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奔向海》没铭

4、第 4 章

　　小牙身边的依旧是那个行李箱。那个箱子已经很破了，充满了岁月的痕迹，从一个时髦的新款行李箱变成一个过时的老古董。

　　小牙还是没有扔掉它，这个行李箱是他爸妈买给弟弟的，为了弟弟参加一个夏令营特地买的，小牙出门的时候把它偷过来了。

　　他当时想象着自己会带着这个漂亮箱子开启美好生活，可惜后来的日子从头到尾都没顺过意。

　　小牙十六岁出门，到现在二十一岁，已经过去五年了，他上过学，打过工，结过婚，还看了海。

　　他蹲在路边回想这五年，感觉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只是现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舅舅让他去看海，他看了，看完了，现在呢。

　　小牙从小就是个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么样的小孩，他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在饭店打工的时候，看到过不少小孩说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小到拥有一柜子漂亮衣服，大到成为有名的科学家。

　　小牙麻木地接受生活的安排，麻木地活到二十一岁，麻木地看了海，麻木地完成了这辈子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目标，所以这会儿他蹲在路边，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了。

　　船上那个女人说回去看看，或者往前走，他想问哪里才是前，要怎么才算往前走，但他没有说出口。太打扰人家了，已经很打扰人家了，不能更打扰人家了。

　　小牙很喜欢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体面，精致，是认真过日子的味道。小牙知道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但他也同样知道自己不能喜欢她。

　　喜欢对于她那样的人来说是件浪漫的事，但对于小牙这样的人来说是虚妄的、恶心的、不够格的事。

　　小牙在空气里使劲嗅了嗅，是城市的味道，繁忙庸碌，带着很浓很浓的痛苦，是人间的味道。

　　可他依旧不愿意回家。所以他只好向前走。

　　小牙沿着一个方向走，走了很久很久，饿了就去买一个最便宜的包子，渴了就去找免费的水，没钱了就停下来打工。他不再去数钱包里有多少钱，那张破旧的纸片在某一个雨夜被打湿，彻底烂掉了。小牙捏着那团纸浆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终于把它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他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回头。

　　然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身体出问题了。

　　他累得很快，肚子总是疼，整个人瘦得干巴巴的，稍微大点的风吹起来他就走得吃力。应该是生病了，他想，但是他并不打算去医院。

　　他还要往前走，他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他拖着那个破旧的行李箱狼狈地赶路，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非常不体面，跟街边露宿的乞丐只有一个区别——就是他手里的那只行李箱。

　　某一天他被几个年轻人推搡着进了一个小巷子，挨了顿揍，失去了他唯一能和乞丐区别的那只行李箱。

　　但他一点也不难过，他只觉得疼，好疼好疼，疼得他在那条脏污的巷子里躺了一整个晚上才站得起来。他重新走回街上晒到太阳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了那只拼死护在身下的钱包。

　　小牙觉得实在太累了，他看起来那么疲惫，好像随时都要摔倒，却还是不想停下来，还是继续往前走。

　　等到实在累得不行了的时候，小牙终于在路边坐了下来，他看着来往的人群，有一下没一下的眨着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伸手拉住一个路过的人。

　　那是个中年女人，挎着一个山寨的奢侈包，皮肤很白，看上去过得还算滋润。

　　小牙轻轻拽着她的衣服，问：“我能去你家洗个澡吗？”

　　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那双市侩的眼睛来回打量了他很久，久到小牙以为要被拒绝的时候，听到她说：“行。”

　　小牙很高兴，他跟着那个中年女人回了家，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了一通，涂了两遍沐浴露，冲了三次洗发水，他终于觉得自己也有一点香了，拿毛巾把自己擦干净，对着那身脏衣服犹豫起来。

　　衣服是可以卖钱的，不能卖钱也能当抹布使，何况那堆衣服底下还摆着一只钱包。里面已经没有多少钱了，他没数过，但最多不过三十块。

　　小牙把那堆衣服洗干净了晾在阳台上，烈日当空，没几个小时就把还在滴水的衣服烤干了。小牙抱起那堆衣服正要找地方放的时候，脑海里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

　　那是他的小时候，有人对他说：“收下来的衣服不要皱巴巴地堆在一起，要折好放进衣柜里。”

　　于是小牙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将他们放进卧室的衣柜里，连同那只最多只剩下三十块钱的钱包。

