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待》何文希

8、七

　　早春，接连几天的阴雨，太阳终于自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

　　趁此机会，霍图忙着将盆植的芍药搬到屋外，忙着为圃地里几畦花苗施肥，忙着为植株摘除病叶。从那双温柔如呵护情人般的眼神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乐在其中。

　　这个年代，芍药深受皇家喜爱，上行下效，民间也纷纷种植起芍药来，珍贵的植株也能叫价上千两银子。因此，霍图痴迷于芍药，也不至于太过不务正业，最重要的是，霍家的丰厚家底也允许他沉浸于这项毫无收益的爱好中——这些芍药可是他的宝贝，旁人碰都不让碰，更遑论卖了。

　　芍药和妻子之间，霍图更爱哪一个呢？

　　茗茗掩住一个哈欠，望着忙得像个陀螺的身影，忍不住想，假如二姨娘、皎皎和一株名贵芍药一起掉进河里，他会先救哪一个？

　　对霍图来说，这恐怕是永远难解的谜题吧……

　　“这些天姐姐可住得惯？”

　　忙活了好一阵子，终于寻了个空档，霍图站在廊下，低头搅拌着木桶中的厩肥，开口打破沉默。

　　“很好啊……”回过神，茗茗无精打采地道，又偷偷掩去一个哈欠。小丫鬟红岁依旧忠心耿耿地守在三步远的地方。

　　“姐姐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人，千万别客气。我知道姐姐的家乡比我们这里好千万倍……”

　　“不不，真的很好，我们老家还请不起这么多下人呢。”知道他误会了，茗茗却不知道怎么解释，抬手抚过眼下的黑眼圈，是心魔作祟吧……

　　那天从慈云观回来后，她就夜夜噩梦。

　　杂乱的、无序的梦境，最后总会回到那个神殿。不同的是，她不再站在殿外，而是站在那个受难女人的正前方，身不由己地看着法杖起落，钝器敲击□□的闷响，一声声冲撞着耳膜。

　　梦境一再重复着，她每次都只能眼睁睁地站在那里，然后，那女人缓缓抬起脸——那张脸，是皎皎的脸。

　　那是她内心最深沉的恐惧。

　　皎皎冲动率直，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却是离经叛道。她害怕……真的有一天，当被压在神殿的女子变成皎皎……

　　一股冲动涌上，她想开口对霍图说，让她带皎皎回现代吧，远离这个人性扭曲的地方……

　　“是我没用，还要劳烦姐姐过来。”霍图的低语截断了她未出口的话。

　　“别这么说……事情早日解决就好。”她安慰，对着那张略带沮丧的斯文脸庞，想带皎皎回去的话一时间竟变得难以出口。

　　霍图低着头将厩肥一勺一勺仔细洒在圃地上，一边道：“若能说动大哥就好了。只要大哥发话，我娘也不敢吭声。”

　　“话是没错……”霍图的话提醒了她另一件烦心事，她忍不住叹口气，“可你大哥……是个专断的人，旁人很难动摇他的想法。”

　　她巴不得早日完成任务早日回现代，可努力了好几天，她发现，阻止霍图纳妾是个无比艰难的任务。

　　纳妾事件的两大关键人物——二姨娘，对她的讨好是不屑一顾。这几日的相处，她隐约有些明白二姨娘想攀富贵的心理。夫死从子，儿子是古代女人唯一的靠山、浮木，二姨娘想指望着霍图过上更好的日子，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理解归理解，她也没法按二姨娘的心意给皎皎变出个富贵家世来。曾经考虑是不是卖点“现代货”换银子撑门面，可一想到当年皎皎卖“古代货”招来了警察，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可不想招来什么奇怪的捕快衙役之流。

　　至于霍谋，她却是不知如何讨好。这次来古代，她可怜的心脏饱受惊吓。

　　他说，要我做事，就看你能付出什么代价。

　　他说，你的来历我知道，能护住你的人，只有我。

　　这些在她内心掀起九级地震的话，究竟有着怎样的含义？那男人到底知道了什么？还有，他闭口不提两年前的事，是真的船过水无痕，还是暗中算计着什么？她反复地想，甚至偷偷跑去“通道”那里，确认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明白她的“来历”，却一无所获。这些问题纠纠缠缠，差点害她忘了此行的目的，总觉得，这次古代之行，似乎一切都透着诡异……

　　“……在我们四兄弟里，就数大哥跟爹最像。能说服大哥的，大概也只有姐姐了。”霍图一直叨叨絮絮，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却被最后一句话唤回神。

