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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   人的习惯实在是一种顽固得可怕的东西,一旦确定下来,就再也没有改变的机会。我当了近十年的琼·温赖特,这十年间在康丝坦姨妈教导下养成的语气习惯,现在大部分都还完完整整地保存着。康丝坦姨妈那时是我的监护人,不谦虚地说,我很像她,尽管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后来,我又成了琼·蒂尔。在此之前,蒂尔先生对我来说只能算是一个熟人,我对他的全部印象就是他在饭桌上与康丝坦姨妈针锋相对的辩论。但那个难忘的夏天过去后,我才发现,这个雇用我整理家族文件的人竟然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蒂尔先生性格强硬,孤僻冷漠,但在这些年的相处中,我渐渐发现他并非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毫无感情——他只是擅长于掩盖它们,无论是对我的母亲艾琳、我、还是他现在的妻子康丝坦姨妈。实际上,他内心深处的感情不比任何人浅淡——有画为证,那是一幅我学步时的肖像画,在我和母亲离开后,他将满心爱意化为笔触,根据记忆完成了这幅画。每一处细节都浸透着思念之情,我仿佛可以透过画布听见自己和母亲的笑声。

      那幅令我得以突破他的坚硬外壳,一窥其内心世界的画正挂在缅因州马波罗村一栋房子的墙上,这也正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我们正坐在火车上,很快就要抵达马波罗村。

      火车车身轻柔而有规律的抖动如摇篮曲般令我昏昏欲睡,康丝坦姨妈见状伸出一只手臂,让我枕着睡一会儿。

      我拒绝了,此刻我需要保持清醒,因为火车还有二十分钟就到站了。我回忆起第一次来马波罗时的情形:那时的我紧张又疲倦,最后直接在蒂尔先生的马车后座里睡着了,现在想来还真有些难为情。

      蒂尔先生——我的爸爸坐在对面,凝视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树木。显而易见,他的心情是很愉悦的,我可以从他舒展的眉眼中看出这一点。尽管他善于隐藏感情,但我们都得承认,我在某些方面继承了他的性格:我高兴或是不高兴时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表示,必要时也会露出他那幅强硬面孔。

      至于我性格的其它部分,则来源于母亲艾琳·蒂尔。在应邀来马波罗村整理文件时,阁楼里那些笔触温柔的手写信件就已经深深打动我,使我喜欢上了这个天性善良的女人,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当然,她也和她的好友康丝坦姨妈一样,有着冷静自若的特质和对事物独到的见解。

      母亲在二十年前的一个雨夜从悬崖上跌落,不久后殒命。凶手——或者说是肇事者,是小她六岁的弟弟伊诺克·卡兰德,也就是我的舅舅。接下来的十年,为了保证我的安全,我被送到波士顿和康丝坦姨妈一起生活,卡兰德先生的真实面目也一直没有被发现。直到十年前,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马波罗村整理文件——卡兰德先生几乎马上就认出了我,并在我发现自己的身世后,企图用和十年前同样的手段伤害我。

      幸好悲剧没有再次发生在我身上:爸爸及时出现,以一个简单的指令救回了我的性命,卡兰德先生则跌落深涧,丧失了行走和说话的能力。

      事后不久,卡兰德一家便搬去了德国的一处温泉疗养胜地,他们现在过得不错。我想,我应该再也不会遇见卡兰德家的任何一个人了。

      火车缓缓停下,我将思绪从记忆漩涡中抽离出来,回到现实。雇来的马车夫已在车站等候多时,我们从架子上搬下行李,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我都在和康丝坦姨妈讨论我在和丽山女子学院的见闻,爸爸偶尔插一两句话,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听着。康丝坦姨妈说,她为我骄傲——我猜爸爸也有同感,只是从来没有明确表示出来罢了。

      沿途的风景很美,尽管我每年夏天都会来马波罗村,但再次看到还是不免要感叹一番。正值盛夏,群山间的草木尽情展示着它们蓬勃的生命力,泉水淙淙流淌,中间夹杂着鸟儿高高低低的鸣叫声——举目望去,满眼翠绿,一派生机。

      不久,马车便在山上的大宅子外停下了。系着围裙的管家巴沃太太出来迎接我们,她脸色红润,身上有一股面包和黄油的香气,与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她时看到的那个面色苍白、神情惶恐的妇人截然不同。

