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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知君暗数江南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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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桥上散开蒸腾水汽,永璘一件茶色底银丝绞花纹浅赭压边的锦衣,立在桥上,面容氤氲在阳光中,分明的棱角割裂了光晕。
“王爷。”莫邪悄声跪拜在永璘身后,开声道。
永璘不曾回身,眸中的暮光沉入极渊,开口,沉沉一声道:“如何?”
莫邪一顿,埋首更低,紧着声道:“百善堂说,民不与官斗,这件事还得王爷另想办法。”
半晌不闻声息,莫邪不敢抬头,只觉那蒸腾水汽似乎透进了衣衫变作冷汗。
“好,好,好,竟都知道讨价还价!”永璘缓缓道,声音冷如寒冰。
莫邪即刻俯首道:“王爷息怒!孙……大掌柜并不是推脱,只是此事牵连官员众多,大掌柜害怕若是百善堂冒险救人,恐会暴露。故而请了王爷是否能在朝堂上想办法。百善堂仍是在暗处周旋。”
永璘一沉神色,到底是忍下怒气。许久才道:“先生可动身了?”
莫邪道:“回王爷,先生今晨辰时不到已动身前往江南。王爷可放心。”
永璘闻言微微点了点头,面色方缓了一分。流水激越之声转过回弯几处,洗净的雨花石露在浅水中圆润如玉,那天际尽头的光芒衬了云霞同阳光一起染成浅金色泽。水碧蓝天,南望皇城,一片海市蜃楼般的盛世景象。
“王爷,二阿哥到了。”莫邪一声提醒道,音落即刻掩了身形。
永璘默然不语,目光稍抬定了一刹,侧身而立,凌厉的面容仿佛刀刻。绵宁蓦地一顿,施然笑了。缓步走上桥心,衣袂翩翩,赭石底上的明黄金龙晃了双目。到了永璘跟前也未先开口,只是同他一道看那水流湍急,突地,是笑出了声。
“怎么?此事二阿哥认为很好笑?”永璘道,音色沉怒。
绵宁收敛了笑意,却又遥遥头道:“不过是头一次看到十七皇叔气成这样。一时惊奇,还请十七皇叔见谅。”
永璘唇边终于勾起一抹笑容,神情却是阴厉地,道:“到底不是本王的人。既然二阿哥有这种闲心取笑本王,那想必二阿哥已心中有底,营救一事不如就交了二阿哥的人来做。省的本王劳心劳力!”
绵宁顿时沉了神色,眸中滑过一丝微怒,却不能发作,只得紧声道:“江南一直是由十七皇叔掌控。此事还请皇叔多费心。”
永璘不答,却仍是冷冷地应了一声。绵宁又道:“十七皇叔可想到法子了?”
“自然没有。”永璘神情淡淡,转瞬又似笑非笑道:“那江南总督颜大人可是二阿哥的娘家亲戚,本王动不得。”
绵宁脸色一瞬变得极难看,心中自是知道的,却不知该如何接口。好在永璘又道:“先皇后去得早。你无法束缚你娘家人是自然。”
绵宁面色稍霁,清明的眸中沉了墨色也多了一分哀伤,“他们靠着母后的荫庇过活惯了。母后一去,他们失了靠山,自然要想着法子敛财。不过今次他们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我也就没想过要绕过他们!母后若在,想也是不会怪我!”
永璘沉沉笑道:“好一个大义灭亲。不过你也不要都推到先皇后的身上,你若是有本事,在先皇后去后早已能掌控全族,这次的事情又怎么会发生?”
绵宁双手渐渐紧了栏杆,平静地开口道:“十七皇叔教训的是。”
永璘一侧目光看向绵宁,见他沉怒的样子,又不觉心情好了一些,遂又道:“呵,你也无须这样,当年你不过智齿之童,要同你族中那些老不死斗到底还差了火候。况且,”永璘微顿,笑意染了寒凉,道:“颜总督手上的货品是来至你又一个嫡亲娘家的族子江南司书王丽南。”
绵宁猛地心口一紧,怒气便哽在了嗓间,半晌才压下道:“那次恭阿拉之事便已将皇额娘族中势力肃清,如何还有人能在朝中为官?”
永璘冷笑道:“随着恭阿拉发配处决的不过是族中大宗势力,不可入朝为官的不过是嫡系。旁系的小宗并不受牵连。何况王丽南只是一个七品小官,还入不得眼。”
绵宁闻言面带嘲讽道:“是入不得十七皇叔的眼吧。我原以为上次的事情皇叔做得够狠,而现在看也不过尔尔。若是皇叔能铲除得彻底一些,不也绝了后患?”
永璘听他似真非真地说完,忽地笑着清淡了声音道:“你竟这般想赶尽杀绝?”
