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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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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人得意做了一个梦。
他拨开密密麻麻的树叶,来到那熟悉的窗前。一个手腕上戴着银铃铛的少女推开门,走到他身边,轻轻为他拂去头发上的果浆。趁他不注意,又悄悄把果浆涂在他的长袍上。被他发现后,一边求饶,一边笑,唇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他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深深吻下去。
彼时微风轻拂,阳光灿烂,大团大团的白云往南飘动。唐棣树间,无数鸟儿在欢快鸣唱。
此情此景。
唉,即使知道是个梦,他也仍然欢喜。
因为梦里的他和她依然年轻,深深相爱。
醒来时,他的嘴角还带着笑。蓦地,察觉房中有人,笑容立刻褪下,目光转为凌厉。抬眼看清来人,微微一怔。
一名身披白色狐裘的少女站在门口,黑漆漆的眼睛灿若宝石,眉尖微蹙,凝视着他不语。
卫王坐起身,笑道:“你来了。”
开阳走进屋,在八仙桌旁停下脚步,也笑道:“听说王爷身体抱恙,开阳特来探望。”
卫王一看她所站的位置,就知道她对自己有戒心,摇了摇头,道:“烈毅那臭小子还是没什么长进,净教你些不入门道的东西。本王征战沙场数十载,自然明白兵道即诡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岂会将自己的错误推到你一个小女子的身上?”他穿着一件素色袍服,面庞比往日清癯不少,一双眸子却仍炯然有神,谈笑间豪气丛生,与北人无择颇有几分神似。
开阳为他气势所慑,收起笑容,敛衽行了一礼,拉开身边一张太师椅,二人正好相对而坐。
她脸色凝重时,眉眼比平日成熟许多,那模样,更似一个人。
卫王望了她半响,叹息一声,“她可好?”
这句话说得无头无尾,偏偏开阳听懂了。她低声答道:“是,她很好。”
卫王又是一怔,见她神色端严,毫无嘻笑嘲讽之色,低头想了一会,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她自然是很好的。”说完,当开阳不存在,神思不知去了何处。
开阳也不出言催促,只静静地坐着。
项御寇和烈毅带着卫士站在门外,更是一丝声音也没有。
天是深灰色的,映得寝殿也是暗幽幽的。殿内没有掌灯,可以闻到越来越浓的雪的味道。开阳朝敞开的大门望了一眼,只见从天而降的雪花如一幅白色的锦缎,无边无际,台阶上怕已积了半尺厚的雪。
“我叫你来,是想把有关你姐姐的事告诉你。”卫王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天授二年春天,我在清河遇到你姐姐,把她带回王府,立她为三夫人。”
他的思绪忽然回到了那一年。
他去清河为三哥晋王祝寿,骑马行在一条小街上,蓦地里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再瞥见她腕子上的银铃铛,当即神魂不定。听说了她与晋王府的渊源,连三哥的寿酒都没有喝,立刻带着她返回京城。无论身边谋士如何劝说,他只是充耳不闻,执意立她为夫人。
想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我待你姐姐,其实不薄。”
开阳听他说得荒唐,胸中霍地腾起一股怒火,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卫王也不在意,自顾说道:“你姐姐感激我搭救了她,却也十分怕我。无论我如何对她,总是落落寡欢,甚少言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更加宠她。偶尔她流露出亲近之意,我反而不喜欢。她渐渐也明白过来,再也不敢与我亲近。唉,仔细想想,我也并不是没有亏欠她。”
开阳听他言语中有内疚之情,微感诧异,看他一眼,仍不说话。
卫王忽然问她:“你可听说过朱雀?”