      巴沃太太先我们一步,在一星期前就抵达了马波罗:那是为了看望她的父亲,顺便把这栋半年无人居住的房子打扫干净。她的确是个出色的管家,从一尘不染的楼梯扶手到摆在餐桌上的鲜花,无处不透着干净整洁的气息。

      我们上楼去放行李,整理房间。我仍住在第一次来这里时住的房间里,爸爸和康丝坦姨妈则住在主卧室。一切都没什么太大变化,唯一的改变是爸爸不再紧锁的画室:如今每一个从它门前经过的人都能看见那幅描绘我和母亲的大型油画。也许,这意味着爸爸不再隐藏躲避,而开始向这栋宅子里他爱的人敞开心扉——这是个好现象,而我也乐于看到这种改变。

      康丝坦姨妈正蹲着打开一个箱子,当她站起来时,身子晃了晃。她用手按住额头,闭上眼睛。

      “怎么了?感觉不舒服吗?”我问道。

      “没事。”

      “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爸爸指出这一点。

      “可能是晕车。”康丝坦姨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对我说,“琼,你可以扶我到那张椅子上吗?坐一会儿应该就会好起来了。”

      即使是在她办公室里阴影错落的会客区,我也没见她说过这么模棱两可、充满不确定的话。看来康丝坦姨妈的确觉得很不舒服,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扶着她在那把扶手椅上坐下。

      “你需要医生吗?”

      “不、不用。”康丝坦姨妈回答道,这回她的语气强硬多了,“吃晚餐时再上来叫我吧。”

      爸爸点点头——尽管他们两人都非常有主见,但爸爸永远是屈服的那一方,有时他甚至很享受这种感觉。

      接着,我们就下楼去看巴沃太太准备晚餐的情况了。

      ————

      巴沃太太正在给一只鸡涂抹酱料。见我们进来,她点头致意,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

      “这是鸡舍里的鸡?”爸爸问。

      “不是。”巴沃太太抬起头,朝我笑了一下,“一位老朋友送来的。”

      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容,但又很快将这个想法打消了:一个在弗吉尼亚州忙得脚不沾地的人,实在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

      “说到老朋友,”爸爸开始挽起袖子帮巴沃太太拌沙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维多利亚·卡兰德搬回来了。”

      我和巴沃太太对望了一眼,显然都希望自己听错了,可彼此脸上惊讶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这件事的真实性。

      爸爸端详着我,似乎很满意这句话所收到的回应。然后他收回目光,解释道:“她抵达马波罗后给我写了一封信,信里向你提出邀请——邀请你去山下的卡兰德家。”

      “她为什么要回来?”我问。

      维多利亚·卡兰德是卡兰德先生的女儿,也正是我一小时前还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表亲之一。她现在应该徜徉在德丨国上流社会的社交场中,享受着追求者们的殷勤吹捧——而不是出现在这个将她困了十五年的偏僻乡村,向她素昧平生的表妹提出一个奇怪的邀请。所以,我问这个问题的理由的确是很充分的。

      “我也不知道。”爸爸低下头,开始给土豆削皮,“找到答案的最佳方式就是亲自做一次拜访。当然,选择权在你手中。”

      我做了个深呼吸,在心中反复默念康斯坦姨妈常说的一句话:“凡事都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你希望我接受吗?”

      “维多利亚·卡兰德不是她的父亲。”爸爸很有耐性地解释道,“她没有理由、也没有机会伤害你。我想一次拜访是无伤大雅的。”

      “所以答案是肯定?那好,我会去的。”

      “现在,去叫你姨妈下来吧。”

      我小跑着上楼,满心期待着姨妈对此事的看法,以至于在那张扶手椅前停下时仍然喘着气:“康斯坦姨妈?晚餐准备好了。”

      没有回答。

      我凑近了一些:“姨妈?”

