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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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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依然下个不停。
项御寇的目光越过高墙,凝视着天空与大地的交接处。苍苍茫茫的大森林无穷无尽,高耸的树梢连绵不绝,一眼望不到边际。风越来越大,在空中扬起一片雪雾。雪粉濡湿了他的素衣,他还是默默地站着,英俊的面孔没有一丝表情。
烈毅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何事,踌躇半响,低声道:“大人,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是否该请谢姑娘过来?”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叹息。
项御寇离开了。
烈毅看着他衣袖飘飘的背影,吩咐身后的侍卫:“去请谢宫正来一趟。”
卫王在殿内听得分明,心中存留已久的疑团一一解开,嘴角露出一丝了然的冷笑。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开阳轻轻走进寝殿。
卫王问她:“你可知我王府的情况?”
开阳顿了一顿,答道:“开阳要伺候皇上,未曾出宫,不知王府的情况。”她并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人,之前为了给姐姐报仇,才能做得神色自若。此刻获悉了真相,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象原来那样欺骗他。
卫王冷眼察看她的神色,心越来越凉,沉吟片刻,问道:“我的三个儿子是怎么死的?”
开阳不防他如此直截,心头一凛,知道怎么回答都不妥当,因此脸上虽然还在笑,笑容却十分勉强。
卫王叹了口气,拿出一串银铃铛,翻来覆去地看着,也不说话。殿内光线越来越暗,开阳见那铃铛依稀是姐姐的旧物,眼泪忍不住簌簌流了下来,哽咽道:“王爷,这可是我姐姐的东西?”
卫王瞧她一眼,道:“你拿去吧。”
烈毅站在门外,想到谢玉衡对朱雀大人的情意,心神一阵恍惚,听见开阳的脚步声渐渐朝寝殿深处走去,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里面传出一声惊呼,才知道大事不妙。奔进殿来,开阳已被卫王擒在手中。
烈毅定下神,肃容道:“谢姑娘既是玉衡姑娘的妹妹,又是皇上身边的人,烈毅斗胆,请王爷放手。”
卫王看也不看他,右手放在开阳的咽喉上,微笑道:“项大人也来了罢?”
烈毅脸色大变,说不出话来。
“你去告诉他,本王就在这里等他。如果这柱香烧完了,他还没有来,你们就把谢开阳的尸体带回去见皇帝。”卫王松开手,轻轻拂了拂袖子,淡淡地说:“你也知道,本王现在无牵无挂,说得出,便做得到。”说完,单手扭住开阳的双臂,靠在枕上好整以暇地闭目养神。
开阳心中虽然惊惶,神智倒还清晰。她仔细回想卫王说话的口气,再看看烈毅前所未有的为难神色,登时明白了卫王真正要见的人是谁。
他拿准皇帝不会让她独自前来,烈毅又在西陵,除朱雀外,皇帝不可能把她的安危托付给任何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位神秘的朱雀大人竟然是项御寇。
卫王听殿内没有动静,睁开眼睛,一双冷电般的眸子盯住烈毅,“莫非你认为本王是在与你说笑?”
烈毅满头大汗,正要说话,门口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王爷素来言出必行,谁敢把你的话当作平常说笑?”
饶是卫王纵横杀场多年,听到这个声音,也不由震了一震,睁眼看时,项御寇已走到了桌边。
卫王点点头,“本王虽然日日与大人见面,可是直到今天,才真正认识了大人,实在是失敬了。请恕本王有伤在身,不能相迎。”
项御寇微微笑道:“王爷太客气了。御寇何尝不是今日才知道,王爷不仅能英勇杀敌,就连擒拿女子亦是做得这般漂亮。”
卫王哈哈一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危急关头,别说擒拿一名女子,就是捏断她的喉咙,本王亦能做得干净俐落。”他一向自负,此刻迫不得已,以开阳的性命相要挟,笑声中不免带有几分尴尬。
项御寇笑道:“既是如此,王爷唤御寇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不敢,本王只想知道,大人是如何处置我那三个不成材的儿子的?”
项御寇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御寇说了以后,王爷是否可以放开谢姑娘?”
