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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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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地平静。每天上午,我待在病房里看护康斯坦姨妈,用完午餐后外出散步,有时和爸爸一起,有时独自一人。下午,我通常与姨妈一起处理各项事务,她口述信件,我负责誊写。有时麦克会代替我完成这项任务,我便拥有了整个下午的空闲。这时我会离开大宅,到不远处的林间看看书,或是画一些水彩画。作为画家的女儿,我的画技可以说是相当糟糕。当然了,在这种心境下,再高超的画技也无济于事。
我不是指康斯坦姨妈的病,不完全是。三天前我让爸爸看的那张报纸上刊登着一些不能算捕风捉影、但的确引人遐思的文章,确切地说,是关于他在南北战争期间躲避兵役的行为——成名的代价。此事在波士顿闹得沸沸扬扬,父亲与温赖特学院的关系也被挖出来大肆宣扬。就我所知,三天内已经有五名学生办理了退学手续:并不算多,但足以让父亲回波士顿一趟了。
“我觉得没什么需要嘱咐的。你在照顾病人方面的天分几乎和你惹麻烦的天分一样卓越,不是吗?留意山下的那一家,我得走了。”
他伸出空着的一侧手臂搂了我一下,然后就急匆匆地去赶他的火车了。麦克从他身侧挤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皮箱。
“你好,蒂尔先生。这是要去波士顿?”麦克招呼道。
父亲只留给他一个高大的背影。
“再见,蒂尔先生!”他冲背影喊。
麦克有一种化悲为喜的天赋。
他努努下巴示意抱着的箱子:“可敬的上司让我整理诊疗记录。统共八箱,限时两个月,过去的一个月我完成了半箱——照这个进度,夏天过去后我也不用回诊所了。你不介意帮个小忙吧?”
实际上,我要为即将来临的新学期备课——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诊疗记录总不会比教案更乏味,我乐意帮忙。
我们合力将皮箱抬到图书室长桌上,巴沃太太端来两杯柠檬水,发了句感慨:“你们以前也是这样一起工作。麦克,你可变了不少。”
言下之意是我毫无变化。麦克反驳:“琼的变化更大,尤其是胃口。”
巴沃太太笑了,麦克也微笑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敢发誓,他奇怪地瞥了我一眼,好像原本要说的是其它东西——与胃口全然无关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也就这么过去了,我未能如愿将这桩小插曲置之脑后,但仍拿出了在大学里研究古英语的劲头,辨认着麦克上司时而像蛇、时而像虫的可怕字迹。一天,在和一个模糊难辨的词语搏斗了将近两分钟后,我终于放弃,转而向麦克求助。
“这个圈是个‘e’,看出来了吗?右边弯曲的长条代表‘h’。”
原来只是个潦草的“eighth”。这位名医想表达的意思是:“1890年以前,即使由顶尖水平的医生主刀,配备最先进的手术器械,这类手术的成功率也不超过八分之一。”但我能看见的只是一块又一块不知所云的漆黑墨团。
我莞尔,拿起笔想把那个词抄下来,却发现麦克停下手中的工作盯着我看。
“蒂尔太太的病......”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只在一家小诊所里待了两年,但我爸有三十多年的工作经验。他见过无数疑难杂症,却从没见过这一种。”
已经暗示到这个地步,他不会再多说一个字了。话中隐含的意思令人不寒而栗:姨妈的病很有可能是非自然的——人为的。波士顿的舆论风波可以证明这种想法并非空穴来风。
我试着张了张嘴,感到喉咙一片干涩。
麦克看起来像在等着我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这只是众多可能中的一种,琼,全部都是推测而已。”
“看起来,我们需要把这种可能纳入考虑范围了。”我说,表现出了我所能表现的全部乐观。
“我宁愿你大声尖叫,真的,那样反而更让人放心。”
“嗯,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那种人。”我回应,“有什么猜测吗?”
