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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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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娘觉得自己很命苦。
当年被迫嫁进霍家做小妾,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偏偏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念了几年书,却不愿考功名,性格温吞老实,不是从商的料,整天只知道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翻泥巴种芍药。老爷最喜欢的儿子从来就不是他,若非她有本事,霍家哪来他们母子的一席之地!
原本指望找个大户人家结亲,好歹抬高下她在府中的地位,谁知儿子长大更不由娘,硬要娶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到头来,她依旧过着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日子。
老天爷,你何时才能开开眼呢?
望着宝相庄严、慈眉善目的神像,二姨娘的眼里流露出极度的渴望。
虔诚地拜了三拜,撑着蒲团正要起身,边上伸来一只嫩白纤手,扶起她。二姨娘瞥了手的主人一眼,心中暗哼,别以为她不知道这女人安的什么心,突然这么殷勤地陪她来上香,一定是那个什么姐姐出的主意……再巴结她也没用!梁家虽不够显要,好歹也算豪门旺族,这门亲她是攀定了。
一旁的小道士接过香,插入香炉,回头笑嘻嘻地道:“心诚则灵,女施主若是有心,祖师爷会看见的。”
“谢谢道爷吉言。”二姨娘微微一笑,回头使个眼色,丫鬟上前,递出一封银子。
小道士接过,顺手估摸了下分量,笑容变得越发灿烂,殷勤地引着她们往下一殿走去。
章皎皎故意落后一步,唇微掀,话音含在嘴里:“这种无聊事,干嘛拉我来?”
茗茗小心地看了眼前方的身影,也小小声回答:“这叫投其所好,人家是长辈,总要讨好一下。”
皎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
前面的人转了个弯自眼界消失,她立刻停步,压低嗓门道:“再怎么讨好也没用!死老太婆就是看我不顺眼。哼,嫌我开店丢人……心甘情愿当傻冒送钱给这种神棍,难道就不丢人?”
“这个……也算是种信仰,说不定这地方满灵的……”茗茗笑得讪讪,又忍不住怂恿道:“你要不要也拜拜看?求个孩子。”
“灵个屁!求神不如求医生,亏你还是个现代人。别看这个慈云观香火旺,跟它灵不灵没半点关系,仗着前任观主被人引荐给皇帝,这帮道士就威风起来,把城里其他寺庙道观都挤兑得没活路,他们一家独大,行事蛮横,变着法子让你掏钱。我有钱宁愿扔水里,也不给这帮东西!”皎皎忿忿地道。
默默擦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她放弃再劝,直接推着妹妹往前走,“不拜就不拜,可既然来了,你好歹装装样子,给姨娘一个好印象……”
刚转过弯,一条长长的画壁倏然出现在眼前,茗茗又惊又喜,顿时忘了拖妹妹来此的初衷,敷衍地拍了拍皎皎道:“你先过去,我回头找你们。”
皎皎似乎说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离去,她也没注意,全副心神已经被壁上生动的仙人降妖图吸引住,指尖一动,下意识想摸出手机拍下来,触及柔软的布裙,才想起这是在古代,哪来的手机。她咬住唇,忍住到嘴的失望叹息,视线粘在壁上舍不得移开,忍不住抬手,指尖沿着画中的线条缓缓游走。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敦煌采风,那时她就惊叹于古人的艺术才华。眼前这些壁画毫不逊色,线条饱满,用色大胆,人物栩栩如生,沿着粉壁,她痴迷地看过一幅又一幅,不知不觉绕到殿后。
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她浑身一震,心神顿时从眼前的壁画中抽离出来。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一声接一声,理智警告着里头正发生着什么可怕的事,双脚却不由自主顺着声音来源往里走去。穿过一个小天井,又是一间小神殿,殿门口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道士打扮。
她一步一步走近,视线穿过那三人之间的空隙,殿内的景象渐渐清晰。
神殿中央的地上,趴着一个女子,四肢被几个道士压制住,挣扎扭动着。
一根法杖,高高抬起,又重重落下。暗红在襦裙上慢慢渗开,凄厉的惨叫,一声声,仿佛要穿透人心。
门口的道士首先发现她,回身道:“女施主,此处闲人莫进,请回吧。”
她开口,声音有些不稳:“为什么……要打她?”
道士看了眼身边俗家打扮的一男一女,两人面色沉重,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还叹了口气,喃喃:“家丑啊……”
道士神秘地道:“这是在除妖,那女子被妖怪附身了。”
“她哪里像被附身的样子?”她只看到一个被凌虐的可怜女人。
道士听出她的不信,有点不高兴了,冷声道:“凡夫俗子自然看不出来。”
一旁瘦小的中年男人赶忙解释:“这位夫人有所不知,小女顽劣不驯,不孝父母公婆,放荡淫泆,被夫家休回。幸亏道长法力无边,看出小女是被妖怪附身,只有除去此妖,家中才能安宁啊。”
“她是你们的女儿?亲生女儿?”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愁眉苦脸的中年妇人同男子一道点头。
“她快被打死了!”她忍不住调高音量,上前一步,却被道士挡住去路。
“法事正到紧要关头,若有外人闯入便前功尽弃了。”
听了道士的警告,中年男人也赶忙拦着她,“这位夫人,小心妖怪啊!”