　　然后他终于不再放轻动作，而是脚步如常地拧开门走了出去，他还是没有回头，他依旧不爱回头。

　　小牙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浑身赤.裸，他想，要是再有人问他要东西，他只能把自己剖开来挖出内脏了。

　　他放眼望去，居然都是没穿衣服的人，赤.条条地行走着，没有人脸上有一丝羞耻。他不解，打算找个人问一问，他拦下一个年轻女人，问：“这是哪儿？”

　　“哦！”女人颇为愉悦地打量了一下他，“你是新来的吧？”

　　“是的。”小牙说。

　　“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女人语气亢奋，说话的腔调很夸张。

　　小牙不知道这个看起来脑子有点问题的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里，不喜欢大家都不穿衣服在街上走，他问：“怎么离开这里？”

　　“为什么要离开？”女人不解，“这里不好吗？你那么幸苦才来到这里。”

　　“我不幸苦，”小牙说，他不想跟一个陌生人过多解释，“我要离开。”

　　“好吧，”女人耸耸肩，“虽然我也不知道怎么离开，不过你往东一直走，总能越过这里的。”

　　“谢谢。”小牙和她告别，又开始往东走。

　　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起来，肚子不疼了，也不再容易疲惫，这种感觉让他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甚至开始哼一首忘了叫什么名字的歌。

　　“嗨。”

　　小牙立刻闭上嘴，转过头去看边上的男生，有些警惕：“怎么了？”

　　“你一个人吗？”男生问。

　　“嗯。”小牙点点头。

　　“你要去哪儿？”男生问。

　　“往东走，离开这里。”小牙说。

　　“那我们一起走吧。”男生说。

　　小牙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男生很会聊天，一路上拉着他天南地北侃侃而谈。

　　“你过来之前最后见到的人是谁？”男生问。

　　“我妈，”小牙说，“我也没想到居然会是她。”

　　“啊，一般人见到的好像都是父母亲人。”男生说。

　　“你也是吗？”小牙问。

　　“对，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我爸。”男生说。

　　“我没见到我爸，他不在家，”小牙想了想，“弟弟也不在家，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你还有弟弟？”男生说，“那你想他吗？”

　　“不想，”小牙摇摇头，“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爸妈。”

　　“为什么？”男生问。

　　小牙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家里没人喜欢我，都喜欢弟弟，只有舅舅会陪我玩，爸妈只会让我帮忙干活。”

　　“啊，”男生语气低落下来，像是在为他难过，“你就一直在家干活吗？”

　　“不是，我才不要整天挨打，我偷偷跑出去了，带着我爸妈买给弟弟的行李箱，”小牙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我去读了高中，虽然只上了一年学。”

　　“然后呢，你去哪儿了？”

　　“去赚钱，我舅舅让我去看海。我攒了四年，工资实在太少了，但是没办法，我找工作很困难，”小牙脚步轻快，干净蓬松的发丝跟着身体起伏晃动，“我还跟店长的女儿结了婚，我们三月末结的婚，她居然十一月就生了孩子，肯定不是我的。”

　　“当然不是你的，”男生笑着看他，“然后呢，你养孩子吗？”

　　“不养，我讨厌小孩，”小牙说，“我带着钱跑了，坐了很久的车，买了船票去看海。”

　　“那你看到海了！”男生大声说。

　　“是，很漂亮！”小牙也跟着乐，“只是跟舅舅讲的不太一样，我想告诉他这件事，结果他已经死了。”

　　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人都是要死的。”

　　“嗯。”小牙点点头。

　　“你有遇到过其他高兴的事吗？”男生问。

　　“还有什么比看到海还值得高兴的？”小牙问。

　　“比如喜欢的人。”男生说。

　　小牙想了想：“我读书的时候遇到过一个男生，他人不太好，但是帮我逃出学校了，后来在船上又遇到了一个姐姐，她很香很漂亮，被她抱着的时候我很舒服。”

　　“那么你喜欢他们吗？”男生问。

　　“什么叫喜欢？”小牙看着他。

　　“喜欢和他在一起，想要待在他身边，”男生说，“应该是这样吧，我觉得。”

　　“那应该是吧，”小牙说，“我喜欢被姐姐抱着，那个男生不在的时候我总希望他出现。”

