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之事》西西可纳特

2、Chapter 2

　　壁炉里的木柴在经过灼烧后表皮剥落，发出足以使人惊醒的爆裂声。

　　我在床边的扶手椅上睁开眼睛，昨晚的回忆纷至沓来。那的确是个混乱的夜晚，我一想到自己要花上长好几倍的时间去忘却那些泪水和恐惧，便感到恼怒与沮丧包围全身，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显然在昨晚的看护中不知不觉睡着了，所幸康斯坦姨妈看起来没什么异状，她双手交叠，静静地躺在那儿，胸口随呼吸一起一伏。

　　我凝视着她，胸中突然升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柔情。那平日里显得严峻的下颌线条在光影交错中柔和许多，几缕灰色鬈发从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中散落出来，在白色枕巾的映衬下格外醒目。这些使她看起来脆弱又苍老的小细节也许很早就显现出来了，只是我从未注意到。她在我心里一直是、也将永远是那个将我抚养长大，独自开办一所学校的强硬女人，这样的转变多少有些令人诧异，却也无可奈何。

　　不知什么时候，疲倦的纹路也爬上了姨妈宽阔的前额——那是衰老的前兆吗？我不知道，夹杂着草木气息的微风拂面而过，几缕发丝遮住了她的额角。

　　我站起来，把上身探到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个宜人的乡间清晨。

　　当肺部灌满新鲜空气时，我抬头看向外面的草丛，却惊愕地看见了一小片拦腰折断的草茎，弯折处沾着湿漉漉的泥土。我慌忙抬起搭在窗台上的手——一个不完整的泥脚印赫然出现在手肘下方。

　　我猛然想起十年前在经常独处的树林里发现的脚印，事后证实那正是卡兰德先生的皮靴印。这意味着，在我看书、写生、甚至是独自起舞时，有一双眼睛正透过晦暗阴影静静窥伺着。这枚脚印重新唤起了多年前那种遍体而生的寒意，尽管皮靴的主人，我的舅舅，早已无法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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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丢了一组老瓷器和一副装饰画。”爸爸听完我的叙述，说道：“并不是很大的损失。康斯坦又怎么办？依我看，换个房间根本无济于事。”

　　“只能锁紧窗户。”来看诊的麦克威廉斯医生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看起来忧心忡忡，“蒂尔太太的症状似乎又加重了，甚至有畏寒的迹象，实在不适合移动。少开几扇窗户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爸爸表示同意，接着他看向我，异常温和地说：“不必为此自责，孩子，没有人会怪你的。”

　　然而，他说错了。我看起来脸色苍白、神情惶恐的原因不是——至少不全是自责。不过，他没必要知道此刻我的真实感受。

　　“也许你应该去外面待一会儿。下午我会请麦克把你送到卡兰德家。”他最后说。

　　这注定不是一个愉快的上午。当我烦躁不安地用勺子戳着碗底的土豆时，爸爸走进客厅，手里端着一个锡制托盘。

　　“康斯坦醒了。”他说，听上去既疲倦又喜悦。

　　纠缠我一个上午的郁闷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我站起来，几乎忘了自己手上还握着一把勺子：“我可以——”

　　“恐怕不行，她坚持要你先去卡兰德家。麦克已经在前厅等着了，他会送你去的。”

　　我有些失望地坐下来，完全弄不明白姨妈的用意。

　　“希望你能很快解决这件事。”爸爸往托盘上放了一杯布丁，“顺带一提，她让我转告你‘凡事都要好好想一想’。”

　　这正是康斯坦姨妈为人处事的准则，也是她一贯以来对我的教导。然而，“这件事”究竟是指什么？我没有追问，因为爸爸早已离开了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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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间的夏天比娇纵的小姑娘还要反复无常，即使夜晚尚有一丝寒意，白天却仍然闷热无比。马车扬起的细小尘土在热浪中浮沉，马蹄声沉重又杂乱，盖住了我心头所有杂乱的思绪——以及麦克刚刚说的话。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大声问道。

　　“我是说，”麦克俯身拍拍马儿的侧腹，好让它走得快一些，“也许我们的理想工作该换一换：我的性格以医生的标准来看还是太莽撞了。而你呢，琼，没有冒犯的意思，则是我见过最严肃的中学老师。教过我的老师基本上都很风趣，除了那个葡萄牙老修女——老天，她总是扣不紧自己的吊袜带……”

　　他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你见过的教师太少。严肃的老师当然教不出‘风趣’的学生，两者总是有相似之处。比方说，你和你的葡萄牙老修女。”待笑声稍有平息，我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这么说可辩倒我了，琼。”他竭力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效果却适得其反。我忍不住再次露出笑容。

　　这毫无实际意义的争论进行到一半时，我明白了麦克的意图：并非享受反驳的乐趣，而是要以此减轻压力，使我放松一些。我很感激这一点，并打算愉快地依着他的意思继续下去。

　　但麦克突然沉默了，马车此时缓缓停下。我从窗口向外望去，发现卡兰德家的宅子正矗立在不远处。

　　“我就在附近。”麦克扶我下车时，含义颇深地咳了一声。我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愿接受这种好意，只是大略点了点头。

