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向海》没铭

3、第 3 章

　　小牙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很爱看书的，可是家里没有什么给自己读书的机会，那些想法也就在日复一日的繁琐生活里蹉跎掉了。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攒够了钱可以去坐船看海。

　　小牙很久没有这么兴奋了，他觉得自打记事以来就没有这么兴奋过。他攥着一张被汗濡湿的皱巴巴的船票，在渡口登上了那艘不同于自己小时候见过的大船。

　　只是他没有想到坐船是件有些煎熬的事，他在狭小的空间内被浪晃得想吐，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吐了一大场，把晚上吃的自助餐全吐了出来。

　　小牙决定出去走走，他绕着围栏走了半圈，看到了夜色中的海。那是一种安静的深蓝色，卷着盈盈月光，一浪一浪地向他扑过来。

　　这就是舅舅说的海。

　　小牙想起了自己离开高中的那天晚上，拎着箱子蹲在马路上抬头看到的天空，也是一样的深蓝色，缀着不明显的月光。

　　他觉得舅舅说的不对。

　　天空并不是抬头就能看到的，太多个夜晚他弓着背算钱的时候抬头只能看到陈旧的天花板。

　　天空和海很像，那么飞机和船也应该是很像的。

　　小牙想回去告诉舅舅，我二十一岁了，我看到海了，它跟你说的不一样。

　　他靠着栏杆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隔层里有一张破旧的小纸片，写着几串数字。他在手机里输入了电话号码，临到拨通却又停下了动作。

　　“你好。”有脚步声停在他边上。

　　小牙迅速将手机屏幕朝下闷在裤子上，抬头看向那个女人：“有什么事吗？”

　　“虽然栏杆很坚固，我还是建议你不要靠着它坐，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站起来可能会头晕栽进海里，”女人笑了笑，“你脸色不太好，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小牙说，他下意识要撑着地站起来，转念一想又收回手，“我只是想坐会儿。”

　　“建议我在你边上坐下吗？”她笑着说。

　　“你坐吧。”小牙看着她说。

　　女人坐下的时候一头蓬松的卷发散了几缕在小牙的耳边，有股很香的洗发水味，小牙有些尴尬地往边上挪了挪。

　　“你要打电话？”那女人问。

　　“嗯，”小牙点点头，犹豫片刻又说，“你能借我一下手机吗？”

　　“可以，”她答应得很快，“如果你允许我在这抽根烟的话。”

　　“你抽吧。”小牙也回答得很快。

　　女人笑了笑，从放在一边的包里拿出手机递给他，看着他有些慌乱地接住手机，磕磕绊绊地输入一串数字。

　　小牙手停在拨通键上，心里两个声音翻江倒海地辩论了一大场，尚未分出胜负，就见一只涂了指甲油的纤细手指替她按了下去。

　　“喂！你……”小牙转头瞪着她。

　　“要打就打，别把我电耗没了。”她轻飘飘地吐出一口烟雾。

　　小牙提心吊胆地听了半天，终于有人接通了电话，却不是舅舅的声音。

　　“找谁？”听着像个年轻人。

　　“你是谁？这号码不是你的。”小牙皱紧眉头。

　　“你找我爸？”那年轻人一副公鸭嗓，“他死了，现在这号码传给我了。”

　　小牙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死了……”

　　“对，”公鸭嗓有些不耐烦，“都死了大半年了你才来联系。”

　　“怎么死的？”小牙问。

　　“被骗进传销窝了，翻墙出来的时候摔死的。”公鸭嗓还在说着些什么，小牙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了，“臭老头子一辈子也不知道正经赚点钱……”

　　女人从他手里拿过手机挂了电话，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

　　小牙感觉胃里有东西翻涌着要出来，他连忙爬起来，头重脚轻地趴在栏杆上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吐出来，能吐的早就吐完了。

　　女人也站在他边上，一手扯着他背后的衣服，叼着烟说：“我就说吧，刚刚要是没我抓着你就该栽进去了。”

　　小牙没说话，等视线清晰之后擦了擦嘴，蹲下来仰头看着天。今天农历十六，月亮又圆又亮，海上空气好，还能看见不少明明暗暗的星星。他又朝前看了看一望无际的海，卷着温吞的浪，泛着漂亮的光。

　　女人说：“坐会儿吧，蹲着多难受啊，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我抓着你。”

　　小牙就坐下了，看着重新在他边上坐下的女人问：“烟还有吗？”

　　“没了，”女人摇摇头，晃了晃夹着烟的手，“这是最后一根。”

　　“这根也行。”小牙说。

　　“给。”女人把烟递给他。

　　小牙还是不会抽烟，吸进去了不知道怎么吐出来，闷在口腔里被咳得死去活来，没等他缓过劲来烟就烧完了。

　　小牙就开始哭，越咳越哭，越哭越咳，狼狈地捂着脸，一声不吭地流眼泪。

　　他想起来那些别人家的小孩都去上学，而他跑到河岸边看船的日子。他问舅舅船要去哪里，舅舅说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跨过山，穿过楼，一路向海。

　　他想起舅舅那双难看的手，干瘦黝黑，指节突出，分开五根手指朝他晃晃，说回家吃饭了。

　　女人在边上安静地看着小牙哭，等到小牙终于有点要停下来迹象的时候在包里找出了一包纸巾，拿出一张递给小牙。

　　小牙接过纸擦干净了脸，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依旧是很安静的深蓝色，明月高悬，皎皎照世。

　　小牙把那团混着眼泪鼻涕的纸巾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转过头说：“我结过婚，还没有离，虽然也没有领证，我老婆……”

　　即使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依旧有点不习惯这个称呼，磕巴了一下继续说：“我老婆生了一个儿子，皮肤很黑，像她。”

　　“嗯，”女人歪头看着他，“然后呢？”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小牙说。

　　女人没说话，张开双手把他包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小牙慢慢回应了这个拥抱，他侧身姿势别扭地环上女人的腰，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很香，是一种成熟女人的香味。

　　“幸苦了。”女人小声说。

　　“我不幸苦，”小牙说，“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没有什么幸苦不幸苦。”

　　“好，”女人想了想说，“那么你已经很努力了。”

　　“也没有。”小牙说。

　　“你跟我抬杠呢？”女人笑了。

　　“没有，”小牙说，“我只是想，一会儿站起来的时候，你别抓着我了。”

　　“嗯？”

　　“如果要栽的话，就让我栽进去吧。”

　　女人动作顿了顿，开玩笑说：“你会游泳吗？”

　　小牙说：“不会。”

　　“哦，”女人说，“那你是要寻死啊？”

　　“不是，”小牙声音很轻，“我这辈子就为了海，到这里就可以了。”

　　女人叹了口气：“过了这片海还有下一片海，你怎么知道你要去的就是这片海呢？”

　　“因为它是我看到的第一片海。”小牙说。

　　“别栽进去，”女人说，“我不想看着人死。”

　　小牙沉默了一会儿，接受了她这个说法，然后说：“我不知道活着还能做什么。”

　　“回去看看，或者继续往前走。”女人说。

　　“好。”小牙紧紧抱了一下她，然后松开手站起来，走进了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