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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巴黎旧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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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最后一天,冰球教练受邀去外地做赛事解说,提前给全队小伙子放了劳动节。徐冉以有题不会做要交流为由,把要往图书馆避难的韩沐拽了回来。
“你有什么题不会?”韩沐冷冷地看着他,“一哥都不会,我更不会了。”
“韩老师别谦虚,”徐冉拽着韩沐往停车场走,“进阶数学你是A*,A*啊,我见都没见过。”
这种夸张的赞叹听着就很讽刺,韩沐反唇相讥:“之前课上你给一道题讲出那么多解题思路,我也是闻所未闻,还要向你请教呢。”
“行,向我请教也行呀,走,回家请教。”徐冉把韩沐塞进车里,对他一笑:“图书馆多不方便。”然后啪地合上车门,把韩沐的怒火闷在了墨色的车窗里。
结果一到家,徐冉就又拽着韩沐往沙发上倚。韩沐倚沙发,他就倚着韩沐,拿出来的习题册和电脑整齐地摞在一边,简直成了摆设。韩沐推了推他,一看推不动也就由着他去了,心想你要是想这么交流,图书馆确实不方便。
王阿姨在厨房里忙活晚餐,徐冉枕着韩沐大腿看着窗外的天空由蓝到金,被夕阳晕染得很辉煌。大白兔蹲在落地窗前,对着玻璃外来做客的流浪猫炸毛,“哈”个不停一心捍卫自己的领地。
韩沐停了笔,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窗外来了两只猫,也都是一身白毛,但比大白兔细长纤瘦多了,其中一只的额头上横着一条不太规则的黑毛,而另一只的额头上是两个近圆形的小黑色块。
“你家来客人了。”韩沐一弹徐冉的脸蛋儿,对他说。最近因为徐冉闹别扭,他很少主动理他,不过这两只小猫长得实在很有趣。
徐冉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枕回温热的大腿上,懒洋洋地说:“哦,一字眉。”
这什么奇怪的名字。
“那另一只呢?”他问。
“什么另一只……”徐冉不得不直起身子来,这才看见额头上两个小圆点儿的那只,说:“豆儿眉。”再躺回去又离大腿根又近了些。
韩沐抬了抬腿,想赶他下去,他却不知羞地又往上移了移,说:“之前还有一只是他们的小姐妹,那只脑门上有一大块黑,有棱有角的。你猜叫什么?”
“……幼稚。”
“你猜啊,快猜!”徐冉枕着腿滚了滚。
“C,别乱动……”韩沐转过笔头来敲徐冉脑袋,敷衍他,“爆炸眉。”
“错!叫齐刘海。”徐冉说着自己就笑作一团。
韩沐也跟着笑了,他主要是笑徐冉。
徐冉笑完了,难得一脸正色:“他们都是大美的孩子,搬到我们小区之后,我和老徐一窝端,给他们都绝育了。后来大美被车撞死了,齐刘海被一位老太太收屋里去了,脖子上戴着好大一个蝴蝶结,不放他出来玩。”
“绝育手术你也能做?”
“公猫还行,割蛋不难。”
韩沐不自觉地有点头皮发麻,两腿交叠到一起去,过了一会儿又用笔头敲他脑袋:“起来。你家又来客人了。”
徐冉眼也不睁:“橘色的么?新来的猫吧。”
“不是,戴帽子的。”韩沐说。
然后门铃就响了,响了两声,那个戴帽子的女孩就自行闪了进来。
韩沐一蹬腿给徐冉甩了下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家多余安个门。”
徐冉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孩:“你来干什么?”
乔欢欢没了平时的精气神,耸拉着脑袋也不答话,直朝沙发上的两人走过来,走到跟前嗷一嗓子突然扑倒在韩沐腿边儿,扒着沙发仰头看他,眼睛通红,眼底乌青。
“你得救我啊!”
韩沐一贯春风拂面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但显得非常空洞。他默默从女孩手里夺过自己的衣角,腿往旁边挪了挪,问:“我吗?”
徐冉缩在沙发上,已经看傻了。
乔欢欢猛点头:“嗯嗯嗯!西娅说你和苏霁杭以前是同学……他过得还好吗?”
韩沐余光瞥了徐冉一眼,说:“最近……我不大清楚。挺好的吧。他也会用一些社交软件,你可以……”
“哦,都什么软件啊,我也看看。”徐冉板着脸掏出了手机。
“我都看了,一直看……可他只发作品不发日常……”乔欢欢声音低了下去。
“哦,她想问私事,只有你知道的那种。”徐冉胳膊重重搭到韩沐肩上,“我也听听。”
韩沐不再瞥徐冉了,盯着手里的模拟题,说:“日常……我也不大知道。以前我们也只是同校,同校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后来韩钊铭就把我带到国内……”韩沐握着笔的手颤了颤。
他差不多就是5年前的这个时候离开巴黎的。
那天巴黎在下雨,湿润而阴郁——那一段时期的巴黎总是在雨中。前一天还和苏霁杭约好下午放了学一起写作业——他几乎每天都和苏霁杭一起写作业,因为苏霁杭法语文法很差,写一个句子总是错漏百出,需要他帮忙。那天他乖乖上完了两节课,没有回答问题也没有走神,但是竟然被校长叫走了。校长说了很多表扬他的话,长大了他才知道那是成年人的一种体面道别。然后他被交到韩钊铭手里,韩钊铭带他上了飞机,他没问妈妈去哪了,但是韩钊铭跟他说:“Mon cheri,妈妈很快会来的。”他没有吃乘务长小姐拿给他的奶酪布丁,一直注意着旁边陌生女生的举动。他想可能那位女士坐错了位置,可能她一会儿就走。知道他看见乘务长小姐帮她扣好安全带,直到那位女士喝上了欢迎香槟,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其实妈妈不会来了。
徐冉拿过韩沐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捏了捏。
“那天在酒廊我碰见苏霁阅了,他叫我,我就跑了。我有什么脸跟他说话呢……最近我天天都做噩梦,都是因为我……”乔欢欢眼泪汪汪地看着韩沐,“那时候他应该……很伤心吧?他一句法语也不会,突然就到巴黎去……不会法语会被欺负的吧?除了你他也没有别的朋友了吧?他那时候,特别惨吧?”她这么一连串儿地问着,眼泪跟着一连串儿地掉,抽抽嗒嗒,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一场梨花带雨,把两个少年看蒙了。他们不知道女孩在难过什么,无奈对了个眼神。徐冉默默递上了纸巾,韩沐递上了靠背垫。
“给我说说吧……说说苏霁杭。”乔欢欢擤了把鼻涕,听上去像小象吹喇叭。
韩沐叹了口气:“他一直想学艺术。挺开心的、挺好的,很快就适应了,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喜欢他。”
“真的吗?”