      仍然是一片沉默。我的心脏仿佛瞬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攥紧,周围的空气凝重起来,我甚至无法呼吸,只能扶住身侧的墙面以求支撑。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这么告诉自己,尽量镇定下来,伸出一只手去探康斯坦姨妈的鼻息。一秒钟——对我来说像一百年那么长的一秒钟后,我感到掌心处有轻微的气流。

      我松了一口气,只想就地蹲下——但我现在还不能这么做。康斯坦姨妈呼吸困难,脸色苍白,这显然不是熟睡的迹象。她需要医生。

      打定主意后,我积攒起余下的力气,冲向走廊去求救。我不知道自己具体说了什么,仿佛真正的我正高高悬浮在某个地方,以超然的视角注视着发生的一切,而下面的这个“我”只是一具空壳。

      爸爸转身冲出大门,我则一下子失去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上。木板的冰凉顺着小腿蔓延到全身,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伸出一只手指碰碰脸颊,感觉又冷又湿,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继续坐在那儿,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过去后,我听见身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一个人蹲下来,伸出手臂晃了晃我。

      “琼,起来吧。”

      是爸爸。我顺从地站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身后的门敞开着,我可以看见躺在床上的姨妈和正在打开医药箱的麦克威廉斯医生,还可以听到他对身边某个人的嘱咐:“麦克,去陪着琼小姐,需要帮忙时我会叫你。”

      一个面带忧色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圆脸,淡金色头发,坚毅的眼神——不会有错的,这正是我十二岁那年在马波罗认识的好朋友奥利夫·麦克威廉斯(我们通常叫他“麦克”)。自从一年前他在弗吉尼亚州的诊所找到一份工作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只是以两个月一封的频率保持着通信联系。

      在上一封信中(这是一封大约三页的信),他抱怨了拉丁文病名的复杂以及诊所不合理的出诊制度,其余的篇幅都在问我的近况,压根没有提到他的暑假计划——一个词也没有。我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会继续焦头烂额地周旋在病人和雇主之间,和去年一样,把整个夏天浪费在那愚蠢的诊所工作上。不过,很显然,今年他并没有这么做。

      对康斯坦姨妈的担忧暂时压过了重见老友的惊喜。我整理好裙子,和麦克握了握手。我竭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自若,但这些努力显然无济于事:那不住颤抖的双手和煞白的脸色出卖了我。麦克注意到这一点,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我感到心里安定了不少。

      几秒钟后,麦克松开手,以医生式的命令口吻对我说:“跟我来,你需要吃点东西。”

      “温赖特小姐——”

      我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康斯坦姨妈。以前我和姨妈一起生活时,跟她用的是同一个姓氏“温赖特”。

      麦克生硬地换了个称呼:“呃,蒂尔太太。她正在发高烧。也许是肺炎,但在这个季节肺炎不太常见。如果只是普通流感加上旅途劳累,也不至于会晕过去。”

      他打着手势,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他停下来,紧张地瞥了我一眼。

      “你没事吧?哎——”麦克手忙脚乱地递过来一张餐巾,“别哭了,你姨妈不会有事的,真的。”

      我接过餐巾擦了擦脸,看着麦克手足无措的模样,突然感到有点好笑。

      “看来诊所也没治好你笨手笨脚的毛病。”

      他笑着把一碗土豆泥拉到面前,握着勺子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地说:“费拉先生非要我用这个夏天把他的诊疗记录整理成册,我带了一箱来,你可以帮我看看吗?”他吞下一勺土豆泥,补充道,“毕竟你那么擅长整理文件。”

      我瞪了麦克一眼,但不得不说,感觉好多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知道桌上这只烤鸡是我送的吧——猜猜我上山时看见谁了?”

      “维多利亚·卡兰德。”

      麦克从桌子另一端望向我,吃惊得几乎忘记了手上的勺子。

      “她写了一封信,邀请我去山下的宅子做客。”我顿了顿,然后说:“父亲答应了。”

      麦克无法理解地摇摇头:“这就是他一贯保护你的方式?”

      他的语气中不乏讽刺,但我决定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出来。

      “当有什么事情发生时,他更希望我敢于面对,我猜。”我了无食欲地握着叉子,“而不是一昧逃避。”

      “如果是这样,那当年他自己为什么要去当逃兵呢。”麦克低声说道,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意有所指。

      “他这个人身上费解的地方很多。”我回答道,同时悄悄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感到很不自在。父亲在南北战争期间当了逃兵,这也是他在马波罗风评不好的原因之一。相认十年来,我与他之间日渐培养出来的亲情已无比坚固,然而这个问题却总是梗在我们之间,时常让我疑惑不解。

      麦克问出这句话后,饭桌上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安静。我们都埋头吃着东西,没有做更多的交谈。

      离开餐桌时,麦克为了活跃气氛讲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笑话,我很想迎合着他的意思笑一笑。

      可是我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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