　　这话听起来……怎么好像有点暧昧？

　　她不自在地侧过脸，下意识瞥了眼一旁的红岁，却分神发现小丫鬟的脸好像有些苍白过头。

　　她挥挥手，意即让她去休息，小丫鬟回了个腼腆的笑，摇摇头。

　　无声地叹口气，茗茗也拿古人的固执没办法，视线又回到那个弯着腰、一畦一畦施肥的人影身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我能说服他？”

　　远看像个普通农人的青年没有吭声，一直洒到圃地尽头，才回过身，手中的瓢在木桶沿上敲着，抖去粘在瓢底的厩肥。

　　那单调的咚咚声越来越慢，完全静止的那一刻，他开口道：“这事，我不曾与任何人提起，连皎皎也不知道。”

　　他沿着圃地慢慢往回走，“两年前，姐姐走后一个月，大哥突然来找我，问我皎皎的老家，我就按咱们原先说好的那样，给了个模糊的答案。过了半年多，大哥又来问我，那时我才知道他私下派人去蜀中找过，自然是没找到，大哥似乎还曾问过皎皎，得到的答案也一样。我一直以为大哥是怀疑皎皎的来历，也不敢跟皎皎说，怕她担心。可一年前，大哥第三次来找我，当我给出一模一样的答案时，他突然给了我一拳。”

　　想起往事，斯文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大哥习武，知道自己的劲道，一般不轻易出手，那次他是真的火了。大哥好像陆续派了好几拨人去蜀中找，都无功而返，他冲我吼，要我说实话。我从没见过大哥发那么大的火，还真有点吓到，硬撑着死咬原先的说法，最后大哥火大地把我揍了一顿。”

　　茗茗一直专心听着，这时突然想起，有一次皎皎回家，好像提起过霍图被不明人士打得鼻青脸肿，问他得罪了谁他也不说。

　　“那时我就在想，大哥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皎皎的老家？几个月前，大哥带队去北方做生意，商队回来后，才有消息传出，大哥根本没有去北方，不知为何中途突然转道去了蜀中。我第一个直觉，是大哥亲自出马去找皎皎的老家了，随后心中打了个突，大哥为何事先一点迹象都不露，还以去北方做生意做掩护？他在防什么？”

　　她心跳忽然加快——

　　“我细想，突然明白，大哥是在防我和皎皎，防我们去通风报信，防他要找的人逃走或躲起来。”气质斯文，打扮却像个农人的青年放下木桶，缓缓转过身。

　　“大哥想找的人，其实是姐姐吧。”

　　虽有预感，心脏还是重重地跳了一下。

　　“不是这样……”她本能地否认，声音却虚弱无力，双眼不敢直视霍图，更无法控制脸上的红潮热辣辣地蔓延。

　　这些她从不知晓的、发生在她走后的事，就这么毫无预警地当头砸来，砸得她措手不及。

　　混乱的脑海里不断浮现那张霸气的脸，那双时而阴霾时而炽热的黑眸。

　　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找她，一找还找了两年。

　　这两年，她在现代过得舒适惬意，算得上是一帆风顺，偶尔想起那个被她以极不光明正大的方式拒绝的男人，也总是安慰自己他很快就会在古代娶妻生子，他们会在不同的时空走各自该走的路，不再有交集。

　　却不知道他找了她两年。

　　是不甘心被拒绝而想报复？还是……执着于那段情意？

　　“他一定是气坏了……”她喃喃着也不知道在说服谁。

　　霍图也没有追问，径自埋首于植株间挑拣着病叶，院子里一时间一片静谧。

　　某种窸窣声却在这时显得清晰起来。

　　注意力暂时被转移，她直觉循声望去，赫然看到墙头上露出半张脸——

　　“四弟？”

　　霍图一出声，那张脸便迅速消失在墙后。

　　霍家老四？她疑惑地张望一番，不见少年身影，只好收回视线。努力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清清喉咙，开口打破沉默：“霍爷和姨娘那边，我会再想想法子，只是时间一长，我怕你顶不住压力……”

　　霍图抬起脸，苦笑：“不瞒姐姐，我娘这边倒还好，顶多骂一骂闹一闹，可若是大哥强硬起来，恐怕会绑着我去拜堂。”

　　秀气的眉心打了个小结，她一点也不怀疑那男人会做出这种土匪行径来。

　　“最好的法子，还是你们赶紧生个孩子。”

　　“我明白。”谈起这个话题，霍图有些腼腆地低下头。

　　“这事原本急不来，可是……”她还想再说两句，可边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干扰她的注意力，她扭过脸，正好看见红岁脸色发青，翻着白眼摇摇欲坠。

　　“红岁！”她惊呼，正要过去搀扶，比她更快的是霍图，扔下箩筐，嗖地从她身边越过，冲上前张开双臂——

　　砰的一声，小丫鬟昏倒在地上。

　　霍图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一盆花苗，如释重负地自语：“还好还好，没压坏……”