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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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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百年豪门,沈氏各代族长位比王侯。
现任族长沈释孑的父亲曾经是郑王朝的丞相,权倾一时,不过他英年早逝,留下了偌大的家业和一群并不成材的纨绔子弟,那个时候,作为上一代族长唯一继承人的沈释孑不过十四岁。
沈府宅子在雍京的正北方,不是特别的大,当然这是和在雍京城外镐水边上的沈氏祖宅相比,城外祖宅绵延十几里,地势依山傍水,风水上佳。城中府邸是三进的院子,在后面有一大片花园用来种植沈释孑出征西疆带来的一些奇花异草。原来那片花园只种花草不住主人,不过十年前,沈释孑夫人由于身体不好,喜欢到花园中修养,从那时起这片园子依照她的喜好建造出仿制她家乡样式的亭台楼阁,时至今日,这里已经成了沈释孑起居的正院。
郑王陵日立马于沈府正门外,缰绳紧紧握于手中。
其实他不喜欢来这里,这些年尤其是。沈府的大门建造的很有震慑力,即使人坐于马上,依然可以感觉到那股压力,有些无法喘气的感觉。原来他住在这里的时候,都是直接出入沈家的后花园,不过鉴于他今日的地位,他不能再走那里了。
雍京北部在风水当中算是极好,所以在这里建造府邸的人非富即贵,每家都是深宅大院。而沈府正门硬是比寻常的豪门正宅高出整整一个阁楼。建造的时候不用普通泥砖,而是采用太湖湖畔清泥烧制而成的金砖,硬如钢铁,亮如水镜。正面的大门用紫杉木,刷上桐油,黑亮的光,就像战场上最结实的盾。沈府的张扬不在沈释孑,在他出生之前,沈氏官邸已经建成近五十年了,不过这些年来,修缮很好,所以岁月并没有在这里留下过多的痕迹。
今日沈府大门洞开,门口挑起两个白色的灯笼,旁边挂着白色招魂幡,沈府几个小童身穿孝衣,恭敬的站在门旁,很安静。陵日的心有些乱,难道是沈释孑突然死了?但是他没有接到任何人呈上的折子说他去世。今天晌午,派来探病的太医院医正还说,前些天吐血的症状已经慢慢好转了,沈大司马甚至可以下地走动走动了。怎么傍晚他来的时候沈家已经是白灯高挑了?
陵日下马,向府门走过去,他把手中的缰绳交给了紧跟其后的内廷侍卫。这次他是微服出来,所以只带了一个护卫。门口有一个小童看见有两个人在沈家大门前面停住,其中的一个青衫布衣的公子在沈府正门下马走到了门口,于是赶紧上前,跪在了陵日的面前,口齿清楚地拦住了陵日的脚步。
这位大人,现在沈府上有丧事,我们家大人不见客。请大人留下名刺,等以后我们家大人登门致歉。
沈氏家法及严,沈家的下人不能在来客面前露出一点倨傲不敬,否册一律开革,所以沈府看门小童不问来人身份贵贱,一律尊称大人,态度必须毕恭毕敬。这一样在雍京颇为有名,都说沈府的规矩大如天,连教养出来的仆人都与众不同。
哦,敢问可是贵府夫人出殡?
陵日之所以这样问他,因为陵日知道在沈释孑醒的那一天,沈夫人逝世了。而此时沈府仿佛沉浸在一片悲恸之中,如此的隆重,所以让他以为是沈氏的夫人。
那个小童回答他。
不是,我家夫人早已经入土为安,这次是我家大人的挚友兵部参将林志林大人。
哦,这样。
姚文崇早在雍京北门出事的第二天就把那天夜里的事情程奏给陵日知道,陵日对于小童说出林志死了并不意外。所以也只是极淡的口吻回答了一句。可是他对于沈释孑如此大张旗鼓的为他办身后之事感觉意外,于是他接着问,那为什么大门洞开却不见来客?
