往事,环顾着宫殿周遭,有些慨叹:“从前宇文护那样处处压制,几乎要把朕拧着脖子提在手里把弄,朕也只能忍着,一忍就是十二年。”
      他们很少提及宇文护,尤其是皇帝,此刻却问他:“你可知,朕是何时,确信宇文护,必定会死在朕手里?”
      宇文宪想了想:“邙山失利?”
      四哥摇头。
      他踌躇了一阵,小心翼翼:“是,宇文直……”
      他见四哥面色不变,才敢继续说下去:“是宇文直,被宇文护免除,心生怨怼之时?”
      宇文邕看着他,神色复杂,仿佛是安心,又像是怜悯,他用极低的鲜卑语对他说:“都不是,毗贺突,是萨保扬言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向齐国,讨还其生母的时候。”
      五弟愣愣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宇文邕见他如此,却只是叹惜:“毗贺突,我若是你,便拼着一条命也要北上,只求死在沙场上,也好过……”
      后面的话,他没再多说,见弟弟眼神暗淡,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意味,又安慰他说:“做什么这幅样子呢?”
      可惜,五弟长大了,再不是一匹杂色的小马驹,就能叫他神采奕奕爽朗大笑的年纪。
      宇文邕暗想,自己在一日,齐王就能这样安稳一日。
      自己不在,收了他的所有兵权,将他这样赤条条地留给儿子,仿佛留给儿子一条案板上的鱼,或是在猎场中,将一只断了翅膀的鹰隼丢给儿子,手把手地让宇文赟拉弓去射。
      四哥神色愈发温和,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吓唬你的……一个高孝珩,无关紧要,你喜欢,就留在身边打发日子吧。”

      “不过是……”五弟有些无力地靠着床榻,神情飘忽,“不过是一个消遣。”
      宇文邕垂头看他,摇着头:“不必这样,你总是……战战兢兢,不肯……”
      但他看见五弟沮丧的神色,仿佛年少时,被看破了心思后又死活不肯承认的倔强,宇文邕暗想,即便是个消遣,也是你难得认真对待的消遣。
      可他无端端地想起从前,那个策马而来,朝自己得意扬眉的年幼五弟,于是他改口道:“好吧。”
      “那四哥就只当他是你的一个消遣。”

      君无戏言,当日下午,皇帝便金口一开,传召几位北齐的宗室旧臣入宫,也不说缘由。
      高孝珩安抚住惴惴不安的高延宗,示意他不要生事,这才随宫差乘车而去。入了宫墙,四下寂寥整肃,他原本随着宫人亦步亦趋沉头缓行,一阵嘈杂钻进他的耳骨。
      宛如一群苍蝇,围着脑袋打转。
      他抬眼,眼神冷厉如刀,恨不得冲上前,一剑杀了说话的杂碎。
      为首之人,身着周国武人的衣袍,是新任的大将军,高阿那肱。
      对方自然瞧见了他,居然轻描淡写地朝他招手,轻蔑地笑道:“广宁王,怎地如此形容,莫非还在怪下官当日不告而别?”
      愤怒之下的高孝珩,除却一腔无处宣泄的恨意,竟也不见什么戾气,这是一只被生生剥了翎羽,敲碎了长喙和踝骨的瑞鹤,直立不起,振翅无能,除了哀鸣声动九霄,再无他法。
      高阿那肱调笑着走进,与他宽慰:“广宁王,且想开些……”
      说着话,他故意贴近,在他耳边小声道:“齐王也是齐,您忠心事齐,不若今后依附齐王,好生侍奉,也算是您对故国的一片丹心。”
      说罢,他抬手,轻松接住了迎面而来的拳头,捏住,狠狠一拧!
      两旁的宫人和不明所以的大臣赶来,分开了他们。
      高阿那肱见高孝珩红着眼,恨不得冲上来要将自己千刀万剐的样子,愈发得意,料想今日听闻的流言十有八九,于是大笑着转身走开,一边啧舌:“好一个广宁王,好一个心念故国!哈!”
      他走远了,还能听见他朝着周围几个看热闹的臣子喋喋不休,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人闻言便也窃窃地笑着,有人不时回头来看高孝珩,也跟着摇头议论。
      内侍们不敢逗留,拉扯着孝珩,将他硬生生拽扯请去了一处偏殿。

      暴雨之后,天气转凉,高孝珩进门时,一阵凉风吹入,满殿的帷幔飘拂,掀起一阵萧瑟的淡色绛烟。
      两位宫娥为他撑开浅绛的纱帐,请他入内。
      里头,屏风之后隐约能看见一个绀色缓袍的青年倚靠着坐具,拿着书卷正在细读,闻声还以为是送药的宫人,平平道:“药放下就出去吧。”
      正说着呢,以为杏色纤弱的宫娥端着汤药,莲步轻移,悄声从孝珩身后走入内侧,为齐王放下药碗,又无声地推了出去。
      齐王斜眼看了看那碗药,一个白眼直上云霄,并不想喝,甚至很想顺手倒进一边的盆栽里,玄学养身。
      察觉到他还在僵立着,齐王有些无奈:“好吧,看着我喝完,赶紧去和陛下交差吧。”
      说罢,端起碗来回头对着他就要服药。
      屋内的气氛,尴尬而微妙。
      宇文宪端药的手,微微颤抖:“怎么会是……”
      孝珩停顿了片刻,却迎着他诧异的目光,平静地走来,伸手,帮他托住药碗。
      宇文宪干笑一声,赶紧抢过:“大可不必!”
      孝珩寻了处蒲团,与他对坐,也说:“我也没那个打算。”
      就很烦,明明药很苦,可大夫说,喝急了没有药效,只能一口一口,品茶似的喝下去,最后从牙根到舌根喉管,连同胃里晃荡的药水,都是苦的。
      搅得人求生无门。
      怪不得,人们常说,长痛不如短痛。
      喝完,高孝珩在一边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缓解尪痹的药里一般都有马钱子,多一毫便能毒发身亡。”
      宇文宪不明所以,望着他,又听孝珩淡然道:“我若有心毒害齐王,去医官当值处改个记档便好。”
      齐王笑了笑,将药碗放回几案:“广宁,你哪里来的精力,知晓这些?”
      “赋闲几十年罢了。”
      药味翻覆,宇文宪捂着口鼻,伏在坐榻上平复。
      没想到他如此怕苦,高孝珩有些手足无措,但听宇文宪说:“烦劳,水……水……”
      他便起身,寻来水壶和杯盏,端来榻前,倒好一杯送到他面前。
      宇文宪就这他的手,喝了下去,才稍稍缓和下来,可心底分明还残存着一丝难言的苦楚,便抓着他手,几乎没用力,便将孝珩扯到怀里。
      他怎么不躲呢?
      阿宪暗想,却没有问,将下巴放在孝珩的肩头。
      终于,高孝珩有些局促地,推了推他。
      茶盏在坐榻上滚了几圈,带出一串水渍,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倒扣在地,无人理会。
      榻上,修长的两人也滚成一团,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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