“那要看大人所说的内容了。”卫王低头看着开阳,微笑道:“看,你和你姐姐一样,性命都由这位朱雀大人决定。只不过你比你姐姐幸运,毕竟本王给了他机会来选择你是死,还是活。”
开阳突然叫了一声,声音中颇有痛楚之意。
项御寇抬眼细瞧,发现她双手被卫王扭在身后。他脸色一沉,愠道:“谢姑娘是何等尊贵的女儿家身份,说起来,王爷也算是她的长辈,岂可如此待她?”他虽然只是薄怒,却自有一股刚决的威严气势。
卫王脸上微微一红,松开手,只抓住她的左臂。
开阳甩了甩麻痹的右手,低声对项御寇致谢。
卫王冷冷道:“何必婆婆妈妈的,快说正事吧。”
项御寇凝视卫王,缓缓说道:“王爷的大公子,目无法纪,强抢民女,无恶不作。王爷的二公子虽是文武全才,却不学以致用,为百姓造福,而是与一群佞臣狼狈为奸,贪污治理黄河的巨款,令沿岸几十万百姓衣食无着。王爷的三公子串通胡人,泄漏我军机密,几乎导致晋王爷丧命琅琊山上。换了王爷是我,不知会如何处置他们?”
卫王瞪着项御寇,怒意如狂潮涌上心头,眼中渐渐露出凶光。
烈毅屏息静气,紧紧握住手中的巨剑。
卫王忽然冷笑道:“你可知道,本王本有机会彻底摧毁你的。”
项御寇居然没有否认,道:“不错,王爷只需把三夫人的死因公诸天下,我就算再沉得住气,也会露出破绽。更重要的是,晋王爷如果知道此事,即使不和您联手,至少也不会帮助皇上对付您。这样一来,我们几乎没有胜算。”他朝卫王欠欠身,“这一点御寇甚是不解。晋王爷回京后,王爷仍可对他说明,不知为何始终未说?”
卫王看着开阳,脸上掠过一丝苍凉,半响,道:“我所有的子侄中,无择性格最为倔强。凡是他认定的事,不管对错,也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只是去做便是……”
他只说了这么多,项御寇却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两位王爷都是性情中人……”
他声音很轻,意思也很模糊,但卫王却长长叹息一声,“心胸坦荡,胜而不骄,谨慎有礼,难怪我会败在你手上。只是……”那声叹息还未完全停歇,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扼住开阳的喉咙。
项御寇心思再细密,也想不到他会此时出手。他这一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惊险之事,却从未象现在这样害怕。看见卫王的手掐住开阳脖子的那一刻,他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
烈毅掠过他,朝床边奔去。
他起步比烈毅慢,速度却比他快。
开阳只觉喉咙疼痛欲裂,想张嘴呼救,眼前金星直冒,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右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突然摸到藏在腰间的匕首,想也没想,甩落刀鞘,反手便朝后刺了过去。
项御寇和烈毅这时堪堪抢到床边,看见她的举动,同时惊呼道:“不可!”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这把匕首是北人无择的心爱之物,锋利无比,削铁如泥。开阳在剧痛之下,力气比平日大许多。二人话音刚刚落地,匕首已没入卫王的身体。
感觉到冰冷和疼痛的瞬间,北人得意想到了许多东西。
骨骼与利刃摩擦的声响、喷涌而出的鲜血,象沿着屋檐滴落的雨滴一样,一滴接一滴,缓缓从小管苑那扇熟悉的窗口落下,流过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情境——树间盘旋的鸟儿清脆的叫声;傍晚离去时,他在树顶悬挂的那盏琉璃小灯;以及那美丽倔强的女子,欢笑时,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苏醒过来,在他心中找到往昔的位置。
“真正爱一个人,是可以为他去死的。”
刹那间,他似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可惜太晚了。
太晚了。
他嘴角露出一丝凄怆的笑容,慢慢松开捏住开阳咽喉的手。
开阳没料到他会放过自己,转过头,看着他小腹上插着的匕首和不断涌出的鲜血,心中又惊又惧,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落下。
“人总要死的,哭什么。”卫王微笑着抬起手,似乎想为她擦去眼泪,手伸到一半,又垂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道:“你、你姐姐,还有她,都是笑的时候最好看。”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开阳哭得越发厉害,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竭力忍住眼泪,断断续续地说:“好,我不哭……你不要死……”说着便用手去堵他的伤口。温热的鲜血漫过她的手掌,倒流进袖中,洁白的衣袖渐渐变成殷红。她眼前一黑,脑中天旋地转,什么意识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