绵宁面上如同落了暗影,阳光点在唇线开合,道:“发了霉的东西总要腐烂的,不如趁现在一并舍了去。”
永璘笑道:“那你可得想清楚如何同你的嫡亲皇额娘解释。本王所知道的,这得来的赃款可有大半孝敬进了宫里。”
绵宁闻言又是一惊,心底即刻怒不可抑,愤然道:“果然!”随即又道:“十七皇叔放心,我自有办法解释。还请十七皇叔在江南多多周旋,赶紧将庆格救出是真。朝堂上皇叔想要我怎么配合便只管说来。”
永璘笑而不答,只抬手似握着了氤氲水汽,良久缓缓道:“看来你已将自己的势力培植成熟。后戚的势力一倒,你可就真正能取而代之了。呵呵,真是翅膀硬了。”
绵宁也笑,年轻的眉目间终于滑过飞扬神采,道:“绵宁只是期待着。”
一句话无头无尾,却让永璘忽地朗朗而笑,望进绵宁眸中,捕捉了少年的决心。期待着,绵宁未完的话里,自然只能是期待着,他们今后真真正正的交锋!
绵宁一拱手,道:“还请皇叔在江南多费心了。我在此恭候着皇叔的好消息!”说完,转身离去。
“绵宁。”永璘沉沉唤了一声。绵宁停下脚步,回身。只见永璘于碧天下长身而立,舒展开眉目,眸中晕开光亮的魅色,一字一顿道:“先皇后是抱病薨逝的。”
绵宁笑容淡淡,暗影遮了双眸只见一片沉郁,开口,也是一字一顿道:“当然。”
永璘闻言眸中极深处忽地起了一丝暗光,也不再说什么,微笑着看着绵宁去了。
莫邪待绵宁离去许久,才再次上前,跪拜道:“王爷,方才汐言姑姑送来消息说娘娘近日身子不大好,又为着此事伤神。王爷是否过去看一看?”音落良久不见回音。莫邪已不敢再询问一次,只得道:“还是,回府?”
“嗯?”永璘忽地一声道,仿佛才将思绪拉回,眸中蒙蒙不真切。侧首笑道:“方才你说什么?”光芒染在面上晕出柔光。
莫邪心中疑惑,却仍是将话又重复了一遍。永璘这才听进,许久一叹道:“自然是要去一趟的。免得又让她一番胡思乱想。”
汐言打了帘子出来,一眼便瞧见了莫邪。面上即刻露了一丝喜色,紧走几步上前道:“可是王爷来了?”
莫邪道:“姑姑莫急。是王爷来了。娘娘可在?”
“可不是就等着王爷过来吗?不过太医方为娘娘请过脉,这会儿娘娘刚刚睡下。”汐言道。
“太医可有交代?”忽地永璘转出了回廊,面官如玉,清朗若竹,一声关切道。
汐言同莫邪赶紧行了礼,汐言才回禀道:“太医仍说了是思虑过重,加上近日天气冷暖多变,身子便又弱了一些。不过太医说也不是大事,已开了药方调理。”
永璘双眉轻轻一皱,神色间已多了一丝叹息,对莫邪道:“你且回府将先生调配的‘清露百花丸’取几瓶送来。”莫邪应下,转身就去了。
汐言引了永璘入内道:“王爷快进来吧。娘娘看到您定会欢喜的。”永璘稍稍颔首,随着汐言入了内殿。
晚夏的正午仍是热浪滚滚,常燃的熏香一贯的冷清,却掩不住香气中的一丝药味。永璘尽量放轻了脚步来到贵妃榻边。夏日里尔淳仍着了一件颇厚的碧蓝底云锦妆花翻折天青银线勾水纹的旗袍,不过那花样倒是换了夏日的常制,虽也是金丝勾勒,却还是染了清冷。两旁也并未安置摇扇之人,只半开了窗扉,夏天的阳光便滑进来洒了半边睡榻。
永璘柔了神情,小心地沿着榻边坐了,目光一瞬不瞬定定看着榻上之人,唇角化了明亮笑意。就这般待了许久。殿内虽摆了冰盏,却因着尔淳畏冷也不敢多放,故而不多时,永璘额角已是渗出薄汗。永璘抬手遮了遮微烫的阳光,瞬而抹去额角薄汗。就这一瞬的时间里,尔淳的睫毛似轻颤了一下。
即便只是极细微的动作,却依旧逃不过永璘的眼眸,他是那般的关切她。永璘好笑地一弯唇角,黑曜石般的眸子闪过光亮,竟缓缓地俯身停在尔淳上方不过一寸的地方。眼观眼,鼻对鼻,双唇几乎片刻就要沾上,两人的呼吸早已交缠在了一起。
尔淳仍旧没有动静,只是有极淡的浅绯渐渐染上如玉的颈脖与双耳,被阳光一透,晶莹玲珑。到底是永璘忍不得,胸膛里传来颤动的笑声,伴随着坚定的心跳,仿佛就是敲在尔淳心口。
“醒了就睁开眼看看我,好么?”永璘孩子似地说道,气息撩动了尔淳的眉眼。
终于,尔淳红唇一抿,双眼缓缓睁开,看定眼前永璘俊俏的容貌。方睁开的双眸似极了雨后洗过的晶石,闪耀着琉璃碎光。永璘似一霎痴然了目光,轻声一笑,便覆上了红唇。