　　“那很好，有喜欢的人很好。”男生拍拍他的头。

　　“可是我并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小牙说。

　　“人总是要分开的，在不在一起也没那么重要，”男生伸出一只手朝他晃了晃，“我听人说过，人的一生就像一只手。”

　　“嗯？”

　　“你看，”男生张开手指，摆在小牙面前，“五根手指，代表了五扇门。”

　　“五扇门？”

　　“家门，校门，婚姻，理想，还有最后的分别，”男生挨个掰着手指，“我忘记是听谁说的了，也许是胡扯，不过居然一直记得。”

　　小牙安静听完，说：“我走完了五扇门，那我还是很幸运的。”

　　“你觉得是就是。”男生说。

　　“那你呢？”终于轮到小牙问他。

　　“我啊，我只走了两扇门，”男生无奈地笑了笑，“我生病啦，身体不好，从小就在病床上躺着，躺了一辈子。”

　　“那可真够惨的。”小牙说。

　　“其实还好，”男生笑着说，“我遇到了很多对我好的人，这是很幸运的事。”

　　“哦，那确实。”小牙肯定地说。

　　“我们快要到了。”男生看着不远处高过天际的界线，对面雾气缭绕，看不清楚。

　　“好快啊，跟你说话时间过得特别快。”小牙说。

　　“有人陪着时间就会过得快。”男生说。

　　小牙点点头，看着男生停下脚步，小牙问：“怎么了？”

　　“忘记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牙。”

　　“小牙？”

　　“嗯。”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忘记了，我爸妈好像是这样叫我的。”

　　“有些奇怪，很特别的名字。”男生说。

　　“谢谢。”小牙没忍住笑着说，他第一次听到有人不觉得自己的名字很蠢。

　　“小牙，”男生说，“你很漂亮，笑起来更漂亮，希望你以后遇到很多值得笑的事。”

　　小牙盯着男生看了一会儿，仰头望向天空，那是很安静的蓝色，看不见太阳，却能感受到温暖的光。

　　小牙说：“我的愿望就是坐船去看海，因为我知道坐飞机很贵，我肯定坐不起，海和天很像的对吧，我去看海，就也能借着海看一看天。”

　　“海很大很大，天也很大很大，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我只是那么多人里的一个，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活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但也算是见过那么大的海和天了。”

　　“我最幸福的时候还是躺在河岸边的草地上，听着轮船的汽笛，舅舅在我边上说无聊的笑话。我爸妈总说他不着四六，但我很喜欢他，因为只有他喜欢我。他一辈子也没见过海，我替他见过了。”

　　小牙笑着抬头看向男生，风吹起他额前的发丝，露出漂亮的眉眼，站在那条离开的分界线前，小牙脑海里又闪过了很多回忆的片段。

　　晚上的马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挥着棍子，骂骂咧咧地让他离自己的铺盖远一点。

　　船上围栏边两个抱起一起的人，其中一个从包里拿出钞票往另一人口袋里偷偷塞了好几张。

　　去店长家里替她跑腿的时候，门前迅速闪过的人影和她女儿不安的眼神。

　　偶尔做梦惊醒，隔着寝室门上那一小块玻璃看到一个男生靠在门口，吓跑了来找茬的同学。

　　小辫子跟着脚步一晃一晃的小孩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丫头，早点回，别让我来逮你吃晚饭！”

　　小牙心想，啊，是了，原来自己故意记不清的是这个，原来自己真的没有一个正经的名字。

　　最后的最后又是那个凶巴巴的男生，大狗一样蹲在自己的床前，对着其实没睡着的自己小声说，你不用假装是男生啊，我可以保护你的。

　　还有那个和月光一样轻的吻，是呼吸触碰呼吸，是年少青涩的别扭，是被无力感压垮的颤抖，是极浓极重的不甘，和强迫着决定的放手。

　　小牙一只脚踏过那条线，那些碎片又迅速闪过，流淌到很深很深的角落，被新泥盖起来，又撒上了草籽，来年也许会长出一片草地，也许会有楼房盖在上面，也许将成为魁峻巍峨的山川，也许会被海水淹没，然后成为海的一部分，像镜子一样倒映出深蓝的安静的天空。

　　她奔向海的路途绕成了一个巨大的圈，海的那边还是海，一片片海被陆地隔开，季风和洋流卷着水汽来回奔波，总有一天海会相遇，她也会停靠在那片崭新的海。

　　或早或晚，我们终将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