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向海》没铭

2、第 2 章

　　小牙二十岁了。

　　他在一家土菜馆里做服务生，店长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带着一个女儿，两个人都很好。

　　这实在是一家很小的店，店长负责做菜，她女儿负责收钱，小牙负责端盘子洗盘子。

　　他被贴在店门口包吃包住的招聘公告留下了，在这一待就是三年。手指被洗洁精泡得皱巴巴的，手掌也已经有了茧。他想，这是成年人的手了。

　　他住的员工宿舍就在店后面，跟厨房只隔了很窄的一条过道，因此他的房间也沾了些味道，尤其是房门，一股擦不干净的油腻味。

　　头两个月小牙回房间睡觉的时候都会干呕，后来习惯了也就好了，店长对他已经足够好，他再提要求就显得很不识抬举。

　　小牙一直没有忘记舅舅说的话，他一定要快点去看海，隔三差五就会拿出钱包数一数攒下的钱，用一根削得没半根手指长的铅笔在柜子后面的白墙上计算自己还要端几年盘子才能去做船、去看海。

　　只是还没有到那一天，店长就把他叫到厨房，在油烟味里对他说：“小牙，做我女婿好不好？”

　　小牙无措地往门外看了眼，店长的女儿慌忙错开视线，跑走的时候还被地上的拖把拌了一下。

　　“我不放心外面的男人，”店长笑着抹了把汗，继续翻炒锅里的菜，“你在阿姨这儿做了三年了，我觉得你是个好小伙儿，我女儿也挺喜欢你的，你们年纪也差不多了，早点成家是好事。”

　　小牙在裤子上蹭掉了掌心的汗，含糊地说：“阿姨，我觉得我配不上……”

　　“瞎说！”店长是个粗神经，扯着嗓子笑骂道，“我看看你长得又好看，干活也利索，明明很好啊！”

　　小牙感觉头顶不断有汗流下来，他小幅度退了一步，离那口冒火的热锅远了一点。

　　“我女儿不是也挺漂亮的嘛，就是皮肤黑了点，这个随我，也没有办法的，”店长炸起来的一头卷发油光发亮的，跟着火光跃动着，“你和她都没什么文化，也做不了别的事，我们这样的人家，终身大事就要早点定下来，再耽误就没有了。”

　　“阿姨……”小牙感觉那火烧到了自己心里似的，风一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那点绿茵被烧得焦黑。

　　店长回头冲他笑：“我都想好啦，你们今年结婚，明年就给我生个孙子，我年纪大了，手腕也有老毛病，就退休给你们带孩子，接班的新厨子都找好了，我们老家那儿的一个邻居，来这里混了半年了，卖我个面子，过几个月就跳槽过来。”

　　小牙看着厨房为了通风大开的后门，那条窄窄的过道后就是他的房门，把手常年都是黏糊糊的，一股令人作呕的油味。房内立柜那个锁上的抽屉里有他的钱包，里面放着他攒下的所有钱。

　　还不够…还不够…

　　还不够他做船去看海。

　　小牙双手背在身后，捏紧了拳头，努力勾起唇角，他在滋滋的油锅炒菜声里听到自己笑着说：“好。”

　　小牙和店长女儿的婚礼在三月末举行，没有回她们的老家，只是歇业一天，一家人在店里一起吃了一顿饭，硬菜很多，店长忙出了一脑门汗。

　　那个女孩化了妆，劣质的化妆品味道有些刺鼻，脸上像刷了白漆，口红边缘涂得很粗糙，还沾了一点在门牙上，笑起来有些吓人。

　　小牙没提醒她，努力吃下了半碗饭，中途借口酒喝多了去厕所趴在洗手台上干呕了一次，用冷水冲了把脸，直起身的时候被汗浸湿的衣服黏在后背，痒得他脑袋发晕。

　　饭后小牙被搀扶着回了房间，不是厨房后那间油腻的屋子，是店长给他们准备的新房，门上和床上都贴着红色的喜字，床单被套和枕套也是红色的。小牙躺在上面，恍惚感觉把它们染红的不是颜料，是自己的血，而他必须游过这血池才能看到他的海。

　　女孩还没卸妆，她觉得自己化了妆的样子比平时好看，这会儿打了盆水忙前忙后地替小牙擦脸擦身子，正要解开衬衫扣子的时候被小牙抓住了手腕。

　　“你出汗了，让我帮你擦一擦。”她说。

　　小牙想翻身下床，只是浑身使不上劲，最后滚落在地上，他太瘦了，这一摔摔得肋骨生疼。

　　“哎，你小心点！”女孩蹲下身来扶他。

　　小牙避开她的手，捂着脸缩成一团，颤抖着呜咽，他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女孩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僵在原地没动了，好半天才缓过神，问：“你什么意思啊，说明白。”

　　“我不喜欢你，”小牙抽抽噎噎的，“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两个人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小牙哭完了就咬着牙爬起来，一路扶着墙走进厕所把自己锁在里面，看着镜子里满脸泪痕的自己终于吐了出来。

　　小牙和女孩谁也没有把这事往外说，两个人在店长面前勉强演一对不合格的福气，回了家房门一关谁也不理谁，互相把对方当空气。

　　那只旧钱包跟着小牙搬到了新房，小牙依旧隔三岔五就数钱，还差一点，他想着，还差一点，最多再过一年，他就能走了。

　　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在几个月后被打破了，女孩红着脸，她的肚子已经遮不住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吃多了，而是一个真正孕妇的肚子。

　　店长开心得不得了，让老家的邻居接替了她的位子，每天就照顾自己的女儿，母女两个对这个小生命都充满了期盼。

　　小牙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会儿，被店长调侃了几句，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又收钱又端盘子，忙得整天脚不沾地，忙得他好长时间没数钱包里的钱。

　　终于，那个孩子出生了。

　　小牙跟店长在产房门口焦急地等了半天，总算等到有人出来说：“生了，是个男孩儿！”

　　店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抓着他的手激动地说：“男孩儿，是男孩儿啊！小牙，你有儿子了！”

　　小牙僵硬地笑了笑，抓皱了自己裤子，十一月的空气冷到他光是牵动嘴角就耗尽了所有力气。

　　“挺好，”小牙点点头，“挺好的。”

　　那小孩皮肤像他妈妈，有些黑，店长开玩笑说：“真是一点都不像小牙，还好是个男孩儿，黑就黑了。”

　　小牙看着那团小小的生命，也笑了，他说：“你们给他准备了这么久的东西终于能派上用场了，我回去取来。”

　　“哎，好！”店长顾不上他，匆忙摆摆手，“快去快回！”

　　小牙看了一眼床上有些虚弱的女孩，母亲的新身份让她多了一份与以往不同的气质。该怎么形容，小牙觉得自己书看少了，一时之间找不出一个形容词。

　　等他跨出病房的门，穿堂风掠过额前发丝的时候他想起来了，那个词叫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