尔淳低低地一声惊呼被永璘含在了口中,辗转而缠绵。永璘灵巧的舌头仿佛攻城略地一般,步步逼来,却也不让尔淳撤退分毫,就这样纠缠着不放。长长而没有尽头的甜蜜融化在唇边,尔淳的心和身体底一点一点化成了水漾。
许久,两人才分开。尔淳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吐气如兰。永璘却欢快地一笑道:“这便是你装睡的惩罚。”
尔淳闻言,气恼地推开他坐起身道:“谁有骗你,明明是你进来扰人清梦。”
永璘伸手从后将尔淳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畔道:“是是是,是我的错。那陪你一个美梦还不成么?”说完竟不住地轻笑起来。
尔淳听他说得这般缱绻婉转,自是知道他所谓的含义,面上不禁又是一红,侧过一旁不去理会。永璘却缠上来道:“好了好了,太医说你思虑过重,这些日子你又瞎操心了吧。”
尔淳默然不答,只是直立的脊背缓缓软下靠上永璘温暖的怀抱,仿佛贪恋那一点温度。也不知从何时起,永璘对尔淳已是愈来愈亲昵真正的是千依百顺。可尔淳心底却仍旧害怕,害怕那不过只是一个假象,他如此会做戏的人,教她如何能相信。可转念一想,她又是自嘲,自己已经给了他所有,已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保留。她只希望这即便只是一个美梦,也要长久一些,让她不至于连灵魂也失去。
永璘良久没有等到尔淳开口,微微急切地转过她的面庞,道:“怎么了?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
尔淳仔细地看着永璘焦急的眉眼,忽地一笑,如同绽开的莲花,开出极致的炫目。永璘不禁贴上尔淳的鼻尖道:“吓死我了。以后别不说话。你若要有心事便同我说,不要埋在心里,我必会帮你的。”尔淳闻言便低声道:“江南。”
永璘微愣,圈紧了尔淳一叹道:“两个月前江南漕运使扣押了一批货船,船上所载之物不是寻常货品,开箱检查之后发现竟是鸦片。皇帝早已三令五申不许贩卖鸦片,海上也早已戒严,给广州十三行也特别宣了圣旨,就是要严防鸦片的流入。但是鸦片这种东西赚的银子的确惊人,暗地里不少商人仍旧偷偷贩卖。不过那些都是在十几箱上下,不能成气候。可今次查出了鸦片竟有数百箱之多,而且各箱子的封条上竟有官府盖印,这便是大事了。仔细一想也知道是官府里出了问题,可是这件事竟然没有能上报朝廷,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扣了下去。至于绵宁。”永璘微顿,再沉吟道:“我不知他是如何得知,但当他要同我所举荐的英给抢那布政使一职时我便已发觉他许是知道这事。果然庆格得到那布政使之职后一路彻查漕运,待他一路到江南之后,绵宁便来了书信。”
尔淳听得入神,即刻道:“可是要借用你部属在江南的人?”一顿又道:“可是江南是你用心最多的地方,若是真借去了,绵宁岂不是可以一窥究竟?”
永璘眸中沉了墨色,凉凉道:“借还是要借的,只是他想要看透我在江南的部属也没那么简单!”
尔淳垂目,她帮助庆格得那布政使一职之事永璘自回来之后就一直未再提起。方才言辞间也未多加着重,尔淳暗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无暇去计较了,心中遂好过一些。永璘见她如此,便知她还是计较英给那事,不禁有些埋怨道:“你以后莫要藏了心事,也莫要再这般任性了。朝堂的事情太复杂,且后宫自古不许干政,你只管盯紧了皇帝就好,旁的一概不要理会。英给的事情便算了。”
尔淳点点头,疲累地轻叹了一声。永璘却又道:“还有,我听说了颜姜同月眠的事。那件事你且不用管,让她们闹腾,左右伤不到你。”
尔淳一侧目光,似染了绵凉,开口道:“我明白,只是月眠当初,总归是被我逼的。”
永璘双眉一皱,沉声道:“你当初那般是救了她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