　　眼前的场景同十年前我第一次拜访卡兰德家时别无二致，只不过这次迎接我的由母亲换成了女儿。我走近了一些，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将维多利亚错认成她母亲，不仅因为那相似到极点的长相，更是因为她一身年轻妇人的装束。（结婚了？维多利亚？）

　　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望着她，活像个初次觐见王后的乡巴佬，拿不准自己是该同她握手，还是该亲吻那高贵的手背。就在这时，我有了一个更令人惊讶的发现。我确信——女性在这方面天生具有敏锐的眼力——维多利亚包裹在层层精美衣料中的小腹正微微隆起。

　　我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维多利亚就迅速地把手抽回，似乎很为之前的举动感到懊悔：“下午好，温赖——蒂尔小姐。”

　　我敢发誓，就凭那傲慢又恶毒的眼神发誓，她绝对是故意的。于是，我装模作样地冲维多利亚的腹部瞥了一眼，确定她注意到后，才回答道：“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叫我琼就好。”

　　“这么说，你也应该叫我维多利亚。”她说着，弯了弯嘴角——也许这就是她表示友好的方式，尽管我从那双毫无笑意的蓝眼睛中找不出任何愉悦的迹象。

　　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秒钟，接着她猛然转身，往屋子里走去。我权当这是邀请，一边跟着她往里走，一边纳闷她何苦自找麻烦地请我来这里。

　　木质壁炉架上方描绘我舅舅和母亲的油画处于某种心照不宣的理由被取了下来，除此之外，大厅里的陈设与十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动。我们在一张黑色马鬃毛沙发上坐下，窗外柔和明亮的光线洒进房间，使我得以更仔细地观察身边的维多利亚。

　　毫无疑问，她具有一种独特的动态美，这种美摄人心魄，自从初次见面起就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此。十年时光使她拥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质，这使她不再那么出尘，而是显得更加真实。至于我，与之相比，简直平凡得像立在客厅一角的胡桃木帽架。

　　这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有人走进了客厅。

　　来人是个身量不高的男子，带着海员特有的气质：手臂上的刺青，被海风、桅杆和帆布磨得粗糙结实的手掌，以及干脆爽利的谈吐。他的妻子为这位“埃德加·洛克伍德先生”做了介绍，洛克伍德朝我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越过我的肩膀和维多利亚交换了一个眼神。

　　此前，麦克的其中一个妹妹（多蒂？还是多拉？）热情地为我描述了他们来到马波罗时的样子。据说，维多利亚是乘着一辆“trés magnifique”的敞篷马车，“像个到乡间隐居的贵妇人似的”，在某天下午出现在马波罗村。她的丈夫，则“活像个呆头呆脑的仆人”，殷勤地为美丽的妻子安置好一切。不过，与此同时，也有一阵流言在这个小村子里传播开来：据说，维多利亚和她丈夫是在苏格兰登记结婚，随后私奔到这里避风头的。*

　　——

　　*法语，极尽恢弘辉煌

　　**当时很多私奔情侣在苏格兰结婚，你只需要新郎、新娘，以及一个醉醺醺的证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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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这么突然请你来。”维多利亚以平板的语调说，“但我丈夫对你很好奇，非见你不可。”

　　我并不认为维多利亚会为我说好话。几套客气的谦辞之后，他们又对视一眼，显然有话要说。

　　“蒂尔小姐，你九月要去你继母的学校任教职。”洛克伍德率先开口，语气笃定。

　　我想他是从波士顿的什么人那里得知的。“对。波士顿的温赖特学院。”

　　“嗯，是这样的。我手头有一笔财产——不多，和卡兰德家族的无法相比，但应付家用还绰绰有余——我打算把这笔钱投到你们学校。”

　　维多利亚瞪着我。我看起来一定惊讶极了。

　　“投资？”我重复着，“投资意味着加入学校理事会，你得像我父亲一样，定期前往波士顿参加理事会，管理事务。”

　　“我就是这个意思。”洛克伍德回答，他们夫妻俩此刻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所有人都沉默片刻，维多利亚猛地低下头，粗暴地摆弄起一跟沙发上的穗绳，洛克伍德则挪开视线，望向客厅前方的壁炉：“我说话太唐突了，是吗？”

　　“蒂尔小姐一定在想：为什么这个怪人要不停搭话？”维多利亚语带讥讽，解开手里打了结的穗绳，“然而这是埃德最热衷的消遣——除开对自己父亲绵绵不绝的怨恨。”

　　“我完全没有——”

　　“这都是当海员时落下的毛病。”洛克伍德插话道，“其实，我年轻时在纽约州也算是半个富家子弟了。”

　　我不免有些好奇。

　　“接着最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我被卖到一艘船上，在那里待了二十多年。”他停下来，耸耸肩，“载三年前才重新踏上陆地——掌握着那艘船二分之一的股份。”