禀大人,我家大人没有请客。我家大人重伤初愈,不能见外客。打开大门,是为了表示对林大人的尊重。过完今天夜里,明日一早,林大人的棺椁就要从这里发送,一直回林大人的老家了。
陵日突然心里乱麻麻的,说不清楚什么感觉,他问那个小童,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童抬头看了他一下,然后恭敬回答,不知。
那好,叫你们大管家沈禁出来,我有事找他。
是。
那个小童依然跪着拦住他,而后面另一个小童赶忙走进内府,却在没走几步的时候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沈禁。沈禁已经知道门外来了一位素衣公子,他怕是沈释孑的一些偶尔来访的贵客被门口怠慢了,赶紧到正门来。
陵日少年时代有一半时间是在沈府度过的,所以沈家原来那些下人也都认识他,即使没有说过话,至少看着他就能认出来。门外的小童则是这两年刚刚换上的,那些小童今年不过才十三四岁,而陵日继位这些年没有来过,所以都不认识他。要是在从前,门外的人一看是陵日,赶紧迎进府,不用禀传沈释孑。不过自从陵日登基至今日,他和沈释孑越走越远,沈禁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作为帝国主宰的陵日的时候,却在沈府正门看见了微服的郑王。
沈禁喝斥小童退下,迎着陵日走进沈家大门,在他想行君臣大礼的时候,陵日冷笑着阻止了他。
进去再说吧。
大司马呢?
沈禁恭敬的回答,在猗风堂,然后退后一步,依然用对待主人的礼数侍候陵日。陵日熟悉这里,他倒也不用旁人引路,径自走向内院。不过他走了两步,停了下来,转头看见沈禁依然停着没有动,倒是陵日贴身护卫跟了上来,沈禁让了一个人的位置。
沈禁,朕记得,猗风堂是沈家的正堂,任何人想要进去都要解下佩剑。你让朕的侍卫带剑跟着,不怕触犯你沈家的族规?
陵日还记得少年时候,有一次由于没有解除佩剑而直接进入猗风堂找沈释孑,结果被沈释孑训斥一顿,那是沈释孑第一次用极端严厉的口吻和他说话,让他印象深刻,十年不忘。这件事情沈禁知道,侍卫刘续也隐约知道。不过同样一句话听在二人耳中感觉却不一样,刘续只感觉郑王可能记得往日的摩擦,而沈禁想到的却是这些年来的一切。
郑王,我沈氏的族规再大也不能大过天去。您拥有的是无上的权威,沈氏不敢冒犯。何况进身侍卫保卫王的安全,如果让他卸剑,那假如您在沈府有任何闪失,沈氏都是灭族大罪。
沈禁还如往年一样,低着头,声音不高不低,说出话也是不软不硬。
这些让护卫刘续有些惊讶。
如果是一般人听见郑王开头的那句话就应该跪下谢罪了,而沈禁说的话有点让人无法下台。他像是在告诫郑王些什么,并且居然暗含了一丝威胁的味道。
陵日看着沈禁,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很冷的微笑,然后冷哼一声,走了。
他不想来沈府的另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他知道,这里的人心中只有沈释孑一人,即使今日,他陵日以郑王之尊到这里,沈家的人远远不如外表那样恭敬的对待他。
天下总有人,总有事情,他不能掌控。而这些,越来越让他烦躁,甚至无法忍受。
任何人都不能挑战你的权威,记住陵日,你是太子。
这是十年前沈释孑对他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一个庶出的弟弟由于不经意私自穿着了陵日的锦袍而被逼自尽,等陵日想去救他的时候刚好看见了沈释孑站在侧宫门口,负手看天,侧宫内则是一片哭声。
舅舅,他才十二岁。
陵日哭着质问沈释孑,他得到的答复却是沈释孑近乎冷酷的回答。
任何人都不能挑战你的权威,年轻不是借口。因为十二岁王子的身后是你父王的宠妾还有那个女人的家族。