麦克无声地向山下指去,那里坐落着卡兰德家的宅子。
“春天在巴黎觅个文气的法国男孩作伴,秋天一时兴起和刚认识的美国水手私奔。很可爱,相当无害:这才是维多利亚。她做不出那种事。”
“那么就是波士顿方面的人。”麦克没有坚持,“现在不应为此伤神,找到治疗方法才是要紧事。”
“对了,昨天有医生从波士顿来。”
“欧文顿医生。”
“是这个名字。踱来踱去看了半天,给出的诊断和你父亲的大同小异,倒白费两张往返车票。”
“得了,卡兰德家财产以百万计,不可能在乎两张车票。说起这个……你负担得起一场会诊吗?我不是说病情已经到了那个地步,不要露出那种表情,琼。”
我的回答在说出口之前就被巴沃太太的敲门声打断了。
“这儿有一封你父亲来的信,琼小姐。”她说着,使劲在围裙上绞干手上的水。
“这是他抵达波士顿之后的第一封。”我说着接过信封,“实际上它来得比预期中早——爸爸痛恨写信,仅次于痛恨牛奶。”
我划开信封,抽出信纸。“噢。”
“噢?”麦克扬起一侧眉毛。
我草草通读一遍,把信扔到他怀里。
好吧,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承认一点:麦克说对了,问题的确来自波士顿,而且远比想象中严重。
————
琼,
我于前一天抵达波士顿,直奔法尼尔厅。画家协会的会员正在为是否撤销我的会籍进行讨论。最后他们投票表决,十七票同意,十七票反对,两票弃权,意味着我将在这里待一段时间等候结果。典型的形式主义。
罗杰士散会后找到我,要为我引荐环球报的主编罗杰·奈特(你应该记得,他的报纸最早刊登那则报道)。主编先生百忙之中抽出十分钟来打发我们,他‘恕不透露’消息来源,只是隐晦地暗示其出手阔绰,远超常人,意在劝说我放弃调查——然而又不想撕破面皮,所以很爽快地承认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事后回想一番,诚如你所说,没多少人喜欢我,但也没有人恨我恨到那种地步,要不择手段地抹黑我的名声。更正一下,是我们的名声。康斯坦的怪病可能与此有关,麦克一定已经告诉你了。
明天还要拜访几家报社,预感不会有任何收获。照顾好康斯坦,还有你自己。
丹尼尔·蒂尔
ps.校董会有几位先生为洛克伍德美言,你了解我对此的看法。希望他听到传闻后已经放弃了申请。
我用指尖把信纸叠好,又忍不住展开,再读它第二十遍。这封不长的信侧面证实了下毒的说法,如果说此前我还抱有一丝侥幸,现在这最后的幻想也因这封信的到来而破灭了。
我把自己按在扶手椅上,同麦克交换了一些多半不着边际的猜测。半小时后,麦克提出要回家,我留他用晚餐。
“我倒是没关系。”他缓慢地说,“但是,琼,人们会说闲话。我最近来得太频繁了。”
“是吗?”我的大脑尚处于停滞状态,实在理解不了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别有深意。我呻丨吟一声,往扶手椅的深处缩去,“我真的不太关心这个。”
“我也是——不,不是不关心,我是——”他猛然止住话头,“我得走了。”
他移开视线,我发现自己又可以清晰地思考了:“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我要去卡兰德家一趟。”
麦克看我的样子就好像我刚刚生吞了五条活蚯蚓,一条蠕动的尾巴从嘴角垂下来,还边嚼边冲他龇牙。
“走吧。”他终于说。
天色已晚,空气凝滞沉重,模糊的叶影却在簌簌颤动。我们在沉默中前行,一颗雨珠落在鼻尖。
“下雨了。”
麦克依然一言不发,我瞥他一眼,他露出一个滑黠的笑容。
“赛跑?”他提议。
实在是让人无法拒绝。
一开始,我只是提起裙摆跟在他身后小跑着。接着他指出,这么跑令我看起来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我随即放弃了保持裙子干净整洁的努力——反正它注定要变得又脏又湿——用尽全力追赶着麦克。
雨水在裸露的皮肤上蜿蜒而下,带来一阵凉意;裙摆曳过湿滑的草地,我知道它将溅满泥水、变成棕色,但我不在乎。此刻,我眼中只装得下前方的麦克,树木、雨水、泥土,一切的一切都将奇异的亢奋充盈我身——是的,亢奋,恐怕只有这个词可以形容当下的感受。
满身泥水的麦克转过身看我,这让我有一种放声大笑的强烈欲望——不过,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双蓝眼睛严肃地盯着我看,我敛起笑,惊觉大事不好:“求你,麦克,别做傻事。”
“你干这个真在行,不是吗?”麦克安静地问,“装聋作哑,自欺欺人。”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犹自颤抖——压在了我的嘴唇上。我本能地瑟缩,嗫嚅着说了什么。粗糙潮湿的触觉传遍全身,每个感官都比平时灵敏了十倍,麦克蓝色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困惑地开合,他离我太近了,我甚至可以数出他左侧脸颊上零星的雀斑(三颗)。
然后我清醒过来,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我又在干什么。冰冷的怒火从头顶蔓延到脚底。
我等着他结束这个奇异的吻,然后缓缓推开他的手:“麦克。接受这件事需要时间。很多的时间。现在显然不是好时机。”
“Ego autem in omni tempore est in mundum.”他以拉丁语作答。我拥有世界上全部的时间。
“还记得吗?你的拉丁语是我教的。”
雨势稍歇,我接过麦克淋湿的外套盖在头上,和他一起往大宅走去。
上楼之前,我对坐在大厅沙发上擦头发的麦克说:“你知道吗,你的确来得太频繁了。”
然后,我就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