日阳暖人,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过去的时代蒙昧而黑暗,她早就知道,可亲眼看到其中残忍的一面,才知道这种人性的黑暗能可怕到什么程度。她想做些什么,想赶开眼前这些人,想放火烧了殿堂,想拯救这个可怜的女人,可无法改变现状的无力感却压得她喘不过气。
法杖击中□□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每一记闷响都带动胸腔的共振,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夹杂着血腥味的香烛气息窜进鼻端,她揪紧褥裙,难受欲呕。
凄厉的惨叫声越来越微弱,低低切切,忽然一声略高的哀叫,便再无声息。
道士得意的脸,中年夫妇惧怕又如释重负的脸,在眼前交错……
她再也受不了,转身跌跌撞撞往外冲去,穿过前殿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跑出大门。
靠着一棵大树,她低头大口喘着气,揪着褥裙的手紧得发白。明明隔着几重殿,明明周围人来人往,她却觉得,钝器击中□□的闷响,追着她逃离的脚步,一直萦绕在耳边……
“章夫人?”
茗茗抬起头,是守在门外的几个轿夫,她摆摆手,表示没事。皎皎她们还未出来,她也绝不可能再进去,看了看周遭,她决定在附近走走。
慢慢走在人群中,充满活力的街市,渐渐让她摆脱梦魇般的敲击声。几个深呼吸后,她再次打起精神,逼自己将注意力放到铺子里琳琅满目的货品上。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她只觉得疲累,再也不想凑什么热闹,便退到一旁。
谁知骚动竟一直朝这个方向而来。一阵迅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她下意识望去,只见街的那一头,一匹黑马疾驰而来,行人摊贩纷纷躲避,一个书生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字画摊便被人挤翻在地,几卷画滚了开去。
“别踩!别踩!”他一边叫着,一边追着滚动的画轴。见他笨手笨脚的模样,路人都嘻笑出声。
茗茗还在注意那个书生,转眼黑马便到了面前,一声扬蹄嘶鸣后,马上骑士已利落下马,一步跨到她跟前。
“你没事吧?”
茗茗眨了眨眼,才看清高大的骑士竟然是霍谋,他急促地喘着气,满头大汗,黑眸急切地梭巡过她全身上下,小心谨慎的样子像在检视一件珍宝。
“我……我没怎么样啊。”
“你没去慈云观?”
“去了,又出来了,姨娘和皎皎还在里面。”面对这男人,她还是有丝紧张,可又莫名安心,如冤魂般缠绕耳边不放的闷响与惨叫,似乎也被他的霸气逼退。事实上,她真的很高兴他在这时候出现。
顺顺耳边的发丝,她略带腼腆地转移话题,“你急着去哪里?大街上跑这么快,很危险。”
见她无恙,霍谋似是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一脸傲然:“我骑术很好。”
“可是……人家摊子都撞翻了。”
他漫不经心朝身后瞟了眼,“不是我。”
“可是你引起的啊。”
“不是我!”他有些恼怒,双臂在胸前环起,瞪着她,“我不可能会撞到。”
知不知道什么叫连锁反应啊?茗茗在心底叹口气,恶霸就是恶霸,周围连敢瞪他一眼表示不满的人都没有。她有些过意不去,迈步往书生的字画摊走去。爸爸当年就是遇到开快车的人,出车祸去世的,从此,她对速度这种东西,便有种先天的反感。
“你做什么?”霍谋拽住她。
“去帮帮那个人。”
有幅画好像真的被人踩了,那书生一脸心痛样,呆呆地看着那幅画,也不管地上还散落着另外几卷字画,也同样面临着被人踩的危险。
大概也算职业病的一种吧,她实在见不得有人糟蹋画。捡齐了地上的画卷,递到他跟前,那书生才如梦初醒般接过抱在怀里,点头哈腰连声道谢,那副夸张的模样惹得她露出笑意,心头的沉郁不禁散去了些。
礼貌寒暄两句才离开。一转身,便见某个男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后面,脸色很臭。
“你偏好这种书生?”握鞭的手紧了紧,突然很想甩在书生那张蠢脸上。
什么意思?她迷惑不解,想了想,就字面意思答道:“比较谈得来吧。”
霍谋眼角一抽,鼻翼翕张地瞪她半晌,忽然恶狠狠地道:“那种软趴趴的书生没用!”
“什么?”她疑惑地眨眼。
他狞着脸逼近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的来历我知道,能护住你的人,只有我。”
如他所料,那张秀颜上露出了极力掩饰的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