时至今日,当陵日牢记这句话并且加以实施的时候,唯一可以威压王权的,却是沈释孑本人。
沈氏的私人林志直接射杀了守城的军士,这本身就是对王权的挑战,而沈释孑却在完全没有奏报郑王的情况下为这样一个畏罪自杀的兵部参将全府戴孝。就是当年先王大行的国丧期间,沈氏也仅是换上素净的衣服而已。
沈释孑在默许并且开始大张旗鼓的支持这种挑战,可是却让他的家人在我的面前装的如此谦和恭敬。
陵日这样想,所以当他每次看见沈禁低垂的面孔和弯下的腰,他总感觉,在他看不见的沈禁的脸上,肯定洋溢着不屑。
他讨厌这里的人,沈家人都是如此的虚伪。
这件事情只是这些年来发生的所有之中很小的一件事情,更多的时候,沈释孑挑战的是陵日可以容忍的极限。
然而今日,陵日却不是来问罪的,他来和解。自从那日大郑宫前,沈释孑不顾一切救了他以后,他就打算,只要沈释孑放弃朝堂上的一切,他既往不咎,作为一切恩怨的结局。
沈家的花园和记忆中很相似,回廊旁边都是奇珍异草。不同于中土花儿的清雅,西疆的花颜色壮丽,香气馥郁,在夏天有些潮湿的温热气息之下,愈加浓烈。
转过回廊就是荷池,广阔的水面上吹来阵阵清风。池水中央有一凉亭,大篆题字无风,匾额下面立一人,白衣敞衫,披撒的头发随着风胡乱飘飞,一种魔性的美感,却让旁人感觉这个人很混乱。他正对这陵日这个方向,虽然不近,但是陵日已经看见对面之人鸦翅一般的黑眉和寒星似的眼睛。
是沈释孑。
他瘦多了,熬过生死劫,原本单薄的身体此时薄如纸张,沉静如海的气度却依然不变。
沈释孑的身手站立一个青衣小童,双手奉剑,剑锋在斜阳映射之下,光华流淌。这个时候,沈释孑把手中一块白色绸巾递给小童,和他说了些什么,那个小童侧跪一下,就奉剑退下了。
此时的无风亭中只余沈释孑一人。
刘续,你留在这。朕有话要和大司马说。
陵日吩咐完了径自走向无风亭。而此时的刘续见郑王走远了,这才对沈禁说,沈先生,此次郑王带来了六千名御林军就在沈府之外。
言下之意很明白。
而沈禁也只是笑了笑,说,刘大人,如果郑王果真在沈家出了差池,那么沈家就真的是灭门之祸了。所以这点还请刘大人放心。我沈家儿郎远去边塞能血战疆场,身在雍京则可以保沈府安宁。如果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沈家如何延续百年?
总是说福泽三代而斩,沈家到目前我家大人这一代可不只三代了。
两个人的话语都如刀般锋利,不过最后刘续到底差了气势。这些年来,沈禁跟着沈释孑南征北战,又一起经历了诡谲异常的宫廷政变,早已经锻炼成处变不惊的气度。这些都不是一个出身雍京官宦人家,由于武功不错被提拔到陵日身边的刘续可以比肩的。
刘续不笨,他知道这里不是斗嘴的地方,听了这话,他也就闭嘴不说了,然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无风亭。
这个时候,沈禁说了句,我家大人为了护驾已经武功尽丧。
刘续没有看他。
任何人第一眼见到沈释孑都会认为他是一位谦谦君子,清俊文弱,温文儒雅,时至今日,郑王陵日见到久病初愈的沈释孑依然是这样的印象。他和陵日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模样有些相似,只不过由于他比沈太后小了很多,即使他是郑王的长辈,此时依然显得年轻。
沈释孑就站在亭子中的石桌前,见陵日走了过来只是微微欠身算是施礼。
郑王安好。
臣重伤在身,久未上朝,也有快半年没有见过郑王了。
是呀。
陵日从沈释孑身边走过去,坐在石凳上。
从冬天到现在,也有三个多月了吧,许久未见大司马,是感觉生疏了些。
他看见石桌上摆着一套紫砂壶茶具,刚刚沏好的茶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茶水是淡红色。
舅舅,这是什么茶?
