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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斗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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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铁皮门被缓缓推开,生锈的门轴叫嚣着疼痛。
时北航走进来,用筷子沾了矿泉水瓶里装着的油,滴在了门轴上,门不再吱呀乱叫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来这儿干嘛的,只是一推开门觉得很吵就记得拿油过来了。
上次来就发现架子鼓已经没了。
椅子上厚厚的一层灰告诉他,章勋已经离开很久了。
已经记不清那时是什么感觉了——失望?难过?可能都有吧,但好像又没多强烈,就像意料之中的一样。
只是突然发现自己跟章勋那样的人的联系就这么彻彻底底的断了,有些落差,有些灰暗。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什么,也许小哥把鼓带回家保存了,也许……
他再也不会看到了。
是不是骗他的,他说不清。
他只是坐在从前的那把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空旷的厂房,空气里的灰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地漂游。
他这才发现这个地方并没有记忆中那么美,堪比自己的母校,灰白的墙皮都快掉光了,地上也全是墙灰和一些零散的垃圾,棚顶还有烟火烧熏的黑痕,破得像个随时会塌的危房。
鼓没了,椅子还在。
他看向角落里的灰烬,那应该是小哥的干草烧尽留下的。
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原始的取暖方式呢?他抬头望着焦黑的天花板。
还会回来吗?
他已经毕业了,但还没有手机,小哥就算想联系他也根本联系不上。
所以是他的错吧。
夏天的夜晚并不冷,所以在这里待到晚上,唯一的感觉也只是看遍了黄昏与晚霞,看着天幕慢慢拉下,没有灯的厂房里一片黑暗。
好在今天是个晴天,还有月光透过保鲜膜的痕迹,勉强照亮一点空间。
初三的日子格外难熬,拜其所赐,从早发呆到晚也不是什么难事。
脑子里犹如过电影一样放映着从前,反复回忆着每一段对话,每一个动作,试图从其中寻找出什么证据来,哪怕是第一个能够证明章勋会走的征兆。
可惜,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一闭上眼还会出现幻觉,仿佛听到小哥在叫他,问他想听什么。
空旷的空间,风呼呼吹到蒙在窗口的保鲜膜上,一椅一人,天黑,天亮。
东边的天渐渐泛起鱼肚白,有阳光洒进来照亮破烂的灰墙,他才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屁股离开。
夏天的清晨,空气清新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咬一口都是清脆的。
可少年的脚步没有停留,一直往家走去。
敲开家门,迎上母亲布满血丝的发红双眼,被抓着衣领踉跄地拽进家门,又被甩到地上,时北航迅速抱住双膝蜷缩成一个球,坐到沙发下的一个角落里。
这样的姿势,只有护在外面的身体会被打,而父母不敢打他的头,基本上也就是腿和胳膊的外部会变得青紫,避免了被掐内侧的软肉,顶多就是肩膀再被踹两下,只要手臂撑住了不放开双腿就好。
这一切在时北航眼里都是无声的画面,父母的训骂永远都是那几句话,没有任何的意义。
除了疼痛,他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或许可以辨清这一秒砸在自己身上的是个什么东西。
抽在胳膊上的是笤帚杆,家里的拖布零件比较多,打起来没这么顺手。
踹来的当然是脚,但好像踹滑了——没穿拖鞋吗?