开阳欠欠身,道:“开阳曾经听大哥提过一二。”
烈毅听到这里,脸色一变,挥手命身后侍卫退到拐角处。项御寇仍然那般淡定,北风烈烈吹起他宽大的白色袍袖,大有飘飘欲仙之态。
过了一会,又听卫王说道:“天授五年的十月十一日,正是我五十大寿。那一天,各地共有一千九百六十二名官员进京为我祝寿。朱雀为了寻找虎符,也混了进来。他神通广大,居然找到了我书房的密室。幸好我手下一个谋士十分机警,下午带人例行巡查,发现有人进了书房,也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暗中布网四处搜捕。不料还是被朱雀察觉到了,他见一时不能逃脱,便顺着密道来到北院。刚巧卫队也搜了过来,他无处可避,闯进了你姐姐住的水轩。”
开阳的心突地一沉,那句“是不是朱雀杀了我姐姐”已经溜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
“也是他命不该绝。你姐姐一向不喜欢丫鬟婆子在身边伺候,那些人也乐得躲在前面偷懒吃酒,竟然无人知晓此事。过了一个多月,一天晚上,我路过水轩,便想去瞧瞧她。走到廊下,忽然听见她在笑。她在我身边近两年,从未这样欢畅地笑过。我心中奇怪,从窗缝里看去,只见她坐在桌旁,痴痴地看着指间一枚男式白玉戒指。那神情,就象看见心上人一般。我大怒,推门进去,夺过戒指,看清上面雕刻的物事后,不由吃了一惊,联想到寿宴那日的事,这才明白过来。”
烈毅听到这里,抬头朝项御寇看了一眼,仿佛是想确证什么事情。
果然,卫王又沉声道:“那戒指正面雕着一个人面鸟身的神人,足踏一条大蛇,正是天影的队长、朱雀的身份标志。”
烈毅虽然隐约猜到一点,但听卫王亲口说出来,还是忍不住大惊失色,轻轻“噫”了一声。
卫王耳目灵敏,嘴角微微一撇,继续道:“我怕其中有诈,又细细追查书房和密室中的蛛丝马迹,终于断定那人确是朱雀。只是那日前来祝寿的官员人数太多,我一时间无法判定谁是朱雀。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朱雀的年纪并不大,相貌也不差,否则你姐姐怎会为他神魂颠倒,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开阳怒道:“你胡说!我姐姐心中只有晋王爷……”但是她知道卫王没必要说谎,因此话说了一半,声音突然哽在喉咙里。
烈毅愕然看向项御寇,只见他双眉微皱,似乎也很惊讶。
“无论我怎么逼问,你姐姐也不肯吐露半点关于朱雀的消息。我自负英雄,也不屑于用严刑逼供她。于是又想出一个办法,决定在十二月初一、她生日那天大摆筵席,为她庆生。我给当日所有为我祝寿的所有官员都下了请帖,朱雀定然也在其中,只要他们到时碰了面,我自然能看出破绽。”
开阳知道姐姐就是生日的前一晚死的,听他说到关键,忽然有些害怕,紧紧握住自己的手。
“十一月三十日晚上,她派人请我去水轩。那晚事务繁杂,我到半夜才过去。她独自在屋里喝酒,见我来了,也不起身相迎,只是靠在枕上微笑。我本十分恼怒,看见她这样,却也有些不舍,道:‘你明天好好过生日就是,不管能不能抓到朱雀,以后我都不会再追究此事。”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现出孤独寂寞的神情。
开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我姐姐,不是王爷杀的吧?”
卫王回过神,傲然一笑,“当然。本王虽与朱雀为敌,但你姐姐是我的女人,我岂会杀死她?可笑我那傻侄子还赶到京城,要我为她偿命。别说她不是我杀的,就算是我杀的,那又如何?本王一生杀人无数,何须跟任何人交待?若个个要本王偿命,哼,本王就是有千条命,万条命,恐怕也不够。”
开阳不愿他出言侮辱北人无择,截住他的话头,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卫王看出她的心思,也不点破,道:“你姐姐当时恍恍惚惚,似听未听。过了一会,她问我能不能把戒指给她看看。我见她神色凄怆,便拿出戒指递给她。她看了好半天,把戒指套在指间,又喝下一杯酒。”
开阳听他不断说喝酒,忽然悟了过来,低低呼了一声,“那酒……”
卫王抬起头,看着门外飞雪,一双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茫然,良久才说道:“我也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问她时,她只说:‘王爷,您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可以为他去死的。’”
开阳万万料不到真实情况竟是如此,心中乱成一片,呆了许久,推开椅子,缓缓走出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