沈释孑坐到了他的对面,拿起那个小茶壶,不过手却在抖,陵日看着他这样顺手接了过来,给自己也给他都斟了一杯。
舅舅,这是什么茶?味道绵远,回甘香甜,宫里都没有这样好茶。
沈释孑喝了一口,放下手中的被子。
郑王,这不是茶,是用紫杉木的杯子冲泡的藏红花。回甘不是说茶好,是加入了人参片,三七粉和三七花。臣重伤初愈,不能饮茶,这藏红花是补药。不过如果身体安康之人饮此水,容易气血上涌。
他看着对面的陵日皱眉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笑了一下。
这水是好水,偶然喝一点并无大碍,郑王太小心了。
郑王此来,何故?
陵日看着眼前这个人自斟自饮,心中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
舅舅,我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喝过茶了。本来想来看看舅舅的伤势,谁想到这里却办起了丧事。有些扰兴。
听了这句话,沈释孑抬起一直半垂着的眼睛看着陵日,然后把手中的杯子放在石桌上。陵日说出这句话也许不是有意侮辱林志,他只是在表达自己面对旁人挑战自己权力的不满。
但是这话沈释孑听了,心中犹如钢针刺伤一般难受。当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又一次面对亲人的远去,有些无法支撑。在他心中,沈家这些儿郎是将生命托付于他,对他誓死效忠的兄弟,折损其中的任何一人都会让他心疼,何况这次是林志。林志曾经跟着他远赴西疆,在苍茫的大漠上背回了受伤的沈释孑,可是这次,只是为了要进城门就被迫自杀于雍京北门之外。
在他心中最遗憾的就是,林志是沈氏的武士,他没有战死疆场。
恩,……,打扰郑王雅兴,臣惶恐,请郑王责罚。
沈释孑说话非常的淡,淡的如同春末的一池清水,可是陵日品在嘴里,味道却是苦的。
舅舅,……
陵日突然很想道歉,不过当他看到沈释孑继续面无表情的样子,把话咽了回去。改说了些柔软的话,来缓解一些。
舅舅,朕也是很多年没有和舅舅在一起饮茶聊天了。自从,先王退位至今,也快七八年了。
对。是七年六个月零十三天。那个时候,先王颁布退位诏书,还是臣下草拟的文字。不过自从郑王登基之后,再也没有来臣的府邸走动了。
沈释孑轻描淡写的说着,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不过的事情。郑王和他的臣子,一如既往草拟着诏书,盖上国玺,使之放之四海,昭示了郑王的决策。
可是陵日记得,那是一场政变。
沈释孑逼宫,先王是在沈氏的剑锋之下盖上的玉玺宣布退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陵日发觉自己已经完全控制不住沈释孑这个人了。
先王说过,沈释孑是狼,而且濒临疯狂。
甩掉脑中的这个念头,陵日拿起那壶茶,为沈释孑斟满。
舅舅,过去很多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如今舅舅的身体不好,真的要好好调理才是。这几个月,朕和太后,还有王后都是熬过来的,就怕舅舅有个闪失。
沈释孑的手挡住了温热的茶水,茶水没有倒入他的杯子,流到了沈释孑的手上,也流到了外面。
陵日停住,手中还端着这个茶壶。
他想和解,而对面这个面色苍白的沈释孑明确的拒绝。
大司马,弓箭没有张满的时候可以放弃,但是如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到底陵日也是沈释孑教出来的,傲慢倔强一样不缺,可是少了沈释孑的沉稳和不动声色。也许陵日知道,在沈释孑的面前,不用那样的伪装。
沈释孑接过陵日手中的茶壶,放在桌子上。很温和的笑着。
臣知道。
不过臣到想进谏,郑王安危身系黎民,不可再向上次一样,出宫门居然不带侍卫,轻率之至,让歹人有机可乘。
大司马倒是很关心朕的安危,真是忠心可嘉。
大司马,朕想知道,那天,为什么救朕?
没什么,职责所在。
依然是冷淡的回答,依然是漠视的态度。陵日再也忍不住了,他拍着桌子站起来,把积压在心头多日的问题吼了出来。
舅舅,那天为什么救我?如果你想另外挑一个听话的傀儡,你就应该在那天袖手旁观,让我去死!
沈释孑也站了起来,双手轻轻整理了一下长衫。
我说过,琉璃爱你,我不能让她失去你。
说完在陵日如刀一般的眼神中,安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