“嗯。”韩沐坚定地点了点头,心说当然是假的。
苏霁杭来到那所学校,就和韩沐的离开一样突然。那年苏霁杭14岁,对法语一窍不通。到学校第一天,老师就把小学部的韩沐支给他做翻译,因为韩沐比他小两岁,平时又乖又绅士,又都是中国人,他们不担心欺凌问题。不过老师跟韩沐说的是给他找了个小语伴,为的是让他不要忘记自己美丽的母语。
总之从那天开始,韩沐就和苏霁杭捆绑到了一起。苏霁杭并不是一个好语伴,他排斥法语,搞得韩沐没法交差,为了糊弄老师帮他写了好多语法习题。在学校里,苏霁杭也不受欢迎,他不和任何人交流,也不对任何人友善。有一次,一个男孩发现了他书包上挂着的中国结,很感兴趣地向他询问,他则恶语相向,用英文骂了一大堆,然后班上的其他男同学就联合起来说他是喜欢蝴蝶结的娘娘腔,最后搞得全校皆知,连累韩沐成了娘娘腔的朋友。
韩沐本打算好好给他讲一讲做人的道理,但看到他的时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苏霁杭被浑身纹身、耳钉鼻钉脐钉一身钉的拉美裔青年推翻在地,听那位青年的bbq风味法语说,是因为苏霁杭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碰了他心爱的摩托车。
青年跨上摩托绝尘而去,韩沐拉苏霁杭起来,苏霁杭鼻涕眼泪流成了四条小河,他问韩沐,说就算他学不会法语,就算他被所有人讨厌,也不可能再回到中国去了对不对。平时苏霁杭是不迁就韩沐糟糕的中文听力的,但那一句他说得很慢。很慢,但韩沐还是没听懂。
韩沐问他是不是想家了,安慰他法国人最喜欢过节放假,相信他很快就能回去了。苏霁杭却说他没有家,说他爸爸死了妈妈已经改嫁。他从地上捡起书包,一直在用袖口蹭那个被弄脏了的中国结。他告诉韩沐这不是那种傻里傻气的蝴蝶结,他说这是很重要的人给他的,是很重要的祝福,而那个人大概他再也不能见到,再也不会送他东西了。
以上种种,韩沐看着精神崩溃的乔欢欢,觉得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些事才好。
乔欢欢不识好人心,非要韩沐“举个栗子”讲讲那些“挺好”和“开心”。
哪有什么开心呢?韩沐没办法,只好胡扯,说他俩总是周末一起去图书馆,一起看《丁丁历险记》漫画书——那是因为韩沐不想回家,不想跟韩钊铭的正妻还有哥哥韩泽共处一室;说每周都和苏霁杭骑车去冰激凌店,苏霁杭会请他一个吃开心果味的冰淇淋——那是他帮他抄写单词和写句子的微薄酬劳;说他俩沿着塞纳河慢跑——一点也不慢,因为当时韩泽找了几个小流氓追着他俩扔石头子……
徐冉放开了韩沐的手坐到一边去了。他捏了捏牛肉干的包装袋,骗两条傻狗过来,然后偷梁换柱地抓了几颗芥辣花生豆放茶几上。两条狗舔花了茶几也没够到豆子,就给在站架上荡秋千的鹦鹉使眼色。
徐冉抱着胳膊,冷眼看着眼前鸟狗一窝,互相帮助。
他现在很生气,非常生气。
小英看了看徐冉,歪着脑袋选中了比较大的一颗。太大了,她只好用鸟嘴往前拱。花生掉到地上两只狗就埋头争抢起来。
大头抢到了,嘴里呼哧呼哧地嚼着豆子,面目极其狰狞,把屋里的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芥辣很呛,大头一吃就后悔了。可惜他不小心咬碎的豆子上的面衣,弄得满嘴都是,想吐也吐不出来。
小英抻了抻腿:“靠。”扑棱着飞走了。
两个狗子蔫了,夹着尾巴躺回自己的小窝里。
“你欺负他们干什么?”韩沐捡了豆子扔徐冉。
“没什么。你们接着聊。”徐冉站了起来,往地下室去了。
韩沐又搜肠刮肚说了几件事,说到口干舌燥,乔欢欢还眨巴着眼睛等下文。
“你别哭了。”韩沐抽出两张纸巾来递给女孩,拍了拍她也站起身来,说,“我去楼下喝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