哦对,拖鞋也用来抽他了。
时志远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抓住他的手腕往起一拽,时北航马上被提溜着拉起来了。
父亲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口水喷到了他脸上,又用力掰过他的头,强迫他无神的双眼看见坐在沙发上哭泣的母亲。
看见时北航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后,时志远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了。
一点都不孝顺,白眼狼。
看见妈妈哭眼皮都不会眨一下的冷血畜生。
“这屋里干啥呢!”一个年迈的带着愠怒的声音闯入,连环画般的世界这才重新苏醒,有了声音,有了颜色,有了真实感。
三人都看向门口,是爷爷回来了。
爷爷扔下手里折叠的小马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从时志远手里抢过孙子。
“爸,你别管这事……”时志远皱着眉头。
“好啊,孩子的事都不让我这把老骨头管了!我以后还能做什么?躺在棺材里等死吗?你要着急我现在就赶紧写封遗书入土算了!”爷爷嗔怒,将时北航护在身后。
“爸!这话可说不得啊。”时志远被这番话吓坏了,连连摆手。
就连坐在沙发上哭的蒋萍也吓得没了声音,不知该站起来还是继续坐着,如坐针毡。
爷爷冷哼一声,带着宝贝孙子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小航啊,告诉爷爷,发生什么事了?”爷爷一改之前面对儿子的面貌,换上温和,坐在他身边耐心地问。
时北航低着头不说话。
“别这么不开心喽,眼里的星星又要没喽。”爷爷抬手摩挲他的后脑勺,“告诉爷爷,爷爷永远站你这边儿。”
“这次是我的错。”时北航的声音跟他的头一样低。
“犯什么错啦?”爷爷依旧耐心地问。
时北航怯生生地抬起头,对上爷爷慈祥的目光。
“勇于承认才是男子汉。”爷爷鼓励道,坚定的语气里夹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时北航只好将自己彻夜未归的事告诉了爷爷,伴着爷爷耐心的刨根问底,他终于把小哥这个小秘密告诉了第二个人。
“爷爷,你说……他走了吗?”
爷爷皱巴巴的眼皮翻动,手搭在孙子的肩膀上,不疾不徐道:“这朋友啊,遇见了,是福分,分开了,也是福分。”
时北航不解,气馁地盯着地板:“分开了算什么福分。”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时北航不说话,他不明白,甚至不想明白,他压根就不想要这样的“福分”。
翌日,爷爷出钱让妈妈带时北航去买新手机,还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学的。“架”字刚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
“吉他。”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斗气的心理,他这样回答。
后来的日子里,时北航每天都抱着吉他跑到厂房去练,那把小椅子和空旷的空间正合适,一拨动琴弦,就能感觉到声音在四周的墙壁上来回震荡。
你不教我,我就学别的。
他这样赌气地想。
他每天都来,如果小哥还会回来,迟早会撞见他,如果他不回来……
如果他不再回来。
时北航手下的音符戛然而止,垂眸落在怀里的吉他上。
他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每天黄昏时,兜里的手机会准时响起,妈妈会催他回家。
他没有看表的习惯,只看天亮天黑。
他掏出新手机,这是他曾经很羡慕很憧憬的智能机。妈妈本来很反对,但拿着爷爷给的钱,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给他买了。
现在也就是拿来搜搜乐谱,研究吉他,联系人里也仅仅只有爸爸妈妈爷爷三人而已。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短信,编辑了这样一条信息:
——小哥,你去哪儿了?我毕业了,你还来教我架子鼓吗?我有好好学习,中考成绩很好,考上了市里的实验,等开学要离开这里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再想想也没别的话可说了,他又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来我就学吉他了”。
当然,他发不出去,存成了草稿。
我离开了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
你要是不来我就不学架子鼓了……
时北航看着自己编辑的短信,连脑子里也一阵酸,皱皱鼻子眨眨眼睛,终究还是有眼泪偷偷溜了下来。
繁华的长街尽头,R.M酒吧的灯牌闪烁只属于着夜晚的喧嚣与暧昧。
老板是个年轻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
“要做驻唱?我们这儿……”
“不,”章勋果断抢话,“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学着做。”
老板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陪酒也可以?”
章勋的脸色变了变:“我……”
老板看着他的反应笑了:“行,看在你长得还挺好看的份儿上。”
这回他脸上的惊愕彻底藏不住了,说到一半还不好意思起来:“不是,老板,我……我没有类似的工作经验……”
他不能拒绝。
家里的积蓄快见底了,再这样下去别说手术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不管是什么活儿,他现在都得干。
老板笑开了,笑了一阵儿才拍拍他的肩膀:“你还真挺可爱的。”
章勋愣住了。
“先从调酒做起吧,跟着小陈他们熟悉一下基酒品种,快点儿适应,我们现在很缺调酒师,晚上忙不过来。”
章勋反应过来,对着老板猛鞠一躬:“谢谢您!”
“哎!”老板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我还以为你要拿头砸我呢。”
章勋直起腰,两人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