　　他语气真诚，不似作伪。我却在想：为什么要把这个听上去不太美好的故事告诉一个刚认识几分钟的人——也就是我？

　　“埃德最喜欢夸耀自己的经历。”维多利亚似乎感到自己有必要说些什么，“在你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之前，容我提醒一句：那些关于我们的传言泰半是真的。”

　　也就是说，他们的确是私奔来到这里的。

　　“你确定还要和我们来往吗？”

　　“当然。”我说。

　　“很好。”她看上去非常失望（理应如此），接着又低下头摆弄起那根绳子，力道大得吓人。

　　“亲爱的，你把我要说的都说完了。”洛克伍德探身拍拍妻子的肘弯，“如果觉得不舒服，就进去坐一会儿吧。”

　　“我忘了——”维多利亚站起身，对她丈夫说，“蒂尔小姐的继母病了，我们不应该留她太久。对吧，蒂尔小姐？”

　　我诧异地看向她。

　　“埃德可以用马车送你——尽管你很能走，我们也不能让你就这么徒步走回去。”她说话时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

　　“请常常来。”洛克伍德站起来，无奈地瞥了妻子一眼。我和他一起走到门口，拒绝了他用马车相送的好意。

　　“毕竟，我很能走。”我怀着一种幼稚可笑的报复心理大声说道，为的是让里间的维多利亚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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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乎是飞奔着冲上楼梯。病房的门微掩着，康斯坦姨妈正靠坐在枕头上。

　　“好了。”她轻轻从我的怀抱中挣脱，“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维多利亚邀请了我。一个未入职的新教师。”我慢慢地思索着，“而不是你:温赖特学院的校长。她是在你生病前发出的邀请。为什么是我？只能是你的建议，为了——锻炼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维多利亚不会单单因为思念我而发出这个邀请。”

　　“我告诉她自己身体不好。一个小小的考验。”她笑了，“当然，我没法预知这个借口竟然会弄假成真。不谈这个了。你表现如何？”

　　我把我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康斯坦姨妈（是的，甚至包括维多利亚的身体状况）。

　　“有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我猜测，“比如，语气不够和善？”

　　“我时常教导你要理性，不能带有偏见。但有时候，”她承认，“一些偏见也没什么坏处。”

　　“我伤害过她的父亲。”我提醒姨妈。

　　“在她的父亲想谋丨杀你的时候。确实。”康斯坦姨妈示意我把炉火拨旺一点，“那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动机，我认为你的应对没有问题。”

　　她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我有没有给你上过爱情课？”

　　“很多次。”我无奈地说，“而且，现在是不是为时过早？”

　　“既不嫌多也不嫌早，永远都是如此。”

　　她咳嗽了几声，眼睛惊人地明亮:“我应该和你提过，你母亲艾琳在纽约州读书时有很多追求者。有一个叫洛文·里奇曼的年轻人，他是我们房东的亲戚——我想，大概是侄孙——已经过了近四十年，我对他仍记忆犹新。”

　　“他比我们小，那时来纽约州上中学，寄住在亲戚——也就是我们的房东太太家里。当时只记得是个性情活泼的孩子，总爱围着我们打转。他待了半年就离开了，几年后再次来访时，已经长成一个不错的青年，我几乎认不出了。他对你母亲极体贴周到，艾琳似乎也挺喜欢和他作伴——”

　　“可是维多利亚和她丈夫看上去感情不错。”我以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打断她。

　　“不错，我当时也以为洛文是真心对待艾琳。”姨妈有意停顿了一下，“直到后来我发现他父亲留给他的巨额债务。我在信里劝艾琳慎重考虑，当我再次回到纽约州时，那个年轻人已经不见了。”

　　“我也要提防身边的每一个男性？甚至是麦克？”

　　姨妈那种洞察一切的眼神几乎令我心虚:“现在让你可怜的姨妈享受一会儿身为病人的特权吧。为我读一段书，好吗？”

　　我选了《艾格尼丝·格雷》的最后一章，并不很长。当我读完时，康斯坦姨妈说:“在勃朗特姐妹的时代，女性的工作机会并不多。”

　　我安静地等待下文。

　　“但现在不同了。琼，你会成为一个优秀的校长。”

　　我下楼时遇见了前来看诊的麦克威廉斯医生，他把我拉到一旁，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建议蒂尔先生去请波士顿的名医。”

　　“我们信任——”我想了想，又改口道，“情况这么不容乐观吗？”

　　“很不幸，是的。但还是要抱积极态度，好吗？保持房间温暖，尽量让病人感到愉快舒适。我会让麦克明天过来帮忙。”

　　我道过谢，送医生离开大宅。经过餐桌时，我看到桌子上有一大摞未拆封的信件和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报纸:这几天应该没人有心情和精力去处理这些。

　　我在餐桌旁坐下，拿起一张报纸翻看。翻着翻着，我的手指停住了。

　　几分钟后，我敲了敲起居室的门。

　　“……父亲？这里有些你需要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