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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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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王府中有一个名曰澜沧的湖,还有一座临水而建的阁楼,取名烟波楼。那里是祈王永嘉的书房。祈王府刚建成的时候,永嘉十二岁,可以封王爵独自居住了。
那一年,先王玚佑来过,他很喜欢这座阁楼和它面前的碧波水面。那个时候正值雨季,澜沧的水连上天上的雨居然形成了一种烟波浩淼的错觉,所以先王玚佑当即手书‘烟波楼’三字,制成匾额悬挂于阁楼之上。
先王说,这里过于潮湿,适合做花房。如果把书放在这里的话,全会生出蛀虫,那些小虫子会在王儿读书之前把它们全毁掉的。
可是永嘉喜欢这里,他喜欢在这里读书。
还是他的舅舅沈释孑派人寻遍万里江山,在滇南的深山里找到一种五百年成材的杉木制作书柜,才替这些脆弱的宣纸书找到了间隔湿气的屏障。这种杉木质地十分紧密,是寻常杉木的几十倍,当时砍伐这种杉树动用的全是大郑神宫供奉的神器,为此,沈释孑被御史弹劾,罪名是私闯神宫,等同谋逆。
先王免了沈释孑的死罪,却在神宫祭坛前用皮鞭狠狠打了他。永嘉记得,那个时候正是冬季,沈释孑的血融化了祭坛前的白雪。
不过先王对永嘉的惩罚却温和的多。当时父王玚佑对着他生气,眼睛睁的圆圆的,抬起的手想打他,可是终究不舍,最后粗声粗气的教训他。
劳民伤财,劳民伤财。这些杉木从那种地方运过来,千山万水要耗费多少?
还有那大郑神宫的东西也是你动的?
这么不懂规矩。
你不能再和你那个没有规矩的舅舅这么亲近了,他早晚会把你带坏。
后来,当一切平息后,沈释孑把做好的书柜送到祈王府,永嘉看着舅舅永远苍白色的脸,抱住他哭了一场,他感觉是自己连累了舅舅。当时的沈释孑微笑着说,不关你的事情,和你无关的。他一直以为这是沈释孑为了安慰他的话,时过境迁之后,他才知道,事情永远比表现出来的更复杂。
砍伐山木为永嘉作书柜,仅仅是个借口。
那趟去云南,沈释孑用大郑神宫的兵器为自己打开了一座荒山,从而控制了整个滇南的铜矿。滇南的荒山瘴气弥漫,怪树丛生,如果想快速打开道路走入荒山腹地,必须用最精良的装备,沈释孑第一想到的就是大郑神宫。先王玚佑本来想杀了沈释孑,但是除了沈氏家族之外无人知道新开出来的矿在什么地方,先王舍不得铜矿,同时他也不想沈释孑如此嚣张,这才以私闯神宫的名义惩戒了沈释孑。
永嘉正站在烟波楼顶层的书库中翻查东西,就听见底下有人说话,是他新婚的妻。
王爷在这里吗?
门口的侍卫依照他的吩咐回答,禀王妃,王爷在书库。他说,如果王妃过来的话,让您就在书房等候。
永嘉看见他的妻子缓步走进书房,随意看着些什么,头上黄金流苏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她走到了书桌前面,看看了笔架子上摆着的狼毫,又拿起他的砚台,随后,她目光似乎被什么吸引住了,是那封信。
信是姚苻妤写的,信封上写着‘永嘉亲启’,可是这封信却是完全写给姚芙葭的。永嘉无法形容看完这封信后什么感觉。信笺最后写着,我曾经发誓不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但是念在你我姐妹近二十年的情谊,我不能隐瞒。此信名义上交给祈王,不算违背誓言,但是我要雪司将信当着你的面呈送祈王,如果你看到这里,就应该是截下了信笺,……
永嘉又一次的哭笑不得,芙葭比她妹妹想象中的更为骄傲,甚至可以说是傲慢。在回门的时候,她看了雪司很卖力的演出,也看到了永嘉询问的眼神,可是她都是浅笑着完全漠视。是她自有矜持,还是根本就对永嘉不屑一顾?
这些信笺中的事情并不合适现在就告诉芙葭,或者可以说,告诉她于事无补,只能让她伤心而已,不过矛盾的永嘉想知道,他的妻子是否会私拆他的信件,于是他把信放在了很显眼的地方。
这是姚芙葭第一次到祈王的书房,她感觉很好奇。这里比她想象中的要朴素,紫檀木的柜子,摆放了很多玉器古董。墙面上挂着一张泼墨写意山水,约有四丈长,一丈五尺宽,占了书桌后面的一面墙,画中用隶书写着‘雄元天地’。姚芙葭走近一些,仔细看下面的落款,却印的是阴刻小篆,很繁杂的字体,并且很模糊。
她转身坐在了书桌旁的木椅上,书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她拿起上面的砚台看了看。这是易水古砚,质地温和,但是让芙葭注意的不是砚台的名贵,而是上面的一行铭文,用少见大篆阴刻‘石友石友,与尔南北走,伴我诗,伴我酒,画蚓涂鸦不我丑,告汝黑面知,共我白头守。’(凌力,少年天子)
芙葭不仅莞尔,她认为永嘉还有文人的诙谐的一面。
再看他的书桌的时候,芙葭不期看见了那封信。
她拿起来看,苻妤娟秀的笔迹写着‘永嘉亲启’。
就是那封信,远嫁的苻妤留下的信笺。芙葭这个时候突然想到离别的夜晚,苻妤复杂的笑容。时过境迁之后,原本被忽略的记忆开始清晰起来,那个时候的苻妤很美丽,华美的装束却让她的美丽带了枯草的味道。
奇诡的形容。
想到这里,连芙葭自己都笑了。
只不过是一封信,也许是苻妤为她朦胧的初恋画上的并不完美的结局,甚至她会在其中加些凄美的调味。
如此而已。
她顺手把信放在一旁,开始赏玩一只玉石貔貅纸镇。
永嘉从阁楼上走下来,爽朗的笑声打趣着芙葭。
孤的王妃对此信有兴趣?可为什么不拆开呢?
芙葭欠身施了礼,笑着回答说。
殿下,那是您的信。
永嘉走到书桌前面,放下手中的书,一本《贞观政要》,一本《弓箭》。
王妃也曾动妄念。
芙葭浅浅一笑。
我不是圣人,也会有妄念的。
永嘉听后眉峰一挑,问道,可为什么不看?
有所为,有所不为。往日在家的时候,父亲也用仕子的道学修养来要求我们的。
见对面之人好象不是很明白,芙葭接着说。
就是取两个陶罐,如果动妄念就放一颗黑豆,有善念就放一颗白豆。初始时,是黑豆多,后来是白豆多,在到后来则黑豆和白豆都没有了。这才到了道学及至。
姚丞相家教如此的严苛?那可否问一下,王妃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了?
我?小女子还是黑豆多,所以修养差的多了。
永嘉居然笑了。
如此的笑颜,虽然很淡,有着融化冰雪的灿然。
他说,不过我可不希望有一个道学大家来做妻子。
那王爷可是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
也不是。既然姚相府中家学如此深厚,那么,你们兄弟姊妹的功课,姚相也很上心吧。
恩,应该是。
芙葭回答说。
父亲三十年前恩科状元及第,大魁天下,文章作的工整。他曾经做过太子太傅,所以为人也是方正严厉的。我的哥哥姚简毓是郑王陵日元年恩科的探花。
作为女儿,父亲原本不想让我读书,可母亲不想这样,所以在母亲的坚持下,我也随哥哥们上了学堂,苻妤也去了。
十年来的功课,要说可以文章锦绣,考场夺魁,那不是资质平庸的我可以作到的,现在也就看一些书,打发时间而已。
说到这里,芙葭站起来,问了别的。
王爷找了半天的东西,饿了没有,可用叫他们准备一些茶点。
恩,……,好,我在这里看一会书,你,……,要看什么书吗?
听永嘉这么说,芙葭有些意外,虽然感觉到有些高兴。这是一个好消息,一般的文人仕子是不愿意把自己的书和任何分享的,可永嘉既然愿意分享,最少,他们现在可以成为‘友’。
任何人都不愿意夫妻反目成仇,即使他们的婚姻的开始有些奇特而不合情理。
她答道,好,那我随便看一看。
说完她先到外面叫永嘉的随行小童去准备一些茶点,然后又进了屋来。
喜欢什么样书?
永嘉边问边打开书柜,里面被各种各样的小格子装满,每个木格子前面都有用黄金叶子打造的标签,写着里面书的名字。
恩,我喜欢像《庄子》一样,带一些传奇的故事。
芙葭的眼睛在书柜里面看来看去,她感觉自己什么都想看似的。这些书柜,每个都直达屋顶,里面的书放的却整齐。
不看什么妇德,烈女,或者是通鉴?
不看。我尚且处在黑豆多的时候,修养不够,圣人也不会怪罪的。
永嘉听后轻笑,继续找书。
芙葭看见书桌后面是一个转梯,可以上到二楼,于是问他,王爷,上面是什么地方?
烟波阁,是藏书楼。
哦,原来这里这么多的书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王爷的书可谓大观。
永嘉拿了一本过来,问道,这本如何?
芙葭看了书名,说,哦,是《游记》。名字很生疏,没有见过。
这是,……
少时游历四方写的杂记,永嘉说。
你的?芙葭惊讶的问他。
是。他只是说了这一句就转过了身去,居然有一些窘迫。
芙葭翻开这本很特殊的书,里面用蝇头小楷很端正的写着自序,文笔清俊,像是回忆,也像在缅怀。而正文行文如流水,记载了永嘉每一次外出时游历的地方,不只是名山大川,连一些没有名气的小山也被他描述的清幽宜人。看着书中的情景,仿佛诸事不萦于心。一个钟鸣鼎食帝王之家的皇子竟然是如此的超脱。
怎么了,看你只专注于这一页。祈阳山的风景真有如此的魅力?
永嘉见他的妻子都已经入神了,原本只是随手翻书,可是到了这一页许久未动。
这是祈阳山?就是凤州习水边的那座终日云雾缭绕的仙山?
恩,去凤州的时候曾经不顾下人的阻挡终于登上了那座山。
可有仙人?芙葭的眼睛一亮。
永嘉摇头苦笑。
没有,只是山很陡,山旁的水气大了些而已。仙人嘛,根本就不存在。
凤州可说是富饶之地,耕种的时候不用松土,只要把种子撒到上面就可以了。这是听父亲说的。父亲在入京之前原本在凤州做过几年巡抚,他很喜欢那片土地。
也许,这我就不清楚了。
永嘉避开这个话题,径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不早了,该用晚餐了。
这一天结束在一派和谐的氛围中,大家都很高兴。可是第二天一早,用罢早餐,永嘉带芙葭的书房,说让她看一样东西。
这是纯金打造的并蒂莲用上等的红色丝绸包裹,它做工精巧细致,莲蕊是用小颗珍珠镶嵌的,华丽非凡。这是郑王陵日送给永嘉的贺礼,想必很是珍贵。
芙葭想拿起来看看,可永嘉拦住了。他没说话,单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做工上乘,很美。
芙葭随口说了些什么。
永嘉递给芙葭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状似不经意的开口。
佛教自西汉平帝传如东土,这些年来时有繁荣。所谓的宗教其实就是教化小民向善的,神灵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我对神灵的态度是不盲从,不亵渎。
芙葭低头喝茶,因为她现在还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隐约可以知道他要说的也许和眼前的金莲有关。
但是如果私自毁灭神像,纵使不造天谴,可也逃不过心中的一丝愧疚,终究成祸事。几日前,天竺贡来一尊吉祥天女金像,全身镶嵌着细如米粒一样的珍珠。这样的珍珠世间少有,我也是仅在这佛像上才看见一次。
细如米粒的珍珠?芙葭心想,那金莲的花蕊不就是,……
再看永嘉的眼睛,里面有一丝的了然。
那是一种诅咒,从佛像上割下的珍珠用来镶嵌送给我们的莲花,带着神的愤怒,带着那人的怨毒,想带给接受的人厄运。不管是否灵验,可这心思就已经让人胆颤。
是郑王御赐?芙葭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有点麻。
是,可这不是郑王做的。佛像是我另外一个堂兄进贡给王兄的供品,结果王兄看着很符合我新婚之喜,所以就给我了。
他果真不知吗?
芙葭感觉郑王陵日应该没有这样的糊涂,永嘉没有回答,静静的喝着茶,可他拿着茶碗的手在微微发抖。
可以劳动郑王如此的疑心,该当如何自处?
芙葭也是出身官宦世家,虽然没有经历什么,但是本能可以洞察一些厉害关系。
永嘉将茶碗放在书桌上,温和得说。
你脸色很差,我已经吩咐厨房给你准备了一些龙眼粥,可以安神定气的。
其实这些不用太担心,……,我不想吓你,只是想让你多少了解一些,……,过了这些年,也没什么的。
这是第一次永嘉向别人说他的生活,他感觉说了出来,自己忽然感觉好轻松。当他再面对眼前的女子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妻子,是和别的女人不同的。
那是一种安宁和寂静,让人心安。
芙葭点着头,明明不相信,却说,既然王爷都这样说了,那我当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永嘉一挑眼眉说,我原先以为你是一个有自己看法的独特女子,怎么今日也学起那些普通女子来了。对我的话盲从?
不盲从。只是显然王爷比我更知道如何应付这样的情景。
芙葭又有点怡然自得了。永嘉发现,自己开始有一点喜欢她的散漫。
其实,……,你笑起来很清秀。
平日里恭维女人的话随口就来,熟练无比,可是这个时候竟他然有些生疏